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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老僧的问话,妘青婺轻叹一声,走近前去, 与那老僧面对而坐。“茶汤已热,大师不请本宫饮上一杯么?”
老僧却道:“若说是不请, 这茶, 公主饮还是不饮?”
妘青婺微微怔住, 不禁思忖,这老僧的话看似平淡无奇,却句句令她心起波澜。那日与他赏梅, 他问自己何为傲骨, 待自己悉心解答之后,却又一言蔽之。其后与自己广谈佛理, 句句玄机,如今想来, 更似在考验自己。同样的问题, 倘或是大皇姊来解答却又当如何?她不禁陷入沉思, 将自己设在妘青寰的位置, 下意识便道:“这宫中事物皆为我皇家所有, 何况一罏梅茶?”
老僧微微点头:“以权相压, 是为中下。”
妘青婺微微赧然,道:“大师佛心慈悲,又岂会眼睁睁看他人饥渴而死?”
“以情相动,是为中上。”老僧依旧淡淡说道。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要怎样才能喝到您这盏茶?您倒是给个准话。”眼见问答之间,自家公主疲于应付,诸多不巧,飞岚忍不住争道。
“不得无礼。”妘青婺当即喝止。又道:“大师方才责问本宫,因何对兵戈之声听若未闻,对血腥之气视若无睹,本宫甘愿受责。如此,本宫亦有一问,想要请教大师。”
“公主请讲。”
“佛祖曰:‘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故,‘诸善男子、善女子,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妘青婺道,“那么,我佛与阿弥陀佛同住十三重天,为何彼国极乐,而此土却生灵涂炭?”
老僧点点头:“问得好。一切皆因‘彼佛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可是大师,彼佛国土为何与此国土不能如一呢?”妘青婺继续问道。
“人心所至,其势所归,故多颠倒是非;心有挂碍,贪生苦厄,故多劫难痛苦。”老僧微微垂眸,声如暮鼓晨钟。
“诸佛法力无量,却连区区人心都无法普照么?”妘青婺仍执着追问。
老僧终于笑了。“问得好。公主,人心多有虚妄,苦界无涯,欲界无边。佛法无量,却渡不了无缘之人。”
“那么,依大师之见,本宫是有缘之人,还是无缘呢?”
“有缘无缘,不在贫僧眼里,却在公主心中。”
妘青婺沉吟片刻。“大师,你究竟是什么人?”抬手一指那正汩汩泛起热气的铜罏,她说:“本宫识得此罏。”
老僧神色淡静,道:“此罏也识得公主。”
“方外之人,为何持有皇家之物?”
“这句话,公主那日便想问过贫僧了罢?”老僧微微一笑,挽袖为她倒了茶汤。“公主,请。”
“本宫不欲强人所难。”妘青婺低下脸来,只见那茶汤之中,两粒半青的梅子幽幽躺在盏中,似沉似浮。
“公主问都没问,又怎知贫僧是否为难?”
妘青婺哑然,清嘲一声:“也对,倒是本宫矫情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罢,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觉满口梅花清香,幽谧入喉,方还焦虑难定的心思忽地清澈明朗了不少,于是赞道:“果然别具风雅。”
“何为风雅?”
却不想那老僧又有一问。妘青婺思忖片刻,道:“冰雪消融知冷暖。沉浮无主,相持无处,只怨生得圆。”
“好一个沉浮无主,相持无处,只怨生得圆。公主好口采。”老僧微微一笑。“公主以梅子自喻,看来是已想到了止战之法。”
妘青婺淡笑一声:“难道大师没有想到?”
老僧看着她,并不接话。
妘青婺脸色平静:“本以为这小小一方太庙能庇我短暂安宁,却不想,结果亦是一般。”
老僧道:“心中有佛,自得庇护。”
妘青婺语带嘲意:“庇护?兵戈之声刺我之耳,血腥之气锥我之目。佛祖说众生平等,却又哪里平等?位高者拨弄权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一旦成就基业,却也是枕戈待旦,夜不成眠,生怕教人拉扯下去。若是从前,我定要与大师好好饮上几杯梅茶,山水有风,草木灵秀,何处不是风雅?可是,眼下有人无辜受累,有人不得瞑目,有人张狂跋扈饬伤至亲情谊。此土已成焦土,大师,焦土之上,焉能长出梅树?”
老僧连连点头,眼神少了初时的冷淡与锐利,渐次宁和。
妘青婺拈起一颗青梅,轻轻放入口中,咀嚼片刻,一股酸涩气息顿时盈满喉间。她眉头微皱,道:“留恋清雅自不前。寸香知暖,恩心思度,酸苦扣心间。”
老僧眼中一亮,定定看了她片刻,倏地摔袖站起身来。
“大师有何指教?”妘青婺仰面问道。
老僧双掌合十:“请公主随贫僧进来,余人且在此地候着。”
妘青婺示意飞岚候在原处,敛衣起身,随那老僧入内。却见他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抱在胸口,恭敬说道:“老僧奉命保管此物已有十年,如今当可交差了。”
“十年?”妘青婺不禁怔住,原来母皇这么早之前就已立下遗诏了么?可十年之前自己不过垂髫稚儿,这……
一个迟疑,那老僧已将匣子交付于她。她怔怔抱着匣子,算不得沉重的匣子,却压得她手臂阵阵发麻,内心亦如是。
“公主不打开看看么?”老僧问。
妘青婺深吸口气,手指轻触匣上那细密的鎏金边纹,触感冰凉,丝丝流过肌肤,恍如这段时间以来她内心漫漫不得见光的阴翳。
匣子中的秘密即将问世,可她却脸色发白,气息不稳,抱在匣子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放下此物转身离开,为时不晚。”老僧淡淡说道。
妘青婺蓦地抬起脸来:“不行。”
“拿不得,又放不得。是为痴人。”老僧笑道。
妘青婺只觉心中纷繁难定,听了老僧的话,更是天人交战。一边迫切地想知道母皇究竟在十年前就做了什么决定,一边却又暗自惊于内心的迟疑与害怕,原来,她远比自己以为地……还要在意这些。这样子的她,这样子的五公主妘青婺,却又与大皇姊何异?
“公主不肯打开此物,是不愿,抑或不敢?”老僧倏地锐利。
似被一道长电直击心间,妘青婺沉默片刻。“只是觉得悲哀。此物原当母皇她老人家亲自交代归属,如今……”
“非也。十年前陛下她亲自交付此物于贫僧,便曾留下一言,此物究竟给谁,但凭老僧做主。”老僧郑重说道。
妘青婺讶然抬头,望着老僧。“大师,你……你究竟是谁?”
“方外之人,也曾身在红尘。”老僧合掌笑道:“昔年佛祖传道,曾言,浮屠不三宿于桑下。然,贫僧在这宫中却一宿数十载,想来当真惭愧。”
“你……难道竟是……”妘青婺心中已然有了人选,只是一时尚不肯定。那饕餮铜罏原是先帝赐予某位异姓王爷的宝物,又怎会被这老僧随意用来煮茶?难道他竟然就是那位异姓王爷?却不知又如何隐姓埋名待在这太庙之中,日夜青灯木鱼,与先祖牌位为伴?
“是时候了。”老僧步履轻缓,又去一旁木柜中取出一只朱红锦囊。打开,放在妘青婺面前。
妘青婺怔怔看着他,手指下意识地便抚向了匣上铜扣。那铜扣碰到指尖,冰冷的触感令她精神为之一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那钥匙锁着,不能移开分毫。
半开的木窗外,隐隐有冷风拂过。老僧望着窗外,悠悠道:“如此冷寒天气,京中的鸟儿可都南下过冬了罢。”
妘青婺道:“大雁南飞,原是常理。”
老僧点点头:“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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