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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这次地震中受伤的人通通拥挤在这家小小的医院里,走廊上,病房里,到处是哭泣声。
我们等在急诊室外面,静默无言。没有其他人,只有两个孩子,孤单地,无助地,守着。
很快又有被急送进来的伤员,走到近时我才发现那是花枝阿姨——一位贤淑的夫人。她的双眼周围有凝固了的血迹,脸色苍白。是从未有过的狰狞。姐下意识地想要遮上我的眼。她一直不愿让我看到这些东西,我抓住她的手,然后覆上她的眼。
“姐,别看。”
这一次,换我。
冰凉的液体渗过指缝,从指间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似乎只要静静地流完这些泪,就可以得到救赎。
然而那一方白布最终覆上了奶奶慈祥的面容,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我看到摘下白色口罩的爸爸跪坐在地板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喃着什么。妈妈不知所措地立在他的身边,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按压着。
我的脑子里划过洁白的闪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姐靠着墙壁,手指蜷曲着。没有眼泪。直到医护人员要把奶奶送去太平间时她才颓然起身,不肯让步。她抓着白布,想要掀开的动作就此止住,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下来砸在褶皱上。无声地。
她没有勇气去看那具冰冷的尸体,没有勇气接受现实。她只是一昧地重复着:“奶奶,别玩了。”
“你说好要看着我出嫁,说好看着阿澈给你娶孙媳妇,说好的事不可以反悔啊!”
“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狠命攥紧手中的物什,尖锐的指甲透过布料在手掌留下月牙形的印痕。
那种心酸和着悲恸的感觉,几乎是一下子就彻底把我的心里防线击溃,有冰冷的液体从胀痛的眼眶里悄然滑出。我生平第一次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像是蚂蚁一点点地啃噬心脏,而自己除了能清晰地感知痛楚外,别无他法。
我上前抱住姐羸弱的身子,记忆里她从未如此脆弱。这个时时刻刻都挡在我面前的人,此刻懦弱得像只受惊的兔子,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姐,奶奶她想要回去了。”
奶奶她……要回家了。
“我的家啊,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江南,有一天我死了要记得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它会带我回家的……”
奶奶开玩笑式的话隐隐约约从记忆中传来,姐的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下来,“海……会送她回家的。”
哽咽的声音隐忍着什么,含糊而沉重地,穿透了尘埃。
我们明明还年少,却在经历世上最残酷的事。
我看着奶奶被推进焚烧炉,奶奶被推进去之前的脸,很陌生。她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我始终相信奶奶已经走远了,他们要烧的只是一具尸体。
姐在葬礼当天把奶奶的骨灰撒进一望无际的海洋,那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唤。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是不是奶奶你还舍不得我们?
地震中损坏的古宅爸爸让人重新修缮了一遍,里面每一件东西一如当初。可是,终归是自欺欺人。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可她的每一件东西却无时无刻不在牵起哀思。
像是院子里无人照料的盆栽,像是冰箱里还放着的牛奶,像是空空的房间里熟悉的味道……
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又都变了。
我常常能看见姐坐在奶奶坐的地方发呆,猫咪乖巧地趴在她身边晒太阳。有时候,我还是会出现幻觉,总觉得奶奶就站我身后对我笑,然而等我转身却又只是一场空。在姐看不见的地方,我常常做一些傻事,比如习惯性地拿多一双碗筷,比如突然地对着空气应一声。我只是不习惯奶奶的不存在,我只是偶尔还听到奶奶叫我。
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她。可是,她永远驻扎在我们心里。
“阿澈,跟他们去美国吧。”
有一天,姐进爸爸的书房长谈,谈话的内容我完全不知情,可是她出来甩给我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曾经听见她和爸爸嘶声竭力的争吵,不知道是何缘由。但我还是察觉到了家里不安宁的因素。
“你说过,要听我的话的,对吧?”
那是她笑得最难看的一次,我看见她眼里蓄着的泪水,记忆里笑靥如花的脸庞模糊不可见。
“嗯。”
很久以后,我都在后悔那一次的妥协。为什么要答应呢?
那一年,花开盛夏。
那一年,光华已老。
那一年,她十三岁,我十二岁。
扭曲的记忆像是钝化了的机器,我揉了揉太阳穴,看窗外夜色依旧。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么久远的事了,却也更加坚定了我的某种信念。
次日清晨。
“爸,我要回日本。”
“我不管你同意或者不同意,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我一定要回日本!”我放缓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以此来显示我的决心。
出乎意料地,那男人没有多做犹豫便答应了。也许是老了。也许是想要得到救赎。
每年他从日本回来都会把自己锁在书房,然后点一根烟夹在手中。不吸。只是静静地等它燃完,最后任灼烧的感觉刺激皮肤。
我记得他是戒了烟的,然后又一度成瘾。他很少笑,不是那种不言苟笑,就好像是他没有了这个表情。许是从那以后,他一直都活在忏悔中。
而我,终于可以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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