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旌旗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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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二年五月初五。介休县城东南,宿卫羽林中军大帐。
高殷在胡床(马扎)上面正襟危坐,后脖颈被顿项磨得阵阵发痛,汗水在太阳穴两边积成温热的两滩。他不是很喜欢披挂全套铁铠,尤其是在闷葫芦似的帐篷里面,早夏的温度虽然不如三伏天夸张,热气仍旧令人难熬,从护胫到头盔,就像是把人放进烟囱里面熏烤。
但是,礼仪远比皇帝个人的好恶重要。前来觐见的那名军官,不仅是汴京将门出身的驻防羽林队主,而且还是全朔镇第一位报名参加飞天舰队的志愿者,于情于理,高殷都要对其表示重视。/他也是身披重甲头顶兜鍪,而且坚持要下拜顿首。做臣子的尚且如此,朕更不能贪图一时舒爽。/
“快快平身。”年轻皇帝伸出右手,微笑着示意对方免礼:
“卿本就不需跪拜。天气炎热,来人,速拿冰水过来!”
“柏三谢过陛下!”驻防羽林队主萧柏三,麻利地从羊毛地毯上面站起,并不很大的眼中精光闪烁,黝黑的脸上挂满汗珠,一笑就往地上啪啪猛掉。此人穿着全套步兵札甲,长长的甲裙超过膝盖,布履上方就像普通士兵那样打着行缠,但却干干净净地一尘不染。除此之外,他还换掉了抱肚覆面、给铜制兽头吞肩专门抛光,铁盔也加上了金银相间的凤翅装饰,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
“此番,末将定不负使命!陛下厚恩,终身不敢忘怀!”
昨天晚上,高殷刚刚下敕给他加上正六品上昭勇将军军号。而萧柏三也是就坡下驴,立刻开始用“末将”自称。国子监那群精力旺盛的贡生,肯定会给他安个“功利心旺盛”的评价,不过,高殷倒是对此并不反感。如果萧柏三是没干劲的行尸走肉,那他连瞅都不会瞅上对方一眼,更别说是重用了。“好好操练。好好打仗。”年轻天子发现,虽然自己刻意放慢了点头速度,但却不自觉地露出了鼓励笑容给予羽林队主:
“勇往直前,为飞天舰队再建殊荣!”
“喏!”
萧柏三激动万分地抱拳作揖,好像连珠炮似地又窜出一通英勇发言。至此,觐见总算是步入尾声,崭新出炉的“玄武”舰萧大副搓着双手,连蹦带跳地钻出毡帐,而大齐天子也终于可以摘下带凤翅鎏金梁两片拼缀式钢盔,痛痛快快地把凉茶一饮而尽。冰流下肚,顿时激的鸡皮疙瘩齐齐竖起,接踵而来的那一激灵,高殷舒服得高殷当即闭上眼睛,在心里恶狠狠地大呼一声“爽快!”
在这一忽,他毫无疑问得到了自由。但也仅仅是这一忽而已。小黄门隆礼见皇帝放下水晶杯,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帮自己的主人快速卸下铠甲;另一位小黄门包忠,则是吭哧吭哧从小漆箱里搬出奏章文书,在白蜡木书桌上整齐地堆出三大摞。
墨早就磨了好,笔也已经细细洗过。他俩都是内谒者局长田鹏鸾调教出来的,干起活来那是没得说,但却有点过分听话,平常一个赛一个沉默寡言,稍微犯错立刻就是“罪过”、“小奴该死”之类的嚎啕不断,听得高殷直想揍人。可这又能怨谁呢?当初命令田鹏鸾留在宫城,陪皇后淑妃解闷顺便应付母后的,可不就是皇帝自己么?
/这一个月,母后寄信愈发频繁了/。高殷提起细狼毫笔,目光没有马上移到公文堆,而是飘到了床榻边上的锦囊。/下一封信,估计明天就会到。绍德的请安奏章肯定也会一并送来。朕,是该按例随便回几句呢,还是认真写上四页纸呢?/
皇太后李祖娥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但她唠叨起来,却比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还要厉害。高殷刚开始御驾亲征,她就不断来信嘘寒问暖;潼关战场的奇迹过后,这些问候信又变成了急切的问询信,很多问题看了之后都让高殷张口结舌,回信时候迟迟落不了笔,纸上到处都是滴下的墨疙瘩。
然后,这些问题就会在下一封信里再次重复,而太后的语气也会越变越急躁,越变越严厉,光是看着文字,就能感到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一个月来,高殷已经敷衍掉了其中的一大半,但最棘手、最无法回答、最让大齐天子难受的问题却始终无法避开:那天,先帝究竟有没有重现世间?其后,先帝是否再次回返幽境?
“皇儿,”大齐皇太后的笔迹,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变得格外潦草,甚至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皇儿可知先帝去向?若遣巫祝降神,可否得知先帝言语?”
这是妻子对丈夫的真诚思念,不掺杂任何利益纠纷,不存在任何阴谋诡计。同样的问题,皇后李难胜、淑妃斛律熙和也在信笺当中提过,高殷每读一次,心里都会难过许久。他很想给母后一个肯定回答,告诉她父皇的确曾在人间出现,如果通过一系列灵异手段,说不定还能再次与其相见……但这不过只是哄骗长辈的谎话,轻而易举就会被拆穿。到时候,母后只能更绝望、更愤怒,甚至有可能终日以泪洗面。
父皇已经消逝了。他与华夏历代忠魂共同现身,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祖龙大军,然后大笑着消逝于风云之间。高殷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对父皇非常惧怕,而且三不五时便会挨上一顿鞭子,以至于见到父皇就像老鼠见猫;但父子之情血浓于水,父亲重现眼前的那一瞬间,高殷的第一反应就是扑到父皇怀中,像很小很小时候那样尽情痛哭。
他知道,皇帝不该有如此表现,身为皇帝,绝不能在公开场合情绪失控,就连这种念头都不该有。责任感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行动,但却让大齐天子更加心如刀绞,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却要任由重拾亲情的机会溜走,而且还是绝无仅有,今后几乎不可能重现的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