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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郑重地收纳好,用玉镇尺压在桌上。再将绿珠、紫玉叫来,让她们去接十三、十四阿哥时,向梁公公传句话,说永和宫的地龙新修缮了,十分暖和,让皇上来暖暖身子。
而这一晚,因皇帝召见儿子们在乾清宫一道用膳,太子和大阿哥也在,四阿哥更不会缺席。待乾清宫散了家宴,父子尽欢,难得一餐饭吃得那么高兴,除了启祥宫里十五阿哥还不能来陪驾,从太子、大阿哥到十四阿哥都来齐了,十三个孩子,唯独缺六阿哥,瞧着新婚的五阿哥意气风发,若是胤祚还在,也该成婚了。
玄烨自然心疼起岚琪,散了家宴待在暖阁里稍稍醒酒,便坐暖轿往乾清宫来。未派人打前站,突然驾临,里头岚琪正伺候两个活蹦乱跳的小祖宗,十三、十四阿哥的嚷嚷声门外就听得见了,玄烨一进门就听胤祯笑着说:“额娘,皇阿玛说等我长大了,带我去草原狩猎,然后席地而坐烧火烤羊,好好地痛快喝酒,不醉不归。”
他走近儿子的屋子,却听得岚琪说:“等你们长大了,阿玛、额娘不添岁月吗?酒多伤身,陪着阿玛狩猎是应该的,喝酒可不允许,你们哪个敢叫阿玛喝醉了,就等着我收拾你们。”
俩儿子叽叽喳喳的,玄烨在外头也听不清了,示意底下人去告诉娘娘他来了,便径直往岚琪屋子里来。在暖炕上歪着休憩,听得外头匆匆的脚步声,眼瞧着柳条儿身段的人走进来,可岚琪没急着找自己,却一门心思往她的桌案上看。
玄烨顺着她看了一眼,没察觉有什么奇怪,反而笑道:“你又藏了什么好东西,是怕朕先瞧见?”
岚琪忙回过神,瞧见皇帝穿得厚实歪在炕上,熟稔地上来解开玄烨的外衣,嘴里埋怨他不知冷热,屋子里这么暖也不知道脱两件。玄烨则嗔怪她这样单薄就从儿子屋子挪到这里,说道:“就是这几下不小心,最易着凉。”
岚琪皱眉道:“皇上有说臣妾的工夫,自己可就解了衣衫,非要人家来操心不可。”
玄烨故意虎着脸:“朕还说不得你了?你不伺候朕,还等哪个伺候?”
岚琪却叫这话一惊,手里捧着衣裳就往后退下,屈膝在地一面行礼一面请罪,惹得玄烨恼她:“朕逗你玩的,一定要认真吗?”
“皇上恕罪。”岚琪正经道,“臣妾原就有一件事要向您禀告,不是玩笑话,也不是与您怄气。”
“那你也起来说,屋子里虽暖,地上还是凉的。”玄烨说着已起身,把她拎起来,温和地问,“什么事,弄得你这么紧张?胤禛的事?”
岚琪摇头,放下衣裳,一面朝书案走去,一面将那封信函的来历告诉玄烨,小心翼翼地从玉镇尺下抽出那封信,泛黄发脆的纸张,浸透了岁月的痕迹。她双手捧给玄烨,严肃地说:“臣妾不知是给皇上的信函,未免有什么是非流出宫外,擅自先启信看了一眼,但见信首几句,就没敢再往下看,臣妾只知是温贵妃给皇上的信,信内说了什么,一概不知了。”
玄烨顺手就接过来,不以为意:“朕怎么会不信你?”说着就将信展开。
岚琪立在一旁,脑中正不知想什么,玄烨已出声:“这不是贵妃的信,是她姐姐的。”
“皇后娘娘?”
“你自己看吧。”
岚琪怔怔地望着玄烨,不置可否,玄烨却将信塞入她的手中,神情宁和道:“你看吧,没什么的。”
她轻轻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地捧起信纸。玄烨托着一盏蜡烛立在她的身旁,眼前顿时又明亮不少,重新再看信首几个字,心中仍是突突直跳。
信中道:“万岁敬启,臣妾钮祜禄氏顿首。中秋月圆,万家灯火,笔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得赐西洋座钟,实乃圣上挚爱之物,圣恩浩荡,妾心惶恐。入宫五载,膝下无嗣,幸得万岁百般呵护,惠存妾身几分薄面,其间欢乐种种,悲伤种种,浮沉种种,皆成无可忘怀之回忆。夜阑人静,独坐听钟,点点滴滴入心,千般惶恐凝聚,悔悟春秋五载,竟空负圣恩,无语泪流。
“钮祜禄一族蒙皇恩几代传承,时至当下,权倾朝野,藐视皇权。臣妾身在君侧,然心系家族,是为不忠;既知族人野心世间难容,然不予阻止,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仍得万岁以诚相待,细致呵护,臣妾惶恐之至,昼夜难安,今日顿悟,侍君之道,悔不当初。
“从今往后,必以君为重,夫为先,钮祜禄氏已成往昔,臣妾仅翊坤宫昭妃矣。贸然呈函,粗言鄙语,恐污圣听,然臣妾忠君之心天地可鉴,慕君之意日月可表,字词有限,臣妾愿以身侍君,望万岁驾临翊坤宫,垂听妾心。”
落款处,岚琪情不自禁地念出声:“臣妾翊坤宫昭妃,再顿首。”话音落,不知为何心痛难当,竟在眼角滑下泪滴。玄烨立在一旁含笑问:“你哭什么?”
她抬起泪眼望着玄烨,手中微微一颤,哽咽道:“这是孝昭皇后的信,皇上,娘娘她……”
玄烨淡然一笑,放下蜡烛,拉着岚琪到榻上坐下,万般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颔首道:“是她的信,这也是她的字迹,朕认得。可是这封信朕没瞧见过,你看信封上一片空白,可见当初她写完这封信后,迟迟没有送来给朕。”
“是皇上赏赐孝昭皇后西洋座钟的时候写的?”
“那年中秋,朕赏了她一口西洋钟,她欢喜极了。”玄烨平静地诉说着,“但那年惠贵人有孕,彼时的惠贵人与如今不同,年轻时体贴温柔,善解人意,侍奉在朕身边很随朕的心意。而朕向来忌惮钮祜禄一族,皇后之余,彼时的惠贵人、荣贵人,甚至几位答应和官女子,都比她吃得开。信中未免夸大其词,朕待她并没有那么好,那日赏她西洋钟,也是皇祖母要朕别太冷淡翊坤宫,可她欢喜极了,她大概以为朕回心转意,可是……”
岚琪捏着信,没言语,可眼泪却止不住。玄烨反而慌了,将信从她手里拿过来搁在一旁,严肃地说:“你伤心什么?难道觉得朕是负心之人?”
她摇头:“凭什么叫皇上喜欢不喜欢的人?”
“那不就得了?不许哭。”
“臣妾没有哭,眼泪自个儿掉的。”岚琪眼中含悲,与他道,“娘娘当初若将这封信递给您,您和娘娘冰释前嫌,解了彼此的芥蒂,也许她少了早年的抑郁,也不至于伤了身子,英年早逝。娘娘伴君宫闱的那些年里,即便与您无甚感情,她也无愧身为后宫的尊贵和辛劳。臣妾协理六宫这几年,更加明白娘娘耗费了多少心血,可为什么她不把信给您,难道是冬云截下的?”
玄烨摇头道:“你说信是藏在首饰盒的暗格里,兴许那首饰盒是皇后遗物,冬云无意间收在身边,她未必知道有这封信,若是她截下的,应该是毁了,留着做什么?或许当晚她写信后,发现朕召幸了别的什么人,或是去探望了怀孕的惠贵人,又或是家中突然给了她什么压力,才让她把信收了起来,终究没有给朕看。”
岚琪神情定定,竟将藏了十几年的话说出口:“若是一早将信给了皇上,何至于留下那一句话,何至于下辈子不要再见到您。”
“下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朕?她曾经这样对你说?”玄烨淡然问。岚琪恍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说了。
好像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十几年来,这句话压在心里。这是孝昭皇后的遗愿,皇后曾让她转达给皇帝,只因说了不强求,加之她担心玄烨会为此受到伤害,又有太皇太后的阻止,十几年了,一直没说出口。
今晚看到皇后的信,想到他们曾经可能缓和的关系,若是皇后当年就放下包袱,像赫舍里皇后那样陪伴在皇帝身边,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种种?也许赫舍里皇后仙逝后,她自然而然会成为新的皇后,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能仅仅就因为昔日的昭妃没有送出这封信。
她不能强求玄烨去爱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当年的皇帝又年少气盛,若说玄烨对温贵妃狠,那么他对皇后,唯一的错大概就是不爱她,可皇后又有什么错?
错在出身高贵?错在性格倔强?还是错在她爱上了皇帝?这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她对帝王的衷肠肺腑,可是细细看,过于谨慎庄重的言辞,就连请皇帝来一趟翊坤宫,有几分邀宠的意味,都显得那么刻板无趣。或许当初,玄烨真收到这封信,会和昭妃恳谈,化解彼此的误会,但结果可能仅此而已。
昭妃她,终究是输给了自己。
“你看,她这封信字里行间,还是端着自身的尊贵,朕不怪她自重,可是男女之间的柔情蜜意,即便朕是帝王,朕在你面前也并不曾时刻高高在上。若不然,怎容得你耍性子发脾气,甚至出言不逊、顶嘴冲撞?当年的朕有帝师教导,有谋臣辅佐,有皇祖母依靠,朕并不需要一个好似老师、大臣甚至长辈的女人陪在身边,不仅仅是朕,大抵天下的男人都不会有这样的需求。她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也予以她一切褒奖,可是每当朕想亲近她,想和她拉拢关系,她却布下层层结界,不知端着哪门子的自尊自傲,将朕拒
之千里。”
玄烨说着这些话,将岚琪搂在怀中,继续道:“当年她散布谣言,害你成为众矢之的。朕恨得咬牙切齿,可冷静下来想要理智地与她化解误会时,好好下着一盘棋,她却突然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言辞之间,几番挑唆,惹得朕大怒,她竟一头撞柱寻死。到后来害得你被皇祖母毒打一顿,平息众怒,你可知道,朕到如今还会想起你挨打的模样?每每想起来,都心疼懊恼。”
岚琪心底一片柔软,抵在他胸前说:“臣妾早就记不得了。皇上何须记得,您这样子,好像在责怪太皇太后的不是。您知道的,那顿打是臣妾自己去讨来的,也因此得了太皇太后的信任,被她老人家呵护了十几年呀。”
玄烨摇头:“不是这样想,罢了……”他沉沉一叹,又说道,“今晚儿子们都聚在眼前,看着他们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朕早年对年华逝去的不安是没有了,可是越满足竟越显出心中缺失的那一块,朕想念胤祚。”
岚琪抬起头,看到皇帝眼中含泪,她自己立时就绷不住了。胤祚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任何时候触碰都会让她痛不欲生,此刻见玄烨悲伤,更是把持不住,哽咽道:“好好的,何苦招惹我?”
玄烨搂紧她,慵懒地说着:“不许哭啊。朕可没让你哭,你好歹怕一怕朕呢,皇帝不许你哭,你还敢哭?”
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封泛黄的信,却带来这样一场温柔的话语,岚琪以为玄烨会为皇后的“绝情”恼怒,可现在才明白,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既然无情,又何来绝情?也许皇后下辈子不想遇见皇帝,玄烨他自己下辈子也不想再遇见她。
“她们姐妹其实很像,只是皇后内敛,什么都藏在心里,而温贵妃则宁愿飞蛾扑火,也要不惜手段争取一切,而她又没有那样的智慧,她的‘聪明’甚至连宜妃都不如。”玄烨苦涩地一笑,“十几年二十年的,就这么过去了。朕这皇帝当了三十多年了,明世宗在位四十五年,明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咱们爱新觉罗家既是夺了他们的江山,总该有一个长命百岁的皇帝在位年数上要胜过他们,四十八年不算长,朕不想输给他们。”
岚琪笑道:“到康熙四十九年,臣妾就半百,是个老婆婆了,好在皇上总要再老些,在您面前装年轻,绰绰有余了。”
玄烨心中欢喜,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四十九年,五十九年,甚至更久远,咱们都这样搂着可好?”
岚琪悄然一笑,扭身从他怀里躲开,将那封信收好,想了想转身就扔进了窗下炭盆里,眼看着黄纸燃成灰烬,再扭头看皇帝,只见他静静地笑着,毫无异议。
岚琪摇摇摆摆走回来,柳条儿似的身子柔软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她立在妆台前,稍稍解开领口的扣子,回眸看着玄烨,含酸道:“莫说十几年二十年后,您还惦记着和臣妾老不正经地互相搂着,就现下臣妾还年轻,已经比不过那些十几岁的花骨朵儿,到那时早被人嫌弃了。”说话间,颈间露出一抹雪白,她却不继续脱了,转而坐下对着镜台,深深呼吸,将方才的难过悲伤一扫而空,心里热乎乎地扑扑直跳,今晚,她就想把自己融化在玄烨的身体里。
散下乌黑的长发,发髻上珠翠钗环除尽,原本歇在屋子里就没怎么做妆容,清清爽爽一张脸,还原本来的柔美。玄烨一步步挪到她的身后,岚琪的青丝柔软顺滑,绕在指间如丝如缎,掬起长发,露出雪白粉颈,他俯身轻轻留下香吻,在她耳边轻吐气息:“叫朕摸一摸当年挨打的地方,瞧瞧还疼不疼可好?”
镜中人眼含秋波、双颊如霞,身子往后轻轻一靠,跌入他的怀里,娇然笑着:“那可要轻一点。”
永和宫新修缮的地龙,比往年更加温暖,德妃娘娘请皇帝来暖一暖身子,却把自己融化了。她和这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一样,有欲望,有贪念,争取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她不会做飞蛾扑火的事,不会做不择手段的事。是我的,终是我的;不是我的,耗尽生命去追求,得到了又如何?
十一月,风雪萧萧,紫禁城银装素裹,终于在进入腊月时连着数日放晴,宫内也一扫温僖贵妃逝世的阴霾。腊八是好日子,皇帝就选在那天为佟妃行册封之礼,宫里重新有了一位佟妃。
而温僖贵妃逝世才一月有余,皇帝就晋封佟妃,宫内将来谁坐最高之位,显而易见。但即便都知道佟妃的前程因为她的出身注定的尊贵,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永和宫德妃会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四妃之位多出一位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会变成空缺一位。
忙忙碌碌的腊月一过,正月里,皇帝已经和大臣们每日为了国事忙碌,女眷们却热闹地过着节,终日送往迎来,喝茶吃酒,十分惬意。
那日,荣妃做东请各宫有脸面的妃嫔在景阳宫聚聚,岚琪也带着温宸、温宪来玩,孩子们散到一处去。妃嫔坐在一起,正听宜妃说笑话,忽听得哭声,不等众人出去,瞧见恪靖跑进来,把众位娘娘吓了一跳。
金枝玉叶的公主,此刻发髻散了,衣裳破了,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指甲印,撩起胳膊来,两排小牙印又深又红,缠着宜妃说:“额娘,温宪和温宸打我,她们说我是贵人生的,不配和她们一起玩。”
母女俩出去,惠妃跟在后头与荣妃道:“十六岁的大姑娘叫俩小妹妹打了,这叫什么事儿?她家恪靖可一向刁钻蛮横的,我不信。”
可信不信,事实如此,上头三位姐姐嫁出去后,宫里统共剩下几个女孩子,她们玩在一起打起来,还能叫谁打了。乳母、宫女赶去拉架时,就看到永和宫两位公主把恪靖公主摁在地上,扯头发、撕脸颊,她们没哭,恪靖公主也没大声哭,吓得号啕大哭惊动众人的,是更小的温恪公主。
要说恪靖公主刁钻蛮横的脾气,都是随了宜妃的,自小就十分霸气,姐妹里头处处要争个头,渐渐明白自己其实是贵人生的,远不如其他姐妹出身高贵时,反而在人前变得更加骄傲,一点儿都不肯让步吃亏。
因是个女孩子,再如何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宫里人都无所谓,又有宜妃护着,平日里少有冲突,可今日闹得打起来,还被两个妹妹摁在地上打,也真是稀奇了。
彼时为了息事宁人,岚琪自然向宜妃赔不是,温宪和温宸也没敢当众跟额娘顶嘴,岚琪让她们赔礼道歉,都乖乖低头开了口。加上荣妃、惠妃打圆场,岚琪不想让荣姐姐下不来台,当时忍下没计较,还是留在景阳宫等看罢了戏,才与众人一道散了。
回永和宫时,温宪鬼机灵地怂恿妹妹随她回皇祖母那儿,岚琪呵斥一声:“哪儿都不许去!”把俩小丫头拎了回去。
回家后,先是把她们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见什么厉害的伤痕,只有温宪胳膊上被抓了一道口子,没出什么血,不需要怎么处理,便立时冷下脸,让环春拿来藤条,让她们俩站着回话。
小宸儿怕挨打,要跟额娘撒娇,被岚琪喝令站着不许动,温宪大义凛然地挡在妹妹身前说:“额娘要罚就罚我好了,小宸儿是见我和四姐打起来了,怕我吃亏才咬她的。”
妹妹躲在姐姐身后,探出脑袋对岚琪娇滴滴地说:“额娘,我下回不咬人了。”
岚琪还没来得及教训她们,环春乐呵呵跑进来,对二位公主说:“皇上来了,公主们快去给皇阿玛接驾呀。”
俩丫头如遇大赦,牵了手就跑出去。岚琪虎着脸瞪环春,环春无辜地说:“皇上自己来的,奴婢可请不动圣驾。”
岚琪迎出去,见玄烨已蹲在庭院里,俩闺女一左一右,跟他亲昵地咬耳朵说话。玄烨不知说什么,逗得小宸儿咯咯大笑,她才走上前几步,小女儿就嚷嚷:“额娘,皇阿玛说您是母老虎。”
玄烨哭笑不得,搂了女儿嗔怪:“傻丫头,这话怎么能嚷嚷出来?”
温宪则在一旁喊:“糟了,额娘要发脾气了,皇阿玛,我们快跑。”
岚琪立定不动,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可是小闺女一下扑过来,软软地撞在怀里,搂着她的腰甜甜地说:“额娘不生气,皇阿玛最喜欢额娘了,皇阿玛说天下最好看的人就是额娘。”
岚琪忍不住露出笑容,玄烨领着温宪走来,冲她笑着:“你信吗?”
“皇上把她们宠得没边儿了。”岚琪板起脸来说,“她们现在又打人又咬人的,旁人又不会说是皇上没管教好,可都冲着臣妾来呢。您今天可不能拦着了,一定要让她们知道藤条的厉害才行。”
小宸儿转身缠上玄烨说:“皇阿玛把藤条收走,额娘老是吓唬我们。”
旁边的姐姐也说:“十四说他不肯好好写字,额娘就把藤条放在桌上看着他,结果他吓得手抖更写不好,都是额娘不好。”
玄烨眼见俩丫头越说越离谱,倒是冷下脸训斥:“你们做错事,活该受罚的,还敢告额娘的状,回自己屋子反省去,一会儿来问你们话。”
俩姑娘不敢与父亲顶嘴,乖乖行了礼跟乳母走。岚琪也有些不高兴,转身就往内殿去,玄烨一溜跟上来,轻声说:“你太放肆了,朕在这里,你倒先走了?”
岚琪睨他一眼:“‘母老虎’这样的话,您都跟女儿们说,臣妾是她们的额娘,可不是让她们玩笑取乐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背过人,皇帝立马甩开高高在上的架子,哄着她说:“一年到头见不了孩子们几回,不哄着她们些,她们都不敢和我亲近了,自己的骨肉看到父亲却像老鼠见了猫,我心里很不好受。她们这样黏着我,我心里一高兴,说话就没了分寸,这你也要生气?朕还忌妒你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呢。”
岚琪见玄烨一脸紧张,不免心疼他明明儿女成群却极少享受天伦之乐,轻轻拿手指点了点他的唇说:“那可不许有下回了。”
玄烨欣然,连声答应,偷着又在她脸上香了一口,但不贪于嬉闹,而是正经地与岚琪说:“朕要给太子立太子妃,这件事,少不得又要你费心。”
突然就说这件事,岚琪的确惊讶。早些年,宫里宫外还时不时要议论一下太子妃的人选,可是连着几年,皇帝都没动静,大家的热情渐渐就淡了。
现如今,毓庆宫里侧福晋已是纳了两个,孩子也前后生了四个,虽然两个女儿没保住,但皇帝眼下统共两个皇孙,都是毓庆宫所出。关于皇嗣,毓庆宫侧福晋功劳最大,一半的人觉得李佳氏将来就要扶正做太子妃;但另一半人却觉得她出身尚不够高贵,而放眼贵族世家的小姐,却也挑不出几个。
岚琪依稀记得皇帝心里是有了合适人选的,但他们没正经谈过这件事,她自己不好奇,这事一直搁置,现在突然提起来,她倒觉得新鲜,随口便问:“皇上是预备大选,还是已经有了中意的?”
玄烨轻轻一叹:“早年就选好了,只等那孩子长大,好容易年纪合适了,去年她阿玛却死了。”
岚琪歪着脑袋想去年哪家高门大户没了人,还未想起来,玄烨已道:“三等伯爵文炳之女,瓜尔佳氏,过了年十三岁,到底还是小了点。”
自从鳌拜一党倒台后,瓜尔佳氏在朝廷的威名已大不如前,虽是上三旗贵族,但受皇帝后宫的影响,赫舍里氏、钮祜禄氏、佟佳氏还有纳兰氏才是这几年呼风唤雨的家族。后宫和皇室中几乎无一位举足轻重的女眷出自他们家。虽然同姓不同宗,但总有些许牵连,可如今皇帝要立太子妃,且是早早就选定的人,竟然出自瓜尔佳氏一族。
岚琪心里想,这都康熙三十四年了,朝廷的局势也是该改一改了,旧臣往往易居功自傲,对于皇帝来说,旧臣也好,新臣也罢,谁听话,谁好使唤,才是好臣子。如今阿哥们也渐渐长大,先后融入朝堂之中,与老少大臣们一道办差,这乾清门阶下议政的人,兴许是该换几张新鲜面孔了。
“你在想什么?”玄烨见岚琪出神,拿手在她眼前一晃。岚琪莞尔一笑,搪塞过去:“臣妾在算计,太子婚礼要耗费多少银子,不知道皇上预备几时举行婚礼?臣妾和荣姐姐要去准备,算一算要花销多少,太子的婚礼当然不能省,不然礼部那些官员又要翻白眼了。”
玄烨欣然笑道:“你也知道他们议论你吗?”
岚琪睁大了眼睛,她又不与外臣接触,哪儿能知道外头人说什么,可是十分好奇,摇头问:“臣妾怎么能知道,皇上说的他们是谁,他们说臣妾什么了?”
“也不是指名说你,就是说朕的后宫人越来越多,却不见花销没边儿地往上涨,都赞扬朕有贤内助。”玄烨笑着说,“那些递上来称颂盛世、溜须拍马的折子,提起来的不少。”
岚琪心里竟有几分欢喜,不论留不留名,她实实在在为玄烨当好这个家了,高兴着赶紧转回正题:“既然那孩子身上有重孝,现下成婚合适吗?”
玄烨道:“说是一年之内成婚便无碍,若是过了一年,则要持孝期满方可办喜事。可你也知道,这种规矩都是人定的,人怎么说就怎么来,如今朕要他们成亲,怎么都成了。”
岚琪笑道:“可皇上既然说她年纪太小,为何不等一等,两三年后也才十五六岁。”
玄烨摇头,眉头泛起淡淡隐忧,慢声道:“朕原本是不急于现在,还一心想先培养人才。石文炳几经调任,历任杭州、福州皆有建树,去年终于让他回京继补正白旗汉军都统,想从今往后把他留在京城委以重用,可惜却在上京途中病故。朕痛心失去人才,更不得不加紧把她女儿给太子娶进门,这才要扶起来的一派势力,可不能半途而废。”
岚琪怔怔地望着玄烨,抿着嘴不发声,刚刚皇帝寥寥百字,说的可都是朝政。虽然岚琪现在越来越习惯玄烨偶尔不经意地跟她提几句,可她自己不能失了分寸,皇帝讲的时候多嘴谦辞一句,是本分。况且刚才不经意挑起这个话题的,就是她自己,已经错在前头了。
而玄烨见她神情略紧张,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便笑着靠近身来说:“听过便是了,你那么笨,也记不住的。”
“是,笨得记不住。”岚琪娇然一笑,但还是认真讲,“皇上先告诉臣妾给太子办婚礼的日子,其他的和臣妾不相干。”
“拟定五六月里,具体日子,钦天监会到宁寿宫与太后一道挑选,那时候你就不必前去,权当避嫌。”玄烨心里已经有了算计,一一吩咐岚琪如何做,让她等圣旨下,由太后指派经手这件事的人后,再和荣妃忙活不迟。早年纳侧福晋都是裕亲王福晋帮忙,这次是正经立太子妃,必然要由太后出面,岚琪她们也不过是给太后打打下手。
岚琪倒是多心说:“皇上改天去景阳宫坐坐,亲自告诉荣姐姐吧。每回都是臣妾传话过去,荣姐姐心里难免有想法,上回您也说了,荣姐姐劳苦功高。”
玄烨答应了,又因许多事要等做起来了才能商量,现下没什么可说的。正好环春过来禀告,说公主们让她来问问皇阿玛,反省好了能不能出来玩了?当爹的立时心软,赶紧把心肝宝贝们叫来,哄着她们向额娘赔不是。
岚琪问温宪为何与姐姐打架,温宪起先不肯说,她又问小女儿,宸儿却望着姐姐,憋了半天躲在阿玛怀里娇滴滴地讲:“姐姐不让说。”
玄烨怕岚琪生气,温和地问大闺女:“有什么不能说的?阿玛也在这里,难道怕额娘发脾气揍你?”
温宪笑着摇头,反而贴心地跟岚琪靠近些,但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因为四皇姐欺负温恪,我和妹妹根本没说她是什么贵人的女儿,不配和我们玩的话,这些话是她骂温恪妹妹的。因为妹妹弄坏了她喜欢的钗子,她就骂人了,我听不下去和她争辩几句,然后就打起来。额娘,是我的错,的确是我先动手的。”
小宸儿在玄烨怀里对岚琪说:“四皇姐打姐姐,我才咬她的。额娘,我以后不咬人了。”
岚琪哭笑不得,对玄烨道:“乳母说,她们俩骑着恪靖厮打,恪靖到底是做姐姐的,虽然打起来了大概也不会对她们动手,这俩小丫头了不得,皇上您没看见恪靖狼狈的模样,旁人都不信十六岁的大姑娘叫她们俩小东西欺负了。”
小宸儿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皇阿玛,四皇姐扑过去要打姐姐,自己绊倒了,我就冲上去咬她了。”
哄着女儿们,玄烨自然无所谓这些事,教导她们以后不许如此,便算过去了,但等女儿们离开了,私下问岚琪:“难道温恪在翊坤宫一直受欺负?”
“宜妃大大咧咧,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岚琪应道,“只是恪靖性子傲一些,金枝玉叶的,这样也不算过。姐妹之间偶尔发生口角,臣妾以为恪靖未必存心刻薄妹妹,大概是心爱的东西被弄坏了,一时着急而已。偏偏碰上咱们家的混世魔王,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就打起来了,要说恪靖一个大姑娘还打不过妹妹吗?一定是觉得不好对妹妹们下手,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
玄烨笑道:“你对别人的孩子倒是宽容,为什么动不动拿藤条吓唬自己家的宝贝?”
“皇上难得来一趟,觉得她们如珠似宝,怎么也爱不够。您若与她们日夜相对,臣妾尚且是吓唬吓唬,不曾真碰过她们一手指头,您大概早就招呼上去了。”岚琪恨得牙痒痒,“您以为带孩子就那么容易?”
“辛苦你了。”玄烨一声辛苦,自然少不得毛手毛脚。而怀里的人也十分矫情,欲拒还迎,口中还要拈酸吃醋,问皇帝:“前几日连着召幸了两位新人,花骨朵儿一样的人伺候在身边,怎么还来永和宫腻歪?”
玄烨早听惯了这“虚情假意”的话,最好的回答便是把她化在自己身下,一夜春光烂漫,她就什么都服帖了。
自然柔情蜜意之外,彼此都会为正经事奔波,玄烨照岚琪说的,将太子立太子妃的事也亲自去告诉了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