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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小人利尽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试看风波与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却说董闻所遇马上那个官人,不是别人,就是湖广举人庄文靖。他昔日上京会试之时,从开封府经过。董闻曾拜在他门下,师生之谊甚厚,他今新中了进士,考选了翰林。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无不钦敬,十分荣耀。那日正拜客回来,忽见董闻立在道傍,便唤长班分付:“这是河南董相公。途次不便相见,快请到公寓来会。”董闻大喜,随着他径至公寓中。拜见毕,各叙寒温。文靖问道:“贤契何事入京?”董闻道:“门生因游学,来到京中。幸遇老师,深慰渴怀。”便将所刻诗文送上。文靖看了几篇,大加释赞,道:“贤契学业大进,这佳刻可多印几册,待我替你广传一传。”董闻谢道:“若得老师为门生延誉,何幸如之!”文靖道:“贤契到此几时了?居停主人是谁?”董闻道:“门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暂住,未有托足之所。”文靖道:“你来得正好。目今阁下杨老先生讳士奇的,欲延请西宾与公子相资,托在我身上举荐一人。不拘举贡生员,只要有才有品的。我已荐了一个姓丁的廪生去。那丁生名唤士升,也是我的及门,就是这里北京人。我荐他去,亦甚相宜。不想他风闻那杨公子不喜欢读书,恐不好相处,尚在犹豫。又有南京魏国公的世子徐绳祖,现今为御前侍卫。他与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请个西宾相伴读书。我还没有荐人去。二者之间,贤契择其一,不佞当即为图之。”董闻听说,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老师厚意。杨老先生处,老师既荐过丁兄,不便别荐。只求在徐世子那里特赐鼎言,足仞至爱。”文靖道:“只是一件,那徐世子是将门之子,甚有勇略。恐贤契文弱之士,与他意气未必相投。”董闻道:“这不妨。门生于武艺中亦颇知一二。”因便把自己武艺服人之事,略述大概,并说有他表兄余总兵的荐书在此。文靖欢喜道:“原来贤契亦通武艺,正好与徐世子相处。且又有了他令亲的荐书,一发妙了。”董闻道:“得老师鼎言,胜别人荐书十倍。如今门生也不先去见他,候老师会过了他,对他说了,等他来相请,然后才可往见。”文靖点头道:“贤契所言极是。”董闻起身告别,文靖留住,命酒相款。饮酒间,文靖再将董闻适间所送诗文逐篇细看,极口赞赏。董闻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应允,便教取纸笔过来,即席一挥而就。序文中极赞其诗文之妙,与其为人之英爽,并叙述师生情谊。董闻看了,大喜称谢。当晚作别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于诗文册首。多具名帖,凡属文靖的及门与同年相知辈,俱往投谒,就将诗文送览。文靖又逢人说项的称赞他,一时京中都晓得有董闻名字。正是:

    或实至而名从,或先名而从实。冷人静坐家中,热人奔驰道侧。热则扬眉有时,冷恐赍志以没。因受俗眼相轻,欲吐中心抑郁。一时逼做热人,却是闭户不得。

    过了几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赍着名帖聘币,到董闻寓所来相请,并讨了庄文靖手书一封致意。董闻然后具刺往拜。相见之时,董闻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丰采焕发,真个是王孙仪表。徐世子见董闻眉目清奇,气概轩爽,超然有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爱。讲礼毕,分宾主而坐,献过了茶,世子开言道:“久仰盛名,又蒙令尊师庄老先生鼎论,敢屈大驾到此下榻,辱承不弃,足感厚情。”董闻逊谢道:“荷蒙错爱,愧不敢当。重以敝业师之命,故敢趋侍左右,还求不吝指教。”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谦。不才虽吞武勋世爵之裔,却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无师友指迷。今得奉先生大教,实为万幸。”说罢,便起身与董闻行了对拜之礼。随即张乐设宴款待。坐席后,董闻才取出余总兵的荐书来与世子看。世子道:“既有家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赐顾?”董闻道:“多承令表兄谬荐,然恐造次请谒,终不免为未同之言,故虽仰慕光仪,不欲轻造。今日重蒙见招,且有师命,方敢趋候耳。”世子听说,一发敬他有品。及看余总兵的书中,盛称董闻弓马高强,因愈加欣喜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于是与董闻讲论文章,兼谈武略。董闻口如悬河,问一答十。世子十分敬服,恨相见之晚。看官听说,这虽是董闻的才艺足以动人,却也亏那两个荐头。假使余总兵荐他能文,庄翰林荐说他文才好,极有武略的余总兵说他武艺高,世子安得不倾心敬仰?可见人固不可有名无实,亦不可有实无名。多少潜修静养有实学的人,只为没人荐引,送至老于牖下,所以说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土而后显。有诗为证:

    武得元戎荐,文来学士书。

    声名洋溢处,端的赖吹嘘。

    然虽如此,董闻不先去拜见徐世子,直等他来聘请,然后往见;又不先投荐牍,至定交之后,方取出来与他看,这是董闻有身份处。若像那些钻刺的,怀着名帖,袖着荐书,伺候贵人之门,俟身门客之列,便不成个人品了。闲话休题,且说董闻下榻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卫之暇,便来谈文论武,宾主极其相得。董闻没事也不出去闲走。光陰迅速,不觉过了半年,因思念家乡,先打发从人李能寄了一封书信回去。一日偶出外答拜了一个客人,归途却遇见了路小五。董闻问道:“柴家舅子寓在何处?我一向因馆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闲暇,还未及去通候他哩。”路小五道:“柴官人即日要起身出京去了。”董闻道:“如何便要?”小五道:“他考选官职,该授县丞,只等目下春选之期,有了缺,领了文凭,便要起身出京了。”董闻惊问道:“他坐监尚未久,如何便可选官?”小五道:“全亏了一个要紧人的脚力。”董闻道:“那个要紧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礼太监鄢公公门下,甚得他照顾。前有圣旨,看司礼监教习小内臣读书识字,要拣秀才援例的太学生去督课。在那里效劳半载,便不论坐监已满未满,即准考职选官。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带入这个款项内,所以就得候选。”董闻道:“原来如此。”因笑道:“如今柴家舅子不但自己会读书识字,一发会教训别读书识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贺,何况又做官。”说罢,与路小五别过,自回馆中。心中好生闷闷,想道:“我到京来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了官去。道难真才实学,毕竟敌不过贿赂钻营么?”正是:

    文章虽灵,不如钱神。

    翰林世子,不如阉臣。

    不说董闻纳闷。且说柴白珩欣欣然要选官。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来。你道为何?原来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龙文代为谋干。先托他到京纳了监,又因他在司礼太监门下走动,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极盛的礼,拜了干儿。那太监姓鄙,名龙,掌司礼监印务,最有权势。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贿赂,就照顾他考职候选。杜龙文自谓有功,欲索厚谢。白珩见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口中虽说尚容图报,却只许而不与。龙文等得不耐烦,假意写了一纸借约,要白珩借银一百两。白珩竟把借约丢还了他,回说没有银子。龙文十分怀恨。到得吏部选官之日,白珩要去听候掣签,龙文却托故他出,不肯陪行。白珩只拉了路小五并几个家人,骑着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门奔去。来到半路,忽见两个醉汉踉踉跄跄撞将过来,正撞着了白珩的牲口。两个醉汉都吃了跌,便大喊起来道:“跌得我好!”两个一齐爬起,把白珩劈胸揪下牲口来,乱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们自己跌了,干我什么事?”醉汉道:“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们身边的银子,都被你抢去了。好好还我来。”白珩被他扭住,分拆不开。路小五与家人们都来劝解,两个醉汉那里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坏了。闹勾多时,适值五城兵马司经过,白珩扯住司官的马,叫喊起来。司官问了情由,喝令衙役将两个醉汉押着带到衙门里去责治,分付白珩:“你自干你的正事去。”白珩才得脱身,看身上衣帽都已毁坏,只得借人家门首坐着,教家人赶回寓所,另取衣帽来换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门前。那知吏部堂上掣签已过,各官都已散衙,等闲把个选期错过了。白珩叫屈连天,恨着一口气,奔到兵马司去,要司官重处这两个醉汉。谁想这两个醉汉才押到司里,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图书名帖来讨去了。白珩一天忿恨,却又无可奈何。正是:

    官人遇着醉人,春选竟成春梦。

    有气无处可出,甘受一场播弄。

    看官听说,徐世子并不曾发帖到兵马司讨人,此皆杜龙文所为。这两个醉汉,也是杜龙文使来的。那杜龙文原是个奸险光棍,平日惯会写假书、刻假印,偷天换日,无所不为。相与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这恶策,乘其掣签要紧之时,指使两个无赖装了醉汉,生事寻问,致令白珩错过选期,做官不成。又因二人被兵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图书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来讨了去,教白珩没出气处。白珩那晓其中就里?当下闻说是徐世子讨去的,竟疑惑到董闻身上,只道董闻暗害他,好生怀恨。正是:

    只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记前仇。

    柴白珩错了选期,仍与杜龙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监挽回。龙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干的事体已停停当当,怎的与醉汉相争,自误正务?彼时我若同在那里,决不至此。今选期已过,就是都太监也难挽回。不如候到秋选,补选了罢。”白珩听说,只得叹口气罢了。见可:

    惯拔短梯,似华实愚。

    自误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选。奈选期正远,闷坐不过,想要到青楼中去走走,消遣闷怀。因移寓在一个院子里去。那院子里妓女,就是与常奇相知的马二娘,小字幽仪的。他自与常奇相约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见,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几间房屋作寓。白珩闻得马二娘是个聪明妓女,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气,惹他笑话,便也买些书籍搬到寓所,假装读书模样。马二娘见柴家仆人时常搬书到寓,却再不闻曰珩读书之声。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夹壁,只听得白珩叫道:“书童,快拿书来。”书童道:“有三苏文在这里。”白珩道:“太低!”书童道:“两汉书何如?”白珩道:“太低!”马二娘听了,惊讶道:“两汉三苏,尚以为低,不知他喜读什么书?吾闻好古之人,秦汉以下书不读,莫非此人是个奇士?待我张他一张,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缝里窃窥,原来白珩要把书做枕头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见:

    眼皮盖地,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难观孔子之篇。缘何汉史三苏,犹谓低而不适于用?原来邯郸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闻所闻而惊若,见所见而哑然。初疑读其书者,不读秦汉以下,今知学古人者,只学孝先之眠。若非亲觉察于窥墙之俊眼,几何不被骇于属垣之高谈。

    马二娘见了,忍笑不住,不觉失声一笑。回身进内,戏题菩萨蛮词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书作枕中秘,只因素稔书中趣。今效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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