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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丰八年,夏,清晨,鸡鸣寺。

    寺庙的早课在天没亮就开始了,住在寺庙净室、出身高贵的香客们除了瞌睡少的老妪、老大人们能坚持跟着和尚们做早晚课,其他人基本在晨食之前才起床。

    女客们住的院落净室里,有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姑娘揉着眼睛在母亲身上撒娇耍痴,“娘,我怎么睡在这里了?好像不是昨晚的房间呀。”

    青年妇人捂着嘴打着呵欠,“昨晚知客僧要我们搬地方,把院子腾出来给贵人使,你睡得像小猪似的,叫也叫不醒,只得叫奶娘把你裹在被子里抱过来了。”

    小姑娘嘟着小嘴说道:“岂有此理!这知客僧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曹国公府的女眷吗?什么人娇贵到要我们半夜腾院子给她住。”

    青年妇人不以为然说道:“你呀,就是像你爹那样认死理,不开窍,还停留在家族过去的荣光里,咱们曹国公府李家早就今非昔比了,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谁会畏惧一匹快要瘦死的骆驼呢?自己哄自己玩儿罢了,到了外头还要以国公府女眷自居,要求别人高看你,重视你,就要被人打脸啦。昨晚是一个叫做圆慧的知客僧要我们搬的,他在鸡鸣寺见识多广,早晓得我们曹国公府无权无势,有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空架子罢了,所以他才敢提出这等无理要求。”

    小姑娘不满道:“咱们住的院子清清静静的,和别人同住不方便,昨晚您就是不搬,圆慧敢强行把咱们箱笼抬走不成?”

    青年美妇伸出食指在女儿额前一点,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倒以为昨晚搬进咱们院子里的人是谁?听小沙弥说,是管着鸡鸣寺的怀义公公的亲戚呢!怀义公公是正儿八经的大太监,刚从京城来咱们金陵,春风得意的,我这破落户的媳妇,如何敢惹他的亲戚,没得给你爹这个就知道死读书的呆子招祸。”

    这对母女便是曹国公府七房的夫人何氏和十小姐李贤惠。

    李贤惠双手握拳道:“不许说爹爹是呆子,我们曹国公府好几代都没出个秀才,爹爹去年就中了,马上就要秋闱,万一考上举人,就可以去吏部选官啦,比在家里坐吃山空要强。”

    “这话是你父亲说的吧,你才识了几个字,那里晓得要去吏部才能选官。”李七夫人何氏呵呵取笑道:“这举人可不比秀才,一科秋闱就只有一百人左右中举,江南读书人多,秀才满街都是,今年刚建好的江南贡院足足有两万个号房呢,两万个秀才进考场,只有一百人得中,你爹要是这科能中,我就天天伺候你爹端茶递水当小丫鬟,再也不取笑他啦。现在这一家老小都靠着我这个媳妇的嫁妆撑着面子,我就叫他呆子又如何?”

    李贤惠撒娇摇着母亲的胳膊,“娘,你不要再生爹爹的气好不好?爹爹他知错了。”

    “他知错?此刻正搂着新人笑吧。”李七夫人哼哼冷笑道:“我小产才几天,他就从外头领个狐狸精回来,还要我摆酒请客,抬了狐狸精做姨娘,请他娘的屁!吃我的、喝我的、还要我出嫁妆银子给他养小老婆!中了个小秀才就把自己当状元了,还说要享齐人之福?呸呸呸!老娘是坐着八抬大轿从曹国公府大门进来的,狐狸精是一顶小轿从奴婢走的后门里抬进来的,她有什么资格和我平齐?我干脆撂挑子不管了,借口为无福见面的孩子超度祈福,带着你一起来鸡鸣寺小住。你爹要纳小妾,要他自己掏银子去,摆酒请客、打首饰裁衣服、买丫鬟收拾新房子,样样都要钱,他那点私房掏空了都不够,看他怎么纳。”

    这李七夫人何氏,其实和沈今竹的三婶、沈家三夫人何氏是已经出了五服的同族姐妹,何家祖宗从元朝开始就是巨贾大商,响应太【祖爷朱元璋的号召,和好几万富商一起举家迁徙到了南京,如今何家子孙大多都是经商,沈三夫人何氏的父亲何大员外是扬州盐商,这李七夫人何氏的父亲是金陵鱼行的行首,金陵人每天吃的鱼,大多都是何家鱼行里头卖出来的。虽说贩鱼比盐商的名声更不好听,但凡事做到行业第一,家底和地位都不会太低,这何氏商户女,居然嫁进世袭罔替的曹国公府,成为李七夫人,她当鱼行行首的爹爹深觉得自豪,到那里都是把这个嫁入“豪门”的闺女放在嘴边,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曹国公正儿八经的亲家。

    七月七那天,沈今竹的二堂姐沈韵竹被大嫂沈少奶奶刁难,采买的买不到新鲜上好的鲥鱼开乞巧节家宴,就是沈三夫人何氏出手解围,给李三夫人何氏的母亲捎了信,弄了足足一筐鲥鱼来,帮助沈韵竹顺利过关的。

    李家母女正说着话,外头小沙弥们已经抬着早饭的食盒进了院子,分发给各个静室的香客,只听见庭院中有个丫鬟高声说道:“怎么今日又是龙眼甜粥?不是昨天就告诉你们了吗?我们家少奶奶有孕,龙眼是活血的物事,孕妇沾都沾不得的,这佛门之地,难道干净的白粥都没有?”

    小沙弥只管送食盒,那里管得厨房做什么饭菜,但又不敢说些什么,因为明天就是中元节,寺里住的都是权贵,他谁都惹不起,只得诺诺称是,不停的赔礼道歉。一个老嬷嬷走出静室,说道:“巧慧,少说几句,瞧把这小沙弥吓的,佛门清净之地,不要高声喧哗。”

    老嬷嬷揭开食盒瞧了瞧,说道:“这热汤食不是还有豆浆和豆腐脑嘛,够少奶奶吃的了,少奶奶不能碰的龙眼粥,我们下人用了便是,这在外头不比家里,凡是简单便易为好。”

    小沙弥们合十退下,这院子都是女眷,伺候的也都是丫鬟婆子,

    李贤惠听了那老嬷嬷的话,很不高兴了,嘟囔道:“娘,那丫鬟的名字有个慧字,冲撞了我的名讳,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整日巧慧巧慧的叫着,我听得不舒服,您派人去那边说和说和,暂时给这丫鬟改个名字好不好?出了鸡鸣寺,该叫什么叫什么。”

    李七夫人何氏蹙眉道:“你真是活像了你呆子爹,尽是一些破规矩,脾气又酸又臭又硬。别人家的丫鬟能冲的到你头上来?真是没事找事,赶紧洗漱吃早饭是正经。”

    这李贤惠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非要对面人家的丫鬟改名字。李七夫人拗不过女儿,虽说丈夫和女儿一个脾气,但是做妻子的不能容忍丈夫如此,但对自己的亲闺女大多还是能忍得、惯得。李七夫人命管事嬷嬷去对面说去,不一会,管事嬷嬷回来了,笑道:“对面是知礼的书香人家,那少奶奶听这么一说呀,马上就给丫鬟改了名字,叫做巧思,七夫人,您猜那少奶奶是谁?”

    李七夫人亲手给女儿编着小辫子,头也不抬问道:“谁呀?卖这么大的关子?”

    管事嬷嬷捂嘴笑道:“说起来,她是谁、她婆家是谁,估摸有人会不知道。但是这金陵城啊,谁都知道她爹爹的外号——诨名叫做崔打婿!就是那个爱女儿如珍宝,舍不得女儿出嫁,追着女婿打的崔侍郎大人。”

    噗呲!母女两个都笑起来,“崔打婿”是今年春天金陵城最大的笑话儿,“惧内”这个词已经不新鲜了,“惧泰山”正流行。

    李贤惠笑道:“这鸡鸣寺还真有趣,崔打婿都出现了,是不是待会会遇见沈三离呀。”

    这沈三离是金陵城夏天风头最盛的笑话,说的是乌衣巷沈家的二小姐沈韵竹成亲三天就和离,还丢失了不少嫁妆,和前夫白家反目成仇。

    静室又是一阵笑,李七夫人给女儿编好辫子,用红丝扎束,给女儿后脑勺轻轻打了一下,说道:“这话自己说就成了,在外头和谁都别提,就是别人说了,也要远远避开。一来嘛,这沈三离是女孩子家,不好大大咧咧叫人诨名的。二来嘛,这乌衣巷沈家还是我们远房亲戚呢。沈家三夫人也姓何,与我是族人。还有你的姑祖母是魏国公府太夫人,这魏国公的徐四爷填房继室沈氏,是沈三离的亲姑姑呢。”

    李贤惠想了又想,终于理清了这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说道:“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种笑话儿亲戚,一表三千里,这么说,我还是沈三离表了好几表的表妹啰?”

    李七夫人发狠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背,教训道:“什么倒霉不倒霉的?这沈家正经出过两个进士老爷呢,是魏国公府正经亲家,你莫要胡说八道,惹得你姑祖母不高兴,如今咱们曹国公府,如不是身为魏国公太夫人的姑祖母做靠山,早就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李贤惠被打疼了,憋着心里的话不敢说:哼,我再讨好姑祖母也没用的,横竖她最喜欢的永远都是堂姐李贤君,从小就把贤君姐姐接到身边养着,感情好着呢。

    李七夫人母女用了早饭,便要去佛堂诵经了,这李贤惠早上被母亲打了手背,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便装病说头疼,在净室里休息,不肯跟着母亲诵经。李七夫人无法,心想女儿还小,没有性子念佛经就算了吧,由得她去。

    管事嬷嬷留在静室照顾女儿,李七夫人独自往佛堂走去,路过一个长廊拐角时,一个不留神,与一人迎面撞上,两人行走的速度都快,这一撞很是厉害,李七夫人身形娇小,一下子被弹开,好在那人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李七夫人被撞的头晕眼花,正欲反手给那人一巴掌,定睛一看,居然是位穿着圆领大红蟒袍,腰间束着玉带的男子,中等身材,约四十来岁,气质威压,眼神锐利,妇人的手在空中就顿住了,这人来历看似不凡,还是不要得罪的好。那人先是一怔,见李七夫人梳着妇人头,衣着华丽,便拱手道歉道:“冲撞了夫人,对不住了。”

    李七夫人不好与男子多说话,轻轻颔首道:“我无事的。”转身便走,行了约十步远,觉得好奇,转身回头看去,那男子居然停在原地看着自己呢,遂脸红耳赤,逃也似的走了,在佛堂诵经也是心神不宁的。

    且说那男子停在原地,见妇人居然回头看了自己,心下莫名有些愉悦,也看着那妇人,直到身影完全淹没在黄墙翠柳中。一个干瘦的知客僧瞧见这一幕,心想机会到了!这是在怀义公公面前显能的绝佳机会啊。

    赶紧靠过去说道:“公公,可是对此妇有意?”

    这男子正是奉旨管理鸡鸣寺的太监怀义,怀义咯咯一笑,说道:“此妇气质不凡,是官家诰命夫人吧。”老实说,最近腻歪了那些娇娇怯怯的扬州瘦马,确实伺候的舒服,但总觉少了些什么,方才那妇人的模样虽不如瘦马好看,但是那股通体的华贵气质,好似清晨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追赶不到的云彩,反而引起了他的某种征服欲【望。

    要说在北京,大太监和官员的诰命夫人有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多少小京官都巴不得用妻女换富贵呢。可是他初来南京,又是明升暗贬,万一踩到惹不起的,这太监的位置恐怕坐不稳了。

    知客僧低声道:“这妇人贫僧认识,原本是商户女,嫁给曹国公府的七爷了,曹国公府早就败落了,李家人坐吃山空,要不然怎么会娶商户女当儿媳妇?这金陵稍有脸面的勋贵人家,都暗暗取笑曹国公府呢。还有,这妇人身上没有诰命,她的夫婿李七爷只是个秀才。”

    商户女,破落贵族的儿媳妇,无用的丈夫,即使撞破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简直是绝佳机会呢,怀义想着,渐渐面露春光,“那就请圆性做月下老人了。”

    知客僧圆性忙说道:“为公公效命,贫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首先,要试一试这妇人是否和您有眼缘了。公公给贫僧一个定情的物件,贫僧姑且一试,若这妇人有意,肯定会回个帕子或者戒指做信物;若是无意——”

    怀义说道:“无意就罢了,咱家不是那强人所难之人,这情之一事,两情相悦才有意思。”

    圆性暗道:如此看来,公公对这妇人倒也一见倾心啊。

    要说这怀义和李七夫人还真有些缘分,他自从来到南京,平日出行都坐着轿子,前呼后拥的,很是威风,根本不可能有今日之遇。昨夜偶遇沈今竹,说他轿子坐的多了,体虚发胖,他听到心里去,今日怀义用罢早饭,就没有坐轿子,也没让人伺候,在寺里步行消食,恰好就遇到了李七夫人。

    怀义心情大好,带着圆性去了自己院里,东挑西拣,找出一匣子明珠来,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已经打磨好的红宝石进去,他在南京二十四衙门的银作局,就是管着给宫里头打首饰的,这些明珠宝石等物,只要过了他的手,都会留一些备以后送人情使用。

    圆性拿着一匣子宝贝,乐颠颠的去寻李七夫人说和去了。此时日头初升,天渐热了,怀义坐在庭院凉棚里喝茶,一对扬州瘦马照例过来捏肩揉腿伺候,被他赶苍蝇似的不耐烦的撵走了,眯着眼睛盘腿坐在黄花梨禅椅上,想着刚才少妇的模样,正入神呢,他新认的干儿子、昨日呵斥齐三的南京银作局奉御元宝急忙跑过来禀报道:“干爹,城北大营的人来了,要搜咱们鸡鸣寺呢。”

    要说这元宝其实和怀义同龄,只是内侍这一行当,官大的就是爹,元宝钻营了好久,才使得怀义点头认他这个干儿子。

    “城北大营?”怀义猛地睁开眼睛,“不好好的守着城门、皇陵,还有太庙那些功臣灵位,巴巴跑到鸡鸣寺干什么?我是皇上派来守着皇家香火院鸡鸣寺的,他们城北大营想要擅闯进来搜寺,这是要造反啊!”

    怀义存心显示自己的威慑力,他穿着大红蟒衣,头戴簇新的黑纱三山冠,坐着明轿,摆开太监的仪仗,除了同是阉人的小内侍们,还叫上鸡鸣寺的住持并近一百个和尚走在后面,颇有威严。

    鸡鸣寺山门外,城北大营的老大、陆指挥使下马抱拳说道:“公公,住持,在下有命在身,不得已要搜一搜鸡鸣寺,还请行个方便。”

    陆指挥使是世袭千户出身,行伍世家,最明白规矩: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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