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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的速度飞快,这千年来,那棋局已化作他心念的一部分,他推衍之数何止千万,唯有如此,他才能从这复杂奇诡的棋局中找出曾经出现过的一切。
棋局,是一种对话。
他如今便是在逆转这对话,去追寻尽头,而这尽头便是这一场对话的开始,亦是这棋局的第一步,落下最后一颗黑子,看着手中剩下的白子,那颗被他握在手心千年的白子,韩石终于明白,当初为何无法找到出路,为何到了水穷处却看不到云起时。
皆是因为,这一子并非是最后一步,而是那遗失的第一步,也正是棋局的开始。
水之所穷,不在地。
云之所起,不在天。
水云所在处,唯心而已。
心穷,水穷,心起,云起。
这才是轩辕先生所言的真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韩石悟了,他轻轻地将那白子落在棋枰上,只听得一声清脆飘扬开来,这清脆之声回荡在这三百六十一峰之间,所过之地那近似凝固一般的速度尽皆恢复如常。
千年,一子!
随着这一子落下,棋枰上幽光闪烁恍若星辰,蓦然,那些黑白棋子似乎彼此缠绕旋转起来,一股绝强的吸力犹如黑洞般,吞没了韩石心神。
这千年犹如悟道,在他心中埋下了一粒意境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一天。
对韩石而言,却完全不知在这凉亭中过去了多久,他只感觉应该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棋枰,在他的眼中化作一道伟岸之门,此门高与天齐,一眼望不到尽头,韩石只觉得身子一轻,蓦然间飘荡起来,一股无形之力引导着他朝天上飘去。
他看到那无边无际的云海,看到那三百六十一座山巅,在云海中构成的巨大棋盘,如今,这棋盘越来越小,最终成为一个黑点,慢慢地就连这黑点也看不清楚了,那片云海也渐渐淡化,他眼前是一片七彩光幕,将一切遮盖其中,渐渐地,七彩光幕亦变得微不可察,韩石能感到,他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那无尽的大门深处飞去,星空中的点点星辰就好似一颗颗宝石点缀大门上,不时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蓦然一亮,一个巨大的星域出现前方,浩然之气弥漫星空,在那星域无穷深处,他看到两道身影。
一白一青。
距离太过遥远,韩石看不清两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两人凭空而立,两人间有数十颗黑白棋子,飘浮虚空中构成一局棋。
只见青衣人沉默许久,伸手一召,一颗黑子凭空出现在手中,被他一点之下飞入棋局。
韩石双眼蓦然间一亮,随即露出震惊之色,那青衣人落下的黑子,远远看去一切如常,但随着距离渐渐靠近,他看到,那黑子并非棋子,而是一颗星球,一颗巨大的黑色星球!
白衣人不假思索,一点之下,一颗棋子划过白色流光,重重地轰击在那虚空中的棋盘上。
这一幕化作一道无与伦比的心神冲击,落在韩石眼中,让他坚毅沉稳的心态也抑制不住,他原以为那以山为子的巨大棋盘已是神乎其迹,此时方知仍是井底蛙,眼前这棋局以域为枰,以星为子。
韩石收敛心神,朝着那棋枰上看去,寥寥数十子却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杀机弥漫整个星域。
白衣人的棋境翩若游龙,犀利中又有春风化雨之润物无声,青衣人却安稳如大地,无论白衣人攻势如潮始终不为所动,落子中带着守愚之意。
但这一切,落在韩石的眼中却是另一种景象,白衣人的棋境其实是青衣人的内在,那游龙与春雨不过是表象,此人真实内在,却是青衣人所表象出的守愚之意,而那青衣人恰与白衣人完全相反,以守愚的表象,掩盖了游龙春雨的意境。
这棋局除了弘大无垠之外,其中的意境也让他感到,这局棋必是一番龙争虎斗。
青衣人每落下一子便要凝神思索许久,而那白衣人几乎是不假思索,信手而应,之后便是青衣人更加长久的沉默,对此,白衣人也不以为忤,随手摸出一个酒壶,不时喝上一口,等待青衣人落子。
棋局的进行韩石早已了然于胸,只是他所知的下一步,在那凉亭中的棋枰上落下,与这白青二人在这星空中落下,虽是同一个位置,但在落子瞬间所蕴含的意境却是天差地别,甚至有了完全不同的含意,韩石从没有想过,一局棋可以这样来下。
同样的一步棋,他来下,与别人来下便完全不同。
而且,他在那凉亭中所看的已是棋局的终了,眼下,却只是进行到一半,他知其形,却难知其意。
韩石所在的位置,距离那棋局所在极为遥远,如此才能看得清楚那棋局的进行,他不知道那白青二人是否注意到他的存在,料想起来,这二人既有如此神通又怎会不知,只是不在意罢了。
每一子的落下,都会带给韩石无与伦比的震撼,仿佛看到了新世界,那是一种思想上的交锋,远比任何语言都要锐利无数倍,他的神魂再度有了震荡的痕迹,只是这一次并未出现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青衣人落下最后一颗黑子,白衣人始终如飞的落子终于有了停顿。
白衣人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着青衣人,说道:“你懂了么?”
青衣人摇了摇头,许久后,又点了点头,说道:“懂便是不懂,不懂便是懂,现在的懂与不懂,又有何用?”
白衣人道:“这一子的自戕之举,虽是解开这无解之局的唯一解法,一旦落下,便不能有悔。”
青衣人道:“我无悔!”
白衣人道:“我不再是我,怎知不悔?”
青衣人道:“只需不悔,不需我,便是他又有何妨?”
白衣人道:“若是连他也没有,如何?”
青衣人道:“只一弯浅月足矣。”
白衣人道:“若是连浅月亦不可见,又如何?”
青衣人道:“一切有为法,若为空,自然缘起,或许在某一瞬间,还能看见她的背影。”
白衣人道:“缘起性空,一切皆为空,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青衣人道:“真空妙有,既然是空,不见如何,见又能如何?”
白衣人道:“法由心造,心若变,法如何不变?”
青衣人道:“心虽变,因缘果不变,我此刻埋下之因,必然成日后之果。”
白衣人道:“因果,所求者何?”
青衣人道:“唯求者,恰无所求。”
白衣人道:“若无所求,如何求?”
青衣人道:“无求,才是最大的求。”
白衣人道:“求,常求不得,若求不得,便放不下,此求,你何时放下?”
青衣人道:“我求得之时,便是放下之时。”
白衣人道:“此劫无量,你我之缘,自此而终,这一子,便留待有缘人吧!”
白衣人伸手一召,那棋局落下的第一颗白子,化作流光没入手中,那棋局,便如当初韩石第一次踏入凉亭中完全一样。
青衣人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平静道:“你我此局,能参透者须有一颗不悔之心,不断参悟千年方成,如此你我今日之局,既为因亦是果,自成一轮回,他日,安知我不会再度踏入这轮回中。”
白衣人道:“即便是颠倒了因果,即便是逆转了轮回,这一切依然是空,唯有不灭之情才有可能摆脱性空的轮回因果,在那一切为空之上,生出执迷之花,此花,名彼岸!”
青衣人朝着白衣人深深一拜,道:“今日之局,是你让我消除了最后一丝犹豫,当受我一拜。”
白衣人喝了一口酒,默然无言。
青衣人道:“今日之后,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
白衣人道:“轮回之上,我依然是我,你依然是你。”
青衣人道:“今日一别,遥遥无期,待你我寻回真我之时,定与你把酒言欢。”
白衣人道:“这三道如经,送你。”
白衣人手指一弹之下,飞出三道流光,朝着青衣人而去。
韩石站在极远处,隐约能够看到,那流光中藏有石碑轮廓,他心头一震,白衣人所说的如经莫非便是当初他所看到的“如幻”经文?如此说来,他当时推测在心脏和丹田中还有两座石碑,竟是真的。
这白衣人谈笑间便送出这样的至宝,身份想来非同凡响,此人是谁?
而那青衣人,与白衣人呈对峙之势却不落下风,想必亦是这星空中绝顶之人,此人又是谁?
韩石压下心头疑惑,凝聚目光盯着那三道流光,似乎想穿透那石碑外的光华,看清上面字迹。
蓦间,一个中年文士的身影,在远处星空缓缓浮现,此人坐在一块大石上轻轻扇着羽扇,与韩石一样,也是这惊天之局的旁观之人,此人距离韩石极远,加之韩石的心神被这棋局所吸引,故而此前并未发现此人。
白衣人与青衣人,对这中年文士的存在竟好似完全不知一般。
随着韩石的凝视,那三道流光上爆出一道亮极之光,顿时令他双目酸痛难耐,不得不闭眼。
那中年文士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落在韩石身上,微微点头道:“你是古今第六个知晓此局之人,莫非还不知足么?”
中年文士手中之扇微微扇动,便在星空中带起一股柔和之风吹向韩石,那黑白棋局也在此风吹拂下被打乱模样,百余颗黑白星球缓缓缠绕着旋转起来。
青衣人伸手一握,将三道流光握在手中,他的目光扫过韩石所在之地,眼中透出诧异。
“这是生出的因果么?”
青衣人看到的只是一片虚空,他只是凭着不可言的感应看向那处,韩石的所在是青衣人的未来,他的目光再锐利也看不到未来。
白衣人喝了一口酒,却是不看他处,微微闭上双眼,嘴角有了一抹淡淡的苦涩。
“所谓因果者,因是我,果是我,何必求什么因果!”
韩石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那黑白棋局还有那白青二人,在他眼中急剧缩小,韩石瞳孔收缩,这一刹那,他隐约看到了中年文士的身影,一切都在急速扩大,他穿过七彩光幕,云海,最终回到了凉亭。
韩石睁开双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中间过程虽短,却让韩石有跨越无数年之感,至于距离更是不知千万亿里。
在回归凉亭前,他看到了那黑脸大汉灭杀那黑发青年与青衣女子的过程,这一幕让他更加确定,他看到的是曾经,看到了那遗失在岁月中的隐秘。
看着眼前破旧的凉亭,一股极度的不真实感涌入韩石的心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将那棋局拂去,这一次,他摆放棋子的顺序是从头至尾。
随着一子子落下,白青二人对弈的过程再度重现,直到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后,韩石心中升起一道不可言的悟,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透彻。
一道七彩光幕从天而降,穿过云海直接落在凉亭外形成一个七彩漩涡,与那山巅之上的七彩漩涡,别无二致,韩石没有去看,一股来自棋局的明悟,让他知晓这漩涡同样通向第三关,他的修为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筑基的极限,再有提升便能踏足元丹。
那白青二人所说的话可谓步步玄机,除了那如经韩石亲身经历过之外,有许多韩石都不太明白,二人之言有如禅语,不得其境,无法领会,韩石没有强求,只是将那一幕幕印在心中,留待以后机缘到来。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云海,一步迈出,踏入七彩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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