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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起来骤如烈风,将其他马远远抛在身后,这一场景引得林边三人齐齐注目观望。
“那是月氏天马!”月歌诧异喊道。自从祁连山月氏部落式微,河西一带已多年没出过这样的好马了。
见得如此宝马,另外两人早抑不住兴奋,箭一般飞驰冲去。二人并肩策马时,郭允侧头大声问:“足下如何称呼?”
“霍去病!”少年惜字如金,目光紧紧追着前头的天马。
郭允笑道:“好!和足下打个赌如何?看谁先把天马降伏。”
他们一起悄悄摸近,并未惊扰马群。郭允抢先一步跳上天马之背,其身手矫健,颇有一番江湖功夫。
天马野惯了,哪容有人坐上?它一声暴叫,人立而起,前踢后蹶。锃亮的皮毛下,健壮肌肉虬筋缠绕,带起的力量如怒涛卷涌。
郭允扯住马鬃,只觉双手被震得酥麻,体内翻江倒海,没一会儿人便支撑不住,重重翻落在地。天马扬起怒蹄本要向他踏落,却忽然嘶鸣一声退开。
有半段残箭倏然落地,是霍去病折了箭头射向天马,这才救了郭允。
天马受此一惊,开始发力狂奔,如霹雳闪电。霍去病胯下已是良驹,比起月氏天马却差得远了,二马渐渐拉开了距离。
郭允暗叹:“他方才救我,我也来助他一臂之力罢。”上马急策,从另一个方向袭至,将天马逼入霍去病的驰程内。
当霍去病跃上天马之背,天马愈加狂暴起来,后面两只蹄子踢得更高,瞬间将他甩落。
月歌远远看到的惊险一幕,便是霍去病被天马拖着前行,随时都可能被怒蹄踏死,可他双手却依然紧揪着鬃毛不放。忽然他闪电般一跃而起,落在马背上,双腿夹得死紧,身子前倾,两条手臂死死箍住马颈。
野马性子极烈,犹以天马为甚。它时而疾奔乱窜,时而摇身甩蹄,狂躁无比。一盏茶时分过去,仍不肯驯服。等到霍去病的手臂越收越紧,天马终于喘不过气,这才猛地仰天长嘶,落蹄驻足。
郭允趋前羡慕叹道:“足下好身手!”自己没有他那样不怕死的狠劲,输得心服口服。
霍去病一双手臂已麻得抬不起来,他眼里却盈了些暖意,“多谢!”天马一旦被降伏,毕生对主人温顺死忠。失了火狼,却得宝马,此行果然不虚。一时间,霍去病双目焕发光彩,神色飞扬。
二人刚回转林边,却有十余骑从尘嚣尽处现身,显然是被刚才的骏马神姿给吸引了来。那些尽是匈奴人,他们边驰边喊,朝郭允等人冲近。月歌隐约听得几句,再凝目一瞧,认得那是图泽的追兵,她不禁面色大变躲到郭允身后:“他们要夺天马!”
霍去病闻言全身肌肉瞬间绷起,想去摸弓,手却一直在颤。
郭允转过头问:“霍郎还能开弓否?”见霍去病微一点头,郭允将声音压低,“我们退入林内,你对付右边几人,左边的留给我。小郎,你只管藏好莫要出来!”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月歌说。
匈奴人刚驰近,冲在前头的几个便被郭、霍二人以利箭射落,其余匈奴骑士下马抽刀,摸索着蹿入林内。双方借助树木掩护,且战且走。
几名匈奴人发现了霍去病所在,从两边围了上来。霍去病开弓搭箭,不料一双手臂因驯服天马仍僵麻无比,其中一箭射偏,有两名匈奴人已举着长刀劈上来。
“嗖”然声响中飞来一箭,正擎刀劈落的左边那名匈奴人霎时咽喉中矢。霍去病趁机起脚将另一人踢落土坡。回过头看,月歌正持弓站在他身后,一双亮眼有如银星璀璨。她虽力弱开不了大弓,却箭箭精准无比。
不一会儿双方箭矢耗尽,短兵相接。
郭允起初瞧了两眼,心道:“霍郎这是第一次杀人。”没多久,却见霍去病下刀果断狠辣,毫不犹豫。那股狠劲落入郭允和月歌眼里,让二人都吃了一惊。
匈奴人凶狠之名久矣,却在霍去病这般决绝不要命的拼法下胆怯了。而郭允这边武技高超,根本无人能伤他分毫。不一会儿,原本十几名匈奴人最后只剩下两人慌不择路要逃。郭允叫道:“他们必去报信引救兵,斩草要除根!”说罢和霍去病追上各发一箭,将那二人后背射穿。
霍去病双臂仍在颤,也不知是因为杀人还是驯马之故,听到郭允在一旁微笑问:“杀人的感觉如何?”他深吸一口气,眼底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杀敌,痛快!看来匈奴人也不过如此!”挺身而立,傲然扫视身周横七竖八的尸体。
月歌忽然面色煞白,冲到一名临死挣扎的匈奴人旁,抽出他身上的兵刃仔细查看,认出那正是仆桑的腰刀!她低头用匈奴语颤声追问,听了回答后又无比悲愤地举刀朝那人身上狠狠捅落,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停歇。
郭允侧头见了,暗暗摇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小郎,人已经死了!”
月歌颓坐半晌,默然收好刀,仆桑已死,如今是真剩她一个人了。
汉地长安,究竟还有多远?
天色已晚,郭允望着满地尸体,肚子一阵乱叫:“折腾半日倒是饿了,先猎点食填饱肚子。”到林里打了两头獐,叫月歌帮忙剥干洗净。
郭允生完火,先将一头獐子穿上架,月歌却从另一头身上割出条后腿来,用石块细细研捣。
三人围着火堆烤肉,天马紧紧挨着霍去病,姿态亲昵。郭允面上不掩羡慕:“古来宝马必有名,霍郎给马取名了么?”
霍去病侧目扫了他一眼:“未曾,还请足下赐名。”经过一番变故,他神色依然傲气如故,金口却肯微启,开始愿意和人攀谈起来。
郭允知道他这是感谢自己相助之情,于是认真想了想,“世间流传:‘月氏有天马,飞腾赛鹞鹰。’叫‘踏鹰’如何?”[注2]
一丝淡笑漫上霍去病嘴角:“好名字,便叫这个罢。”
郭允来回看了霍去病数次,犹豫再三才开口:“今日我等一起逐马杀敌,实乃天意巧合。我自觉与足下十分投缘,有心结拜,不知霍郎意下如何?”话刚说完,便感觉霍去病锐利的目光投来,缓缓在他身上扫视。
霍去病细细打量郭允,那褪色的斗笠、粗糙的衣袴和满面的风尘,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游侠。他心念一动,自己平生从未有过市井江湖的经历,这一出倒是新鲜。说起贵庶高低,自己舅父当年未显贵时,亦曾与任侠[注3]结拜称兄道弟。想到此,霍去病胸口不禁漫起一股豪气,郑重地点点头。
郭允原以为霍去病会一口回绝,没想到这个贵族子弟果然是个异数,他心下欢喜,望了望月歌,笑道:“小郎也一起罢。”月歌大为惊诧,还来不及推辞,郭允已笑着把她拉过来:“你我三人今日一起杀狼杀匈奴人,同历生死,这份情谊也是难得。”
当下歃血盟誓,互道姓名。
“我姓郭名允,字子维,河内轵人。”
霍去病却说:“我姓霍,无字,就叫去病,家住长安。”月歌听闻,心下一宽,暗暗盘算如何开口请他带自己上路。
郭允则瞄了一眼霍去病头上的束冠,并未言语。汉地男子冠礼时由父祖赐字,郭允琢磨着霍去病的年纪也差不多,却不知是谁给加的冠?有加冠却无赐字,只怕是别有隐情。
轮到月歌时,她想了半天,最后用上了外祖母的姓氏:“祖上源于齐鲁临淄,我却是在匈奴地长大,淳于氏,单名月,两位兄长唤我的小名月歌便好。”
各自年纪报出,郭允年二十有三,自然是孟兄,霍去病次之,而月歌不足十五,成了三弟。
结拜过后,肉已烤熟,郭允亲自操刀,割了一大块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一路追狼,早饿狠了,咬了几口下肚,却觉那肉干老无味,难以食咽,他只勉强吞个三分饱便停了下来。郭允自己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见此笑了笑:“二弟出身富贵,怕是食不惯粗野之物。”
月歌听了,犹豫着将自己刚烤好的獐腿递过去:“此肉颇嫩,去病兄长请用。”
獐腿上层层包裹的泥叶刚被剥开,香气四溢。霍去病极为爱洁,他冷眼瞧着肉上的泥土,却不伸手去接。月歌举着獐腿好一会儿,仍不气馁:“仲兄不妨一试,我用了母亲烤肉的法子,整个匈奴地都找不出比她更会烤肉的人了。”
她一双明眸内载满诚挚,霍去病内心有所松动,将肉接过。没想到那条獐腿香嫩无比,余味萦口,他几下就啃去一半,诧异称赞:“好食!”忍不住看了月歌两眼。
郭允打趣道:“未想三弟还有此好本事,不过这不公平,可不能只对你仲兄好。”
“肉还有,待我做与孟兄尝。”月歌怪不好意思,忙重新整了剩下的獐肉。未晞因吃不惯粗食,在王庭多年一直亲自动手烤肉,月歌尽得其法,青出于蓝,将剩下的那只獐烤得鲜嫩无比。而后郭允又取出酒来,兄弟三人食得爽快淋漓。
酒至微酣,郭允击节而歌:“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月歌被那思归的愁情所感,亦跟着低声唱和:“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注4]清悠的歌声透过夜色传出去,飘荡在静谧空旷的原野上。
郭允停了下来:“三弟在匈奴地长大,也读《鲁诗》?”[注5]
月歌点点头:“汉公主和亲带有不少书简,阿母常取来教我读。”
霍去病若有所思:“难怪三弟说话带有长安口音,父母亲人现下何处?”却见月歌双手抱膝,将脸深深埋藏:“都被……杀死了。”她语声哀戚,双肩更是微微抖动。霍去病不想自己触动她伤心事,沉默了一瞬,低声问:“是匈奴人杀的?”
月歌身子霎时变得僵硬,随即重重点头,双肩不停耸动,却压抑不住细微的抽泣声。
气氛变得低抑沉凝,过了一会儿,郭允将酒递过去:“三弟莫哭,待年岁足长去征兵入伍,你我一起到疆场杀匈奴人报仇。兄长我岁数已够,这次返家,便有意投身从戎,去建一番功业。”
霍去病点头,面上神采飞扬:“孟兄此言甚合我意,匈奴欺扰我汉朝已久,去病也盼着能早日去军中。保疆卫土、建功立业,方是男儿立身所为!”
月歌抹去眼泪,接过酒囊咕咕灌了几口,没一会儿便扑通栽在地上,昏昏睡去。暗幕苍野间,只剩下郭霍二人放声而歌:“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注6]
[注1] 《草原帝国》[法]勒内?格鲁塞/著:在悼念死者时,斯基泰人和匈奴人用小刀把脸划破,“让血和泪一起流出来”。
[注2] 1969年出土于中国甘肃武威雷台古墓的铜奔马,原名“马踏飞燕”,后经考察马踏下实则为鹞鹰。
[注3] 任侠,又称为“尚义任侠”。汉代游侠豪客的通指。
[注4] 出自《诗经?豳风?东山》,征人离歌。
[注5] 鲁诗:《诗》文学派别之一。汉初鲁人申公所传。西汉时传授最广,至西晋亡佚。时汉人习惯称《诗》为《鲁诗》。
[注6] 出自《诗经?大雅?江汉》,出征战士之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