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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钦天监择定吉日良辰,将帝后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诏书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洋溢在大喜的气氛中。汴都宫里,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来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欢喜,但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这些年南征北战,一日不得闲,身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闲下来,人就像是歇不够似的,成日懒洋洋的。恰逢盛夏时节,暑气将至,暮青连胃口也不佳,终日只想歇着,午后倚在榻上,听着蝉鸣蛙声便能睡上一觉,夜里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欢上早朝时,她便会醒,如今一睁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宫里皆在为大婚的事儿忙碌着,唯独暮青游离事外。
日子就这么进了中旬。
一场雨后,暑气稍散,暮青觉得神清气爽了些,于是便微服出了宫。她乘着马车去了趟城西义庄,去了趟春秋赌坊,经过当年背尸出殡的长街,经过废置的内廷美人司,经过兵部职方司衙门——当年的西北军征兵处,最后停在了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门口。
时近隅中,小二端着头道蒸屉出来,雨后湿热的夏风捎着香气扑进马车,暮青下车买了四只包子,用荷叶裹着、红绳提着,回宫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里主人皆不在,府门却照常开着,面向长街,遥望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许久,盼诏书将喜讯布告天下,盼江风将祈愿送达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会。
按汴州一带的礼制风俗,女家成亲之前需择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为作别,二为求安。于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后大驾离开汴都,启程前往古水县。
此行本来只需暮青独往,但步惜欢执意同去告祭,礼官在朝上直呼此举有违祖制,步惜欢只道:“朕乃开国之君,朕就是祖制。”
礼部官吏登时噎住,因知当今帝王虽在国事上虚怀纳谏,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插手,于是叹了口气,只好由着皇帝了。
当天傍晚,帝后大驾抵达古水县云秋山,步惜欢陪同暮青在山上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暂别,帝驾启程回宫,凤驾则进了古水县城,回到了城北后柴巷的家中。
暮青当年离家,正是六月时节,如今归来仍是六月,老院子瓦色青幽,竹丛笔直,院儿里砖石缝中杂草未生,屋中一应摆设皆如旧时。
帝后大婚,最欢喜的莫过于古水县百姓,凤驾回乡这天,百姓虽未见到凤尊,后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着,但许多人在晌午时分见到巷尾那间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吃着家中灶里煮的米粥,暮青恹恹的胃口顿时开了许多,她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发戴巾,布衣乔装,走出家门深巷,入了热闹市井。她混在人堆里,到过儿时常去的铺子,听着百姓口中关于自己的故事,重走着家中到县衙的路,最后去了趟古水县义庄。
义庄里的仵作早已换了人,听见敲门声,老仵作开门一瞧,顿时愣住。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却有一身说不出的清卓风姿,不似寻常后生。
老仵作问:“尊驾是?”
“倒无紧要事,只是来看看。”年轻人朝老仵作作了个揖,随即便进了义庄。
义庄里一具待检尸身也无,唯有几副当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这些年刑部严核积案弊案,古水县乃都城辖下,命案之看验审断早已无从前那般轻忽罔顾的风气,义庄内无待检之尸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许久,望着那几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脸诧异之色,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样了,连义庄都有人当成名胜之地游览来了。他见年轻人颇有气度,却是一介布衣,琢磨着莫不是今年县考未中的学子,心灰意冷,想入仵作行了?于是探问道:“这位后生莫不是想入行?老朽正缺个徒儿,见你胆大,许是块料,不妨入个行?咱们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贱籍了,是正儿八经的官籍,后世子孙想科考入仕、从军报国,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当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条恩科的路!你知道关州镇阳县的仵作吗?调去刑部当差了!这在从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弃啊!”
年轻人闻言,目光从死人骨头上转到老仵作身上时,眼中依稀有几分笑意,清清淡淡,却熠熠生辉。年轻人未道是否入行,只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谢开解,您是位好师父,定不会缺徒儿的。”
说罢,暮青道声打扰,便离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后大婚!
天刚四更,杨氏就领着宫中女官进了暮家小院儿,叩见凤尊,侍衣侍妆。
杨氏去年二月随驾回京后,因伴驾有功,被特封为三品诰命。因古水县是暮青的家乡,崔远又曾在古水县任过知县,步惜欢便下旨将当初沈府的宅子赐给了崔家,杨氏一家自此在古水县安家落了户。崔远今年二月参加了县试,中了头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读,备考乡试。
暮青已无娘家人,亲近之人唯有杨氏和梅姑。梅姑性情孤僻古怪,跟着暮青回宫后,一直暗中护主,甚少现身。少主人大婚,她倒是跟来了,却道自己是奴,不敢充当娘家人,于是便纵身上房,专心一意地蹲在房顶上瞧热闹。
于是,扮女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杨氏身上。
天还黑着,暮家房檐下遍挂喜灯,大红对烛将西厢照得通明如昼,彩娥领着宫女们服侍凤尊更衣,暮青穿着身绛色中衣坐到了铜镜前。
龙凤宫镜,宫粉香膏,烟黛檀脂,额黄花钿铺满了妆台,暮青望着铜镜中自己泛黄的眉眼,想起当年在家中时,爹用微薄的俸禄为她攒了几盒脂粉,她却从未敷过。那时想着,若有一日,对镜敷妆,怕不得是成婚的时候了。
没成想料准了,只是没想到这桩婚事竟是大婚……
一身诰命行头的杨氏陪在一旁,见女官为暮青敷着珠粉,眼中不由含了泪。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当年遇见皇后娘娘之福,伴驾多年,今见此景,竟有几分嫁女之感。
门口,彩娥端着只玉盘进来,盛着已摘好洗净的凤仙花瓣,花瓣朱红,珠润如露。一个宫女跟随其后,捧着玉臼小杵、明矾红帕。
彩娥笑吟吟地奏请暮青将手搁到玉盘上,由宫女们为她涂染蔻丹,但暮青未准,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听有毒,宫人们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请罪,尽管谁也不知,千层红、凤仙花等皆是女子常用之物,怎会有毒?
杨氏也颇为诧异,她记得从前有段时日身子不适,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味药即是此花,有通经活血之效,按说应不伤女子身子才是……
但谁也不敢忤逆凤意,彩娥立刻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对女官道:“无需浓妆艳抹,略施脂粉即可。”
女官未言礼制宫规,只福身行礼,笑称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粉,淡敷妆,远山眉,画朱唇,点花钿,坠东珠,细梳发,绾青丝。
云鬓绾就,淡妆晕成,烛光摇红,镜色昏黄。小院寒舍里,红尘光影网罗着一张清绝容颜,惊艳了夏夜星光。
彩娥领着宫女们捧入凤冠凤袍,大齐皇后凤冠集将作监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毕生造诣,冠上九龙九凤,“龙”谓之天子嫡妻、储君嫡母,“凤”谓之凤凰来仪,达王道,成九德。龙身錾金,凤身嵌翠,龙口衔珠,下垂珠结,凤口含玉,点翠成云。云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宝叶十二、钿花十二,步摇博鬓左右各六,亦十二数。冠上珍珠之数六千,皆乃东海贡物,珠圆无暇,宝光如镜,更有金玉翡翠、红蓝宝珠、珊瑚玳瑁等宫藏奇珍,凤冠之美冠绝古今,工艺之繁登峰造极。
而凤袍亦集织造府内织女绣娘的织裁绣技,云锦霞披,广袖金坠。裙裾三丈,金绣日月云霞,凤凰于飞。广袖如云,织绣九天天阙,四海山河,缀以九彩霞披,凤佩宝坠,好一派天命玄女、降而生瑞之相!
凤冠霞披穿戴于身,暮青起身之际,恰是破晓之时。金乌吐辉,蒙蒙晨光洒在暮家小院儿的青瓦上,命妇宫侍们齐伏而呼:“叩见凤尊,贺凤尊大婚之禧!”
“吉时到——”这时,礼官的唱喝声在院中响起。
暮青走出闺房,迎着初露的晨光朝空荡荡的主屋一拜,朝云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与外祖母的衣冠冢一拜,而后才在礼官的唱报声中出了暮家小院儿。
民间巷子窄,凤銮车驾进不来,便在巷子口候着。巷子里铺上了红锦,暮青踏着喜毯走出家门,回头望了眼自家的木门铜锁、灰墙青瓦,而后仰望着劲拔的竹梢和浅白的天空,许久后,再朝家门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乡时,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宫侍们列于街巷两旁,目视着皇后郑重地拜别家门,而后转身,踏着红毯向凤銮车驾行去。
车驾旁,月杀抬头望了望天。
暮青行至近前,扬眉问道:“越大将军这般神情,似乎有话要讲?”
大喜之日,月杀依旧一脸漠然神色,冷淡地道:“末将这般神情是在说:苍天有眼,您总算嫁出去了。”
这老父亲般的口吻听得杨氏和彩娥等人垂头忍笑,越大将军自皇后娘娘从军时就在替陛下操心这事儿,今日也算是如愿了。
“的确。”暮青扫了眼从鄂族赶回的千名神甲军将士,笑道,“苍天有眼,尔等皆在。”
当年陪她计杀岭南王、勇闯天选阵、县庙屠恶、义保鄂族的将士们,她曾以为今日难全,但今日见之,全员皆在,纵有伤残者,亦是上苍眷顾,理当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将士们一拜,礼毕之后,方才踏着玉凳霞阶,入了凤銮车驾。
这一天,整个古水县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门的长街上满是送嫁的百姓。天色刚明,吉时即到,凤驾大婚的仪仗伴着礼乐丝竹之声,从城北后柴巷外浩浩荡荡地行来。
礼官居前,大纛紧随,十二匹御马牵引着导驾车队,后为十二重禁卫引驾,列于驾后的是当年江北水师的五万儿郎。
今晨四更时分,章都督率水师五万乘船沿江抵达城外,当年皇后麾下的亲卫、军侯和五万将士上岸入城,列入仪仗,为皇后送嫁!将士们齐着青袍银甲,天光泛白,甲色如刀,军容似铁,步姿铿锵。儿郎们的战靴踏在街上,为喜庆的礼乐声添了几分雄壮,四大营依照当年编列,军伍之中隐约可见缺位,那是当年战死江北的将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马后,熊泰、侯天、刘黑子三位军侯骑马相随,刘军侯牵着匹空马,那是当年为护凤驾而战死的武义大夫石大海之位。
当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来了。
鼓吹乐队,幡阵旗阵,仪仗威仪浩荡地上了南街之后,古水县百姓才见到了凤銮车驾。
凤车赤木镶翠,顶有金凤,两壁雕画日月神祗、凤凰于飞,谓之神女降世、有凤来仪。车驾四檐坠玉,帘绣云凤,霞旗秀木,威仪万千。凤车由礼官驾驭,八十驾士簇拥,宦官宫娥相随,神甲军护驾。
神甲军乃皇后亲卫军,虽仅千余众,却披戴神甲,身藏神兵,刀枪不入,削铁如泥。神甲之貌神秘,世人鲜见,而今为送皇后出嫁,侍卫军驾御骏马,尽戴神甲,伴驾左右,凤车仿佛行于在万丈金辉之中,威仪之盛,千古难见。
凤銮车驾后,扇麾仪仗壮势,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送嫁仪仗足有八万余人!
待凤车驶过,百姓们数着属车后的嫁物,花瓶、花烛、香球、百结、交椅、青凉伞、画彩钱果、五男二女花扇等象征着百年好合、七子团圆等民间嫁娶吉件皆有,却不见妆合、照台、奁具、裙箱、衣匣、洗项、珠宝首饰、绫罗锦缎、金银宝器等嫁妆。
皇后并非未备嫁妆,而是那嫁妆仪仗抬不起——皇后的嫁妆乃鄂族四州八十五县城池!
去年大图皇帝退位献降,因降书上未盖鄂族神官大印,故而所献之地实为五州,而非九州。后来,圣上下旨受降,朝廷发兵平定五州,纳五州而建大齐,鄂族仍由皇后执政。今日,帝后大婚,大齐与鄂族结为一家,从今往后,四州依旧由皇后执政,但归入大齐帝国版图。从今往后,皇后掌大齐狱事,执鄂族之政,与圣上共治天下。
这是从古水县走出的女子,走出家乡近十载,归来身负四海名。
她脱胎官奴,生入贱籍,承事贱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离乡,从军西北,破奇案、救新军、战马匪、闯敌营。破地宫机关杀阵,立军功金殿受封,军中练兵,京城破案,智揭阴谋,替父报仇。南渡之后,授业传道,提点刑狱,问政淮州,定赈贷奇策,平岭南割据。后又潜入鄂族,闯天选大阵,复大图国业,化神女尊身,执鄂族之政。执政三载,废旧俗,立新法,兴农桑,开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绩斐然。她从一介民间仵作到大兴英睿都督,从南兴皇后到大图神官,一路行来,步步传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后大婚,她自家乡出嫁,喜毯从后柴巷暮家小院儿的门口一路铺向汴都——圣上以百十里红妆、八万人仪仗相迎,这一场盛世大婚冠绝古今,后世怕也难以企及。
这世间只怕不会再有如此帝后了。
这天,晨阳照在城楼上的时候,古水县百姓山呼贺喜,跪送着凤驾仪仗行出了城门,沿着铺着红毯的官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万民夹迎,宫娥手执盛着五谷、福钱和宫果的花斗从宫门外一路排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礼象披锦,武将护旗,禁宫十二卫自城门一路迎至三十里外,文臣穿戴朝服伴着天子卤簿候在飞桥上,听着御林卫一个时辰一报,直至傍晚,方才望见了凤驾仪仗。
漫天晚霞照着古道城郭,凤銮车驾在徐徐夏风里与天子玉辂相会于虹桥之上,礼象齐鸣,鼓乐大奏,文武朝拜,将士齐贺,宫娥向长街两旁洒下花斗里的五谷、福钱和宫果,孩童争拾,百姓欢呼,龙凤宝车在兵卫仪仗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宫门。
酉时二刻,吉时到来,天子玉辂迎凤銮车驾自正东午门而入,经崇文门、崇武门、崇华门,过中路六殿三门而至家庙,先告祭祖宗,而后至金銮殿举行成婚大典。
钟鼓大奏,天子在礼官的唱报声中落驾,亲手将皇后扶下凤车,帝后执同心牵巾两头,共登玉阶,同入金殿,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叩拜天地,遥拜祖宗,行交拜大礼。
殿内张灯铺锦,帝后立在龙凤好合、琴瑟和鸣的五色织锦喜毯两侧,听着礼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带在雕梁玉柱上交织出如梦似幻的画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欢的眉宇间碰撞出几分恍惚神色,鼓乐礼唱声仿佛从耳畔远去,眼前浮光掠影,晃过当年戏里的嫁衣、提笔写下的婚书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少年了?
今日终如当年所愿,莫不是一场好梦吧?
“礼成——”礼官的一声高唱将步惜欢恍惚的心神拽了回来,而后便见礼官呈上了机杼。
步惜欢接过机杼,欲挑盖头,竟觉手颤,不由失笑。他这心这手,博弈天下未怯过,指点江山未颤过,今日此时竟患得患失起来了。
金殿四角立着龙凤灯台,兰烛高照,微香暗侵,盖头被缓缓挑起的一刻,日月龙凤仿佛乘着人间灯火而去,天上阆苑,人间美殿,驰隙流年,一瞬千古。
当步惜欢望见那盖头下的晕晕娇靥,流年霎时倒转,恍若回到当年——薄施粉,淡晕妆,远山眉,点朱唇,一片花钿吹眉心,朱砂描画定其心……这是当年成婚时他为她描的妆。
不论几度寒暑,她与他一样记得那年。
步惜欢望着暮青吟吟一笑,垂旒上的七宝玉珠流光绚影,眸中仿佛映入了一天星河,烂漫醉人。
随即,二人携手登上御阶,同坐于金殿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贺。金殿外,迎亲送嫁的将士们立在殿前广场和四门甬道中,放眼望去人潮如浪,贺喜之音如擂天鼓。
这场盛事,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礼毕,礼官宣旨,赐殿外将士御筵九盏,步惜欢留在殿内大宴群臣,暮青则先还寝宫坐帐。
乾方宫中张灯挂彩,比起金銮殿内的富丽堂皇,承乾殿里处处是旧时记忆。门窗上贴的喜联、窗花皆是当年马车上贴过的,窗上甚至还贴着几对他们在星罗和关州逛庙市时买的窗花,虽不应时节,却令人心暖。
殿内摆着的瓷瓶宝器、百宝如意、玉杯玉盘皆是将作监按当年马车里摆过的器样烧制的,连牡丹花卉、香果糕点都与当年一样不差。
殿内唯有一样摆设换了——龙床。
黄花梨,一丈宽,当年拌嘴时的一句玩笑话,他一直记着,早在她与大图定下三年之约时,这床就雕磨好了。
当时,朝中有谏越制之声,因皇后屡建奇功且帝后正因安定家国而受着夫妻分离之苦,故而言官们口下留了情。如今大婚,这龙床摆入寝宫,言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算是默许了——开国帝后,越制就越制吧。
龙床上叠有喜被,双喜四福,龙凤呈祥,明黄朱绣,寓意吉庆。被上摆着龙凤喜枕,枕旁搁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依旧如同当年。
女官唱着吉词,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杨氏作为嫂子和娘家人扶着暮青坐入帐中,一坐下,就听见咔嚓一声!
暮青眉头都没动——老花样儿了。
高氏和杨氏却喜上眉梢,二人恭请暮青起身,伴着女官“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的唱喝声,从喜被下摸出一只破了壳的花生,打开一数,里头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圆胖。
高氏和杨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长地打了个眼底官司。
“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女官边唱贺词边恭恭敬敬地接过两颗花生果,包入喜帕内,搁在了龙凤枕下。
暮青愣着神儿,心道:这一双的数儿怎么也跟当年一样?
直到女官复请坐帐,暮青才回过神来,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凤冠压蠢了,不然怎么也信这些了?不过是风俗罢了。
坐了一日的车马,暮青还真乏了,此时若能摘了凤冠,她怕是能倒头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欢盼了多年,纵是再累,她也会等着。
步惜欢比意料中回来得早,约莫二更时分,范通的唱报声就传入了承乾殿。
高氏、杨氏及宫人们急忙见礼,步惜欢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捧着文房四宝、绫罗贡锦、金银美器、脂粉首饰、美酒福果等物,一进殿,步惜欢就下旨厚赏宗亲诰命、阖宫侍从。
高氏、杨氏、女官、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纷纷谢恩告贺。
步惜欢道:“时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众人一听就愣了,女官道:“启奏陛下,尚有撒帐、合卺诸礼未行……”
步惜欢望着暮青道:“皇后乏了,那些礼数朕跟皇后关起门来自个儿行一行便罢了,告安吧。”
女官讶然,高氏和杨氏都是过来人了,见帝驾自打进了殿,目光就未从皇后身上移开过,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这天下间的男婚女嫁呀,六礼是办给外人瞧的,图的是个明媒正娶的名分。世间多少女子,空有名分,难得情分?两者皆得的好姻缘,岂能不羡煞人?
二人皆是识趣之人,饮了宫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门,杨氏偷偷拭了拭眼角,又回头望了眼宫门,老总管范通领着女官和宫人们出来,殿门关上,一双人影映在殿窗上,烛火摇红,夏夜静好。
殿内榻前,步惜欢为暮青解了凤冠,眸中的歉色浓得化不开,柔声道:“这一日,辛苦娘子了。”
她这些年累着了,近来身子乏,这一日折腾下来,他委实担心,于是匆匆散了宫宴赶了回来。那些撒帐之礼,要按皇家婚俗行之,还得闹腾好一阵儿。这凤冠颇重,宗亲宫侍们在,她不便解冠更衣,遣退了众人,她会自在许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为眼前人解冕,“这大婚,如你所愿就好。”
她没那么娇气,他盼大婚盼了许多年,能成全他多年心愿,折腾一日有何不可?
从当年遇见他时起,他们就在互相成全,时至今日,终得圆满。
“为夫还有一愿,娘子可愿成全?”步惜欢将冕冠与凤冠摆去桌上,回身端着两只酒盏,笑吟吟地望着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为之事,我都会成全。”
此话令男子眸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他端着酒盏来到龙床前,暮青一接酒盏就愣了。
酒器是温的,闻来无酒香,汤色也不似茶。
步惜欢坐到暮青身旁,举杯作邀,只笑不语。暮青也不问,举盏为应,夫妻二人挽臂交杯,仰头共饮。
温汤入喉,暮青眉心一舒——蜜糖水。
步惜欢一笑,笑意比殿内的烛火还暖柔。她乏了,酒伤身,茶伤眠,温水最宜,添勺蜜糖,盼甜蜜白首,永不生离。
红帐似芙蓉,烛影映帐红,两人端着空酒盏坐在帐内,含笑相凝。龙凤杯盏银光如月,宝石似星,一条红绸同心结绾着盏底,颇似那架在漫漫银河两端的喜桥,牵系着千年岁月,百年姻缘。
暮青望着步惜欢的眉宇,那分明润,日月不及,那分矜贵,可夺天地。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看不够他,当初的三年之约都熬过来了,如今只是小别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感了。
步惜欢由着暮青看,待她自个儿回过神来,耳根微微泛红时,他才笑了声,把龙凤杯盏取回,一仰一覆,安于床下。
合卺礼毕,他又取了方喜帕回来,上头搁着一把金银剪,剪刀一半金制,一半银制,雕龙刻凤,宝气夺目。
暮青瞅着步惜欢坐回自己身旁,郑重其事地从她的云髻右边儿取了一缕青丝,与他发髻左边儿的一缕墨发一同剪下,牢牢地结在一起,而后与一把玉梳一同包入了喜帕。
此礼谓之“合髻”,意为夫妻一体,白头偕老。
喜帕包好后,步惜欢打开衣柜,搬出了一只衣箱。这衣箱是从都督府里带回来的那只,搁在衣柜底下,他将其搬出,盘膝而坐,将喜帕放在了暗层内,压在了那幅画上。
暮青望着步惜欢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身龙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山河火龙、华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纹章,天之大数皆在其身,这人却跟个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捣鼓衣箱。暮青忍着笑,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该太懒,这才起身整理被褥,把龙床上铺着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都包入喜巾,打好包袱拎到衣柜前,一并搁入了衣箱里。
这些东西一直收在衣箱里会生虫,只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衣箱中存放三日,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即可。
见暮青把喜巾搁了进来,步惜欢顿时愣了愣,随即抬头苦笑,“忘了撒帐了……”
他本以为成过三次亲了,婚俗礼数早已默熟于心,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错。看来,这亲不论成几回,他依旧是紧张啊……
暮青倒无遗憾之色,反倒哼笑一声,把喜巾往衣箱里一搁就倚入帐中,眉眼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欢笑了声,慢悠悠地把衣箱归入柜中,行至帐中,床边坐定,挨着暮青。她倚靠在喜枕喜被里,眸子似开半合,昏昏欲睡之态别有几分憨趣。他俯身为她捏腿解乏,捏着捏着,手指便绕住了她的裙角,三绕两绕,绕到他的袍角旁,灵巧地一系,便打成了结儿。
当年渡江前匆匆圆房,赶不出两身喜服,他与她便同袍而婚。今夜,这两身喜袍终于系在了一起,龙尾缠着凤羽,金丝相绕,日月与共,再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步惜欢心满意足地往龙床里一仰,托腮侧卧,笑看暮青。他手里没拿谷豆、福钱和同心花果,就这么笑吟吟地念,像是哄人入睡,“撒帐东,瑶池神女下巫峰;撒帐西,月娥仙郎情不移;撒帐南,好合戏情乐且恋;撒帐北,交颈鸳鸯尾并尾。今宵芙蓉帐子暖,来日画堂迎春风,月娥喜遇蟾宫客,百年好合恋香衾。”
暮青听罢,低笑出声,睡意全无。
这厮又来了!听听,这都什么词儿!
步惜欢也忍俊不禁,殿外星繁虫鸣,殿内烛红帐暖,两人躺着傻笑,笑声久未平息。
半晌后,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这一世,我也从未信过命数。直到遇见你,我才信了……”
“嗯。”步惜欢应了声,眉宇间的欢喜神色胜过了情念爱欲,她的情话可比春宵一刻珍贵,尤其是今夜说的。
她想说,他就听着,听入耳中,揣入心里,此生就这么珍藏着。
只听她接着道:“我觉得,你就没有洞房的命数。”
“……嗯?”步惜欢正等着听情话呢,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间竟不解何意。
暮青扬起嘴角,冲他勾了勾手。
步惜欢愣了片刻,方才附耳过去,只是少顷,便忽然呆住!
那是一种神魂抽离般的呆滞,他此生从未如此傻愣过。仿佛历经半生之久,他才怔怔地望来,木讷、诧异、欢喜……诸般神色生于眸底,若星辰击撞,烂漫动人。
她不再复言,方才之语却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
阿欢,我们有孩儿了。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