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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落睁开一条眼缝,瞥那父子三人围坐于幽光中,见那老者点点头。
父子三人似乎在说三十多年前一桩天下争霸的大事,樱落整日与羯女厮混一起,要么就是人牙子、赌坊、勾栏院等地方,还从未听人说起过这类故事,便尖起耳朵听了听,虽没有政治基础,她脑子却很是不笨,迅速理了清楚——
故事是这样的。
三十多年前,那时北方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齐,一个叫周,都是鲜卑人的朝廷,南方还没有陈国,那时候是梁国。
北齐那边,有个叫侯景的羯人将军,控制着河南十三州,被新主子所憎恨欲杀害,他便带兵投奔北周,以河南十三州为礼物。
然而北周却无诚意,只想吞并河南。侯将军走投无路南下江南,投奔了梁朝。
当时地梁朝皇帝是个“菩萨皇帝”,佞佛无度,性格大度,接纳了侯将军,好吃好喝待着。然而,好日子没两年,梁国便与北齐示好交往,北齐要侯景人头,梁国皇帝似有同意之意。
侯景将军就反了,带了几万军队,硬是将梁国推了翻,建立了朝廷,取了“汉”为国号。不过第二年,就被前朝遗留的叛军给剿灭了。
羯人的朝廷化为泡影,侯景将军被割下人头,脑袋煮了刷了漆,存在武库,身子被大卸八块给汉人百姓饮血吃肉,死得好不凄惨。
侯景的十多个心腹也死死伤伤,其中有一个姓郭、一个姓侯的,以江陵为礼投降了北齐。不过后来北齐又给北周吞并了,而就在两年前,北周又给大臣杨坚父子给篡了,改国号为“隋”。
等于是说,齐、周、梁都是往事,现在在南是陈朝,在北,是鲜卑化极深的隋朝。
这父子三人似乎身后还有什么组织,发现那汉皇侯景有遗孤存世,正密谋寻找。
父子三人正在感慨,见那懒懒散散的小姑娘正睁着眼儿,幽幽盯着他们。
视线交错,三个大男人一时竟有些忌惮起小姑娘来,住了嘴。“你不会是豫章王派来的探子吧?”
“豫章王,谁是‘豫章王’?!”
樱落腾地坐起来。
她记得,四年前养母被刺死那日,差兵高喊着“取下萧氏母女首级,向豫章王殿下复命。”
“狗王就是豫章王,你竟不知?”
樱落登时怔了。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捧着脸,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王殿下早把你忘了,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已经过了一月,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如一具行尸走肉,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这天夜晚,陈叔应终于忙完了江州羯人党羽叛乱之事,在园中对月小酌。
连着几月奔波,难得享一时安闲,不想听见这么一阵砰砰咚咚石子落水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
毕竟四处平乱,想要他命的人也是不少。
陈叔应疾步如风,落在柳树后一看,却怔了怔,从吴郡出发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这才是他第二次正眼看这少女——少女在月下独坐,显得落寞而心事重重。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
只樱落背对着陈叔应,并不知道陈叔应此时就在树后。
她丢完了石子儿,便折了根柳枝抚弄着池水中的月影,冷冷嘲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着丝阴戾:“……大骗子,已经一个多月,你却还不来看我一眼。”
她断断续续说着,口吻是那么阴沉,以至于斑驳树影下,陈叔应暗暗讶然。上回在顾家的对话,少女活泼、轻-佻,全然不是这般,像个阴测测的孤魂。
“呵,你若让我做家妓,你倒是让我来伺候你呀。骗子……”
樱落独坐岸边,低声呢喃着,月色将她影子投在池中,亦是一个,孤孤单单,不能成双。
若明若暗的树影中,陈叔应脸色沉凝,俯视着那抱膝而坐的小小人儿,陷入沉思……
陈叔应伫立片刻,自问内心,明显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同情抑或其他情绪,也并没有想要安抚这个麻烦的心情,便淡然、悄然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寝宫建秀宫。
苍月映着建秀宫青瓦片片,如青色鱼鳞,雕梁画栋亦在夜色中落上几分寂寥。陈叔应翻看着皇帝派人送来的文书,看了几回却总出神,不能认真。
一旁的赵公公见青年王侯总是凝眉,小声询问:“殿下,可是灯火太暗,不若奴才再为您添添灯?”
陈叔应长指执着卷章,几不可闻出了一息。“也好。”
他按了按眼窝,按捺住躁动。
灯焰摇曳,殿中更明亮起来。
明明卷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陈叔应却还是看不进去,他鲜少有看不进去书的时候。记得幼时在王宫里,诸多皇嗣中只有他最爱读书,不管心情多糟,只要捧着书就能神思清明、安定神闲。
陈叔应抬眼看那绷着乳白宫纱的,双凤比翼紫铜灯架,灯火被白纱掠过,落在地上仿若方才在池畔所见的清透月色。
他经不住想起月下孤清独坐的少女背影……
“殿下可是在忧愁水涝之灾?”赵公公问。
陈叔应回神,略有些不自然,将书卷翻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不正常:“正是……”
“殿下已经开了王宫的粮仓,亲自救济灾民,此次水涝并不算太大,应该不成问题了,就只盼着天公别在落大雨。”赵公公是跟着陈叔应从京师来豫章郡王宫的老人,“殿下刚平了江州的羯人谋乱,又事必躬亲的救济灾民,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身体啊。”
陈叔应清了清嗓。“本王自有分寸。”他说罢,干脆放下书,令赵公公下去了,而传了办事的亲随南图来。
南图习惯坐在宫殿青瓦上,俯瞰王宫,听闻瓦下主子召唤,急忙入殿。
“这些日子秀荷院动静如何?”
“禀告主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嬷嬷三番几次反应,说是那姑娘很是懒散,什么都不学,整日坐在院门口发呆,怎么训斥怎么打都不改,嬷嬷请求了几次将她逐出王宫去。这不,昨日还在说呢……”
“打她?”陈叔应腾地自书案后站起,负手走了几步,想起樱落独坐岸边的影,回头训斥,“谁准许打她的,好大的胆子!”
南图一慌,忙跪下。他本就讨厌胡羯,何况那小姑娘脾气也讨人厌,所以一开始知道便痛快地没有上报。
“殿下,咱们为了不惹眼,才将她放在这么多姑娘当中,若是格外优待岂不是白费了心思。嬷嬷也只是略施惩戒,不至于打出什么重伤来。”南图想了想,又道,“再说……羯人生性凶残卑劣,若不严厉些管教,只怕终一日危害王宫、危害殿下。当年梁皇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侯景有这般能耐,可见羯人的凶残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叔应心中烦乱,来回徘徊几步,想起在顾家那少女穿着他衣裳,横陈在面前的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懒散,不学,唉……受训斥也是她自找。”
“罢了,就让她吃吃苦头吧。让嬷嬷好好教,总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诺。”
*
便因着陈叔应随口一句“好好教”,樱落吃了大苦头。
秀荷院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院子,花束嬷嬷因着教养这一群羯女奴,在王宫里好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此番又得主上亲自指示“好好教养”,便私下揣测是自己教得不好,才为上所责,对秀荷院的姑娘们越发严厉起来,先前还对樱落地懒懒散散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分毫都不肯放松!
但见樱落偷懒片刻或是哪里做不好,那鞭子就使劲往她背上招呼。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
秀荷院的庭院中,小池畔的草地,整齐地摆着似排古琴,三个一排,最后一排只余一个,便是樱落的单独位置。
依然是江乐姬教习姑娘们琴艺,传言她是王宫里最好地乐姬之一,琴艺确实不错,只是年纪已近三十,比起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底失了些鲜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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