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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就能背完一首诗,还识得很多字,父亲母亲为此特意给姐姐请来了先生,教姐姐诗词歌赋。姐姐学得很快,就连先生也夸赞不已,称姐姐是她教过最聪明的学生。
她曾瞒着伺候的人,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跑去看姐姐,躲在花园里听先生给姐姐讲课,她发现她也能背下那些诗。那时候她就想,父亲母亲就是因为姐姐能背诗而喜欢她的,如果她也能背的话,那他们肯定也会喜欢她的。
一连好几日,先生在花园里给姐姐讲学的时候,她都悄悄跑过去听了,先生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清楚的记得。她觉得她背下的已经够多了,比姐姐当初背的更多,父亲母亲应该会像喜欢姐姐那样喜欢她了,于是当天下午,她便趁着用膳的时候,一路跑进了母亲的院子里,进了屋站在桌前,笑着对她说,“母亲,我也会背诗,我背给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上一瞬间布满怒气,对着身边伺候的人道,“是谁带她过来的?”
丫鬟回答说不知道。母亲就更生气了,“把她给我带走,赶快带走!把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给我打一顿,连个人都看不出,要她们何用!”
她就这么被人拦腰抱离了母亲的院子,任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她哭喊着被抱回了自己的小院,之后身边伺候的人包括奶娘在内都被打了板子。自那以后,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北边的角落里,一旦超出这个范围,伺候的人就会强硬的把她带回去。
便是年节,她也见不到父亲母亲了。
后来姐姐来看过她一次,脸上带着笑容,却说着让她伤心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母亲面前,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就因为你不是个男孩,父亲又抬了两房姨娘进府,母亲为此哭了好几天。所有人都说母亲这一胎会是个男孩,最后生出来的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所以她什么都不懂,天真的反驳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男孩,我不好吗?”
姐姐听了,脸上的笑容化为愤怒,“你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你,是个弟弟的话,母亲现在该有多安稳,多开心?你知道父亲有多想要一个儿子吗?为此他抬了十个姨娘进门,取意十全十美。母亲因为生你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生育,幸好她们都没能生出儿子来,不然我跟母亲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你的存在只会让母亲感到痛苦,你为什么不去死?”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再踏出房门一步,她把压在枕下的书撕成粉碎,那是姐姐在花园里听课后,因为生气而丢掉的,她悄悄捡了回来,当成宝贝收藏起来,每天要翻看无数遍,即便她认识的字只有几个。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年一年的过去,在她八岁那年,生活终于有了改变。不是因为父亲母亲,也不是因为姐姐,而是因为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藤球从隔壁的院子里飞了过来,落在她的窗下,紧接着便有一个少年从墙头冒出来,笑着对她道,“小妹妹,我的藤球掉到你那里了,能帮我捡一下吗?”
她与他对视许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便对她许以利益道,“这样吧小妹妹,我也不白让你帮我,到时候我请你吃糖葫芦好不好?”
她其实不知道糖葫芦是什么,却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从屋里出来捡了藤球,给他扔了过去。之后一连几天他都没再出现在墙那边,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骗了,默默的关上了那扇窗户。
之后又过去好几天,有一天她正坐在屋里发呆,忽然听到窗户那边传来声响,一下又一下,她走过去打开窗户,就看到他爬在墙头,手里拿了一块泥团,作势要扔的样子。见她出现,他便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前些日子我去了外祖父家,今日才回来,你可别觉得我不出现是想赖掉你的糖葫芦。喏,给你,接好了。”他一边说这话,另一只手扬了起来,朝窗户扔了个东西过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开,那东西便落在了地上。她低头去看,那是一串红彤彤圆溜溜的东西,这就是糖葫芦吗,她想。
他却在墙头懊恼,“不是说让你接住吗,这下掉地就不能吃了。算了算了,我明天再给你补一串吧。我先走了啊。”
她的视线再度看向那边,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逝的影子,就只剩下空旷的墙头了。她又低头去看地上的糖葫芦,犹豫了许久才捡了起来,拿到屋内,从桌上倒了茶水清洗了一遍,之后小心翼翼的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伴随着茶的清香,不算很好吃,却很独特。
自那以后,她就期盼着再有藤球从对面飞过来,让她换一串糖葫芦。而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那个藤球又落下来几次,给她换来了几串糖葫芦。再后来,即便没有藤球落下来,墙头的人影却经常出现,有时候会跟她说一些有趣的事,有时候会像她倾诉烦恼。
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没人跟她说话了,自从她待在屋里不出去以后,伺候的人几乎没再踏足过她的院子,白日里守着大门,夜里落了锁便去休息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爱爬墙头的那个人没被发现。
因为这个人,她的日子仿佛一下有了盼头,而不再只是夜里等天亮,清晨又盼天黑。
不仅是能听到有趣的事,能吃到味道奇特的东西,后来他还给她送了纸笔过来,隔着一堵墙,居高临下的教她读书写字,左一句这样不对,右一句那样不行。
她却从来没觉得烦过。
再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母亲不知怎么的忽然提起我的婚事,我就想啊你这么傻,以后谁肯娶你啊,就算你家有钱也不成啊,你说我让我母亲来你家提亲如何?”
那时她站在墙下,仰头看了他许久,最终点了头。
可惜她终究没能等到他将那些话变为现实,就在他说过那话的第二天,忽然有母亲院子里的人过来,带了衣衫首饰,押着她一番折腾后,带着她出了小院,出了大门,坐上马车赶了很长一段路,后来又换乘船,从江南一路逆流而上去往建安,进了谢府大门。
在那里她见到了母亲与姐姐,两人都跟记忆力的样子不同了,母亲更苍老了,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姐姐不再是明艳美丽的样子,脸色变得苍白若纸,神色憔悴极了。
这次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伺候她的人,奶娘跟丫鬟,她们被单独带下去问话,不知都问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后来她们回来,再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怪怪的。
有一日她独自坐在窗下,看着天空发呆,却听到屋里传出母亲与姐姐的交谈声。
“就她了吧,大爷是个明理的人,再加上他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倒是不担心他将来会亏待了两个孩子,不过话虽如此,他到底是男人管不了内宅事,若是我死后进门的是个有手段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她什么都不懂,这是最好的,母亲你回去以后多教教她规矩,只要她不犯错坐稳了正室的位置,以她的性格又是不可能得宠的,我会让人按时给她药,让她怀不了身子,这样她就只能仰仗着我的两个孩子,等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到时候她再让她生个孩子就是了。”
“母亲,我知道父亲想要攀着谢家这棵大树,他想把聪明伶俐又漂亮的三妹嫁过来,以笼络住大爷的心,可是他不想想谢家是什么人家,我当初是费了多大的心思,也是因为这边恰巧出了意外,才得以嫁进来的,三妹一介庶女凭什么高攀?若不是我身子不争气,我怎么甘心把这一切拱手让人!”
“母亲,我不甘心!我费尽心思机关算尽才有了今天的一切,最后却要把这些送个那个傻子,我不甘心啊!”
她听着这些话,被掩藏在心底深处的绝望抑制不住的喷涌而出,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她从温暖的人家拉回了幽深的地狱。不知为何,她忽然想笑,弯起嘴角,却感觉到有什么从脸上滑落,模糊的视线下,天空都仿佛布上了一层阴霾。
她想到那个说要娶她的人,想到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心底的不甘伴随着勇气滋生,她抬手擦去了泪水,一步步,缓慢而坚定的走进屋内,对相拥哭泣的母亲与姐姐,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不要……嫁……嫁给……姐……姐夫……”
因为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说话了,这么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在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换来的却是母亲的一巴掌,以及愤怒的话语,“我辛辛苦苦生了你又养了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后来她就被带出了谢府,关在一处宅院中,母亲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妈妈轮流教导她何为三从四德,为人妇要守什么规矩等等。
日子就这么麻木的继续下去,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她被带离了小宅院,去到一处大宅院里,还是之前那个妈妈又来教导她,这一次是关于新婚的种种。
她任人折腾着,穿上嫁衣盖上盖头,被送上花轿,嫁入谢府为人继室。
新婚之夜的疼痛,婚后身边伺候的人总是在她耳边提起姐姐,说姐姐是如何的优秀,衬得她几乎一文不值。不过她不在乎,她觉得她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新婚之后不久,她随夫君一道离开建安远赴全州赴任,行了大半的路后,在一个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她午后小憩时不知怎么的做起了梦,她梦到了那个人,梦到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眼中笑意不再,变成控诉,他问她为什么食言了,他去家中提亲,她却嫁了别人。
她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许久,只觉得胸闷不已,便到甲板上去透气。在那里,她遇见了她的夫君,他对她说,“你跟阿瑜真是不一样。”
从未有过的绝望将她包围着,她想说她是沈姝,也只想做沈姝,她不想食言的,不想的……
她在心底嘶声呐喊,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望着滚滚的江水,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
汹涌的浪涛拍打着她的身体,冰冷的江水渐渐淹没头顶,窒息的感觉袭来,她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
沈姝终于知道原主为什么要寻死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充斥着一股无名的愤怒,无处发泄。
原主一生的悲剧,源头只是因为一个性别,因为她生下来是女孩,这就是她的原罪,不可原谅。即便她再聪明,也换不来亲人的喜欢,被丢在偏僻的角落里,孤独的长大。后来她的生命里出现了一道光,仿佛救赎一般,如果她嫁了那个人,之后的岁月里或许能过得很幸福。然而命运再一次无情的摆弄双手,那个拥有着她所羡慕的一切的姐姐,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私心,摆布了她的命运,让她嫁给姐夫做继室。
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道光,在将她带向幸福失败后,最后引/诱着她踏上黄泉路。
沈姝不知道死对于原主来说算不算是一种解脱,她的一生是如此的可悲,这一点不可否认。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在乎,她死后更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沈姝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床顶发呆,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琉璃挑了帘子进来,见她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以为她还没醒来,视线一转落到她脸上,却见她睁着眼,一眨不眨的,神色呆滞。琉璃一愣,而后露出喜色,“夫人你醒了!”说罢扭头又朝外面喊道,“夫人醒了!”
话音落下,便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夫人你终于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琉璃关切道。
片刻后,床边又凑过来几人,蕙姐儿,祯哥儿,琥珀,江妈妈……
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怎么也算得上是熟面孔了,可是沈姝此刻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陌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间接导致了原主寻死的原因之一,然而谁也不自知。
他们都好好的活者,毫无心理负担,甚至不知道有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他们而死去。
沈姝从未抱怨过什么,此刻却忍不住为了这个女孩,感叹命运的不公平。男与女,一字之差,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如果最开始出生的时候是男孩,她的人生会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一切怪罪到她身上,她同样也会有不同的人生。如果她的姐姐不那么自私,她也可以嫁给她喜欢的同时也喜欢她的人,一样可以有不同的人生。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人的命运会有无数的岔路,而她的每一条都通向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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