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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查尔斯顿

    1981年5月10日,星期天

    索尔监视着公园里娜塔莉和贾斯汀的一举一动,并且通过夹在衬衫衣领上的麦克风监听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电脑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朝放在旅行车副驾驶席上的便携式电脑的屏幕看去。起初的一秒,他以为是遥测包、传感器或者后排的电池组出了故障。但瞥了一眼过后,他就发现不是设备故障,而是他和娜塔莉都担心的那种事发生了。屏幕上出现了明确的θ波,α波则开始出现快速眼动睡眠状态下特有的波峰波谷。这一刻,他找到了几个月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同时也发现,他的生命即将面临危险。

    索尔往窗外看去,发现娜塔莉朝他转过头。他抓起飞镖枪,拉开门,从旅行车边小步跑开,利用这辆车和停车场的其他车辆做掩护,挡住娜塔莉和男孩的视线。不,那不是娜塔莉,他想,然后停在了最后一辆车后面。这时他已经距离旅行车二十五英尺了。

    为什么那个老太婆现在决定操纵娜塔莉了呢?索尔怀疑自己的跟踪可能露出了马脚。他不得不紧跟他们——他们在娜塔莉身上安的麦克风和发射机的使用半径不足半英里——路上的车又比较少。上周成功骗过了梅勒妮,昨天又去岛上做了考察,他们变得过度自信了。索尔轻声咒骂了几句,蹲下身,透过一辆白色福特费尔蒙特的窗户看着娜塔莉大步朝旅行车走去。

    男孩跟在娜塔莉身后十五步的地方,手里拿着从草丛中拾起的一根树枝。索尔顿时产生了杀死那个孩子的强烈冲动,他恨不得将夹克口袋中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掏出来,把整个弹匣的子弹都送那具小小的躯体中,用死亡将附身其中的恶魔驱赶出来。索尔深吸一口气,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其他大学里,他曾经讲授过现代暴力的独特与反常之处,在《驱魔人》《凶兆》和数不清的模仿之作中对这种暴力都有描写,最远可以追溯到《罗斯玛丽的婴儿》。在索尔看来,这些以恶魔化的孩童为主角的娱乐作品的大量涌现,反映了隐藏在观众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憎恶:首先是“我世代”的恐慌,他们无力承担负责任的父母的角色,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无休无止的童年期的终结;其次是离婚父母的内疚,这种感情转移到电影中施虐者的身上,因为电影中的孩子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年级更大的恶魔,大人自私的行为对它造成的任何伤害都是它罪有应得;再次是整个社会的愤怒,因为二十年来,整个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都是年轻的面庞、年轻人喜爱的音乐和电影,而这种电视和电影中的孩子都超级早熟,无比聪明、冷静、时髦,家里的大人却显得十分幼稚。索尔在讲座中说,流行节目和畅销小说中的这种恐惧和憎恶孩子的倾向是非理性的,其根源是普遍的罪恶感、共同的焦虑和全人类所共有的对衰老的苦恼。他警告说,目前美国出现的虐待、忽视和疏远儿童的现象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而且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去避免和消除那种暴力,以防美国深受其害。

    索尔蹲着,透过后挡风玻璃,偷偷观察着那个令人厌恶的曾是贾斯汀·沃登的僵尸。他不打算开枪。还不到时候。何况,他们还想继续在查尔斯顿隐姓埋名,星期天下午在公园里开枪放倒一个六岁的孩子显然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娜塔莉来到旅行车边上,往里窥探,微微躬身,看向后座,背对着索尔。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转身去看附近桌边的人。索尔嗖地起身,在车顶上架好飞镖枪,扣动扳机,然后迅速蹲下。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肯定射偏了,压缩空气驱动的小飞镖飞不出那么远,但他的眼睛捕捉到了娜塔莉衬衣后背上的红色尾羽,紧接着她就倒下了。他想跑到他身边检查她有没有因为药物过量或者摔到地上而受伤。但贾斯汀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索尔立刻在福特车后面趴下,摸出一个装麻醉飞镖的小盒子,掰开飞镖枪,又装上一枚飞镖。

    一双赤裸的短腿跑到索尔的脸边。他仰起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在捡蓝色的足球。男孩盯着索尔和气枪,“嘿,先生,”他说,“你是要射谁吗?”

    “走开。”索尔压低声音说。

    “你是警察吗?”男孩问,脸上写满好奇。

    索尔摇摇头。

    “那是一把乌兹手枪?”男孩问,将球夹在手臂下,“看上去像一把上了消音器的乌兹手枪。”

    “快滚。”索尔低喝道。占领巴勒斯坦的英军在被街头顽童拦下时,用的就是这个词。

    男孩耸耸肩,跑回去继续玩游戏了。索尔抬起头,刚好看见贾斯汀也在跑,背对着停车场,右手挥舞着树枝。

    索尔迅速决断,快步朝野餐区走去,远离停着的车辆。他可以看见躺在地上的娜塔莉的茶色裙子。他走得很快,一直躲在树木后面,以免被贾斯汀看见。公园里似乎还没有人发现娜塔莉。两辆摩托轰隆隆地驶入停车场。

    索尔脚步轻盈,又向贾斯汀靠近了四十英尺。贾斯汀这时正背靠着河流上方的栅栏。男孩眼神空洞,嘴张得老大,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索尔背靠着树,深吸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气枪枪把里的二氧化碳剂量。

    “嘿。”一个穿着灰色布鲁克斯兄弟牌夏装的男人从身旁走过,“这枪真酷。得有许可证才能持这种武器吧?”

    “不用。”索尔说,瞟了眼树后的贾斯汀,确认他依旧茫然地盯着远方。那男孩离他有五六十英尺。太远了。

    “真酷。”穿灰西装的年轻男子说,“它用的是点22口径子弹还是弹丸啊?”

    同灰西装聊天的同伴也发话了,他留着小胡子,金发被吹干成型,穿着蓝色的夏装:“你是从哪儿买的这玩意儿,伙计?凯马特有卖吗?”

    “不好意思。”索尔说,从树后绕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栅栏走去。贾斯汀没有转头看他。男孩空洞的目光固定在停车场上方的某个点上。索尔将气枪藏在身后,沿着栅栏朝那个一动不动的六岁男孩走去。他在离男孩二十步的地方停下。贾斯汀浑然未觉,索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跟踪玩具老鼠的猫。他走完了最后十五步,从身后拿出气枪,朝男孩光着的右腿发射了一枚蓝色飞镖。贾斯汀浑身僵硬地向前倒下去,索尔伸手接住了他。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一幕。

    他强忍住跑回停车场的冲动,但脚下的步子依然飞快。两个骑着摩托来的长发男子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软绵绵瘫倒在地的娜塔莉。但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索尔说,从两人身边挤过,迈过娜塔莉,拉开了旅行车左后门,将贾斯汀轻轻地在电池组和无线电接收机旁边。

    “嘿,伙计,”更胖的那个摩托车手说,“她死了吗?”

    “哦,没有。”索尔假装强忍着笑说,气喘吁吁地用力将她搬到前座,尽量推到右边。她左脚上的鞋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捡起鞋,对两个目瞪口呆的摩托车手微笑道:“我是医生。她只是癫痫小发作了,神经功能缺陷性心肺水肿引发的。”他钻进旅行车,将飞镖枪放在座位上,继续对两个摩托车手保持微笑,“这个男孩也是,”他说,“这是……呃……是家族病。”索尔挂上挡,倒出了停车场。他本以为会有一辆装满梅勒妮·福勒的僵尸的车冲出来拦住她,但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挡就来到了街上。

    索尔开车兜了几个圈子,直到他确认没有被跟踪,然后返回了汽车旅馆。从路上看不到他们的房间,但他还是确认没有车停在附近之后,才把娜塔莉和男孩先后抱进了房间。

    娜塔莉的脑电图感应器还藏在她的头发中,运转正常。麦克风和遥测包也仍在工作。索尔观察了一会儿才断开电脑连接,把电脑带进了屋。θ波不见了,快速眼动睡眠状态的波峰也没有了。脑电图读数表明,娜塔莉正处在药物引发的无梦深度睡眠之中。

    索尔把设备搬进屋之后,让娜塔莉和贾斯汀睡舒服,检查他们的生命体征。他打开了第二个遥测包,将电极贴在男孩的头上,敲下一个编码,激活了一个程序,将两组脑电图数据同时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娜塔莉的数据表明她仍处在深度睡眠状态,而那个孩子的脑电图则是一条直线,表明他处于临床脑死亡状态。

    索尔检查了男孩的脉搏、心跳和网膜反应,测了血压,并对其施以声音、气味和疼痛刺激。电脑仍未显示任何高等神经功能的迹象。索尔更换了遥测包和传感器,检查了发射机电池,恢复为单一显示模式,使用了更多的电解质膏,增加了两个电机,结果得到的数据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六岁的贾斯汀·沃登在法律意义上已经脑死亡,他是一具毫无意识的皮囊,只有原始的脑干还在维持着他的心跳、呼吸和肾过滤。

    索尔垂下头,用双手撑住,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娜塔莉问。她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镇静剂的药效在她身上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她醒来之后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恢复清晰的思维。

    “我们继续给他使用镇静剂。”他说,“如果我们将他从深度睡眠状态唤醒,梅勒妮·福勒就会重新控制她。这个叫贾斯汀·沃登的小男孩——他的记忆、他的爱恨、他的恐惧,所有正常人拥有的东西——永远消失了。”

    “你确定?”娜塔莉问,她的声音含混不清。

    索尔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杯,往里加了点儿威士忌。“不。”他承认道,“要想完全确定,就必须准备更好的设备,做更复杂的测试,并且在更广的条件范围内进行观察。但他的脑电

    波那么平直,我想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极低,更不用说恢复记忆和人格了。”他喝了一大口饮料。

    “我们还以为可以解救他们呢……”娜塔莉喃喃道。

    “不错。”索尔啪的一声放下空杯子,“想想看,这是有道理的。那个老巫婆的调教越深入,被调教者的人格就丧失得越彻底。我怀疑,成年人还保留着一丝身份感,或者说人格,因为她绑架一群没有医护技能的医护人员是毫无意义的。不过,远程精神控制——这种精神吸血行为——在一段时间过后肯定会损害原来的人格。这就像是一种疾病,一种脑癌,随着时间的流逝,坏细胞会杀死好细胞。”

    娜塔莉揉了揉疼痛的脑袋:“她的……她的傀儡里会不会有一些被操控得没那么严密?或者说中毒没那么深?”

    索尔摊开一只手,质疑道:“有可能吗?我想应该有。但如果他们被充分调教——或者说改造——以至于她将其视作可信任的奴仆,那我怀疑这些人的所有高级神经功能都受到了严重损害。”

    “但上校不是操纵过你吗?”娜塔莉淡淡地说,“我也被哈罗德吸过两次血。老巫婆也至少对我两次下手。”

    “然后呢?”索尔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骨。

    “他们有没有伤害我们?我们身体里现在是不是也有癌细胞在生长?我们同那些人不一样吗,索尔?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索尔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娜塔莉最后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

    “对不起。”她说,“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巫婆进入我的思想的感觉……太恶心了。我从没有感到如此无助过,甚至比被强奸还要糟糕。至少你的身体被侵犯的时候,思想还是自己的。而且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你被精神强奸一两次之后……你……”娜塔莉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索尔说,握住她的手,“你在心底竟然萌生出再体验一次的想法,就像服用了一种副作用强烈的可怕药物,但又让人上瘾。我知道。”

    “你从未说过你……”

    “这样的事,你是不愿拿出来说的。”

    “是的。”娜塔莉浑身发抖。

    “但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那种癌症。”索尔说,“我敢肯定,这种上瘾的感觉,与吸血鬼对其选中的少量傀儡的深度调教密不可分。但这又会导致我们陷入另一个伦理困境。”

    “什么伦理困境?”

    “如果我们按计划行事,我们必须让至少一个人——或许更多——让一个无辜者接受几个星期的调教。”

    “但这不一样——这种调教是暂时的,只是为了完成一种特殊的功能。”

    “从达到我们的目的来说,调教是暂时的。”索尔说,“但我们现在知道,一旦被调教,影响就会是永久的。”

    “该死!”娜塔莉咆哮道,“这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的计划。你能想出另一个计划吗?”

    “不能。”

    “那我们就只能向前。”娜塔莉坚定地说,“即使我们会丧失思想和灵魂,即使会牵连到无辜者。我们只能向前,因为这是我们欠那些逝者的。我们的家人和我们深爱的人付出了代价,现在我们只能向前……找凶手偿债……我们现在停下来的话,将永远无法获得公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只能向前。”

    索尔点点头。“你说的当然没错。”他悲伤地说,“但正是同样的道德律令驱使巴勒斯坦年轻人在公交车上放炸弹,驱使西班牙的巴斯克分离主义分子朝人群开枪。他们其实并非别无选择。艾希曼也是奉命杀人,他也认为自己不用承担责任。我们的行为同艾希曼有多大的不同?”

    “当然不一样。”娜塔莉说,“我现在太他妈沮丧了,压根儿不在乎你讲的那套道德情操。我只需要认准目标,然后去做。”

    索尔嗖地站起身。“埃里克·霍弗说,在沮丧的人看来,不用承担责任比被从监牢中释放更具吸引力。”

    娜塔莉猛烈摇头。索尔看见连到她衬衣领子上的脑电图传感器的细小黑线。“我不是在追求不承担责任。”他说,“我恰恰是在承担责任。现在我就在思考是否把那个男孩还给梅勒妮·福勒。”

    索尔一脸惊诧:“把他还回去?我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他——”

    “他脑死亡了。”娜塔莉插话道,“老巫婆杀死了他的姐姐们,也杀死了他。我今晚回去的时候,他派得上用场。”

    “你今天不能再去那里了。”索尔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就像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太快了。她太不稳定……”

    “所以我才需要现在去。”娜塔莉坚定地说,“趁她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的时候。尽管那个老巫婆已经老得快散架了,但她还不蠢,索尔。我们必须确认她被我们诓住了。我们不能再遮遮掩掩下去了。我不能再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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