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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嫔敬嫔她们几位想要抱养孩子在膝下的都不会打袁氏的主意,倒是少了些风波是非,能让她安安生生地待产。
可这一阵风才刚过,另一件事立刻就让玄烨和岚琪都悬了心。皇贵妃突然吐血昏迷不醒,虽然太医全力施救,缓了过来,但他们也纷纷表示束手无策,说皇贵妃是心肝俱损,等耗干最后点滴心血,她的生命也就该到尽头了。
时下正是欣欣向荣的暮春初夏,承乾宫上下,却唯见凄凉。
皇贵妃在那一次病重之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精神,而最沉重的那几天里,四阿哥每天照旧上书房。几个兄弟都劝他向皇阿玛请旨回承乾宫去多多陪伴皇贵妃,四阿哥却淡淡地说:“额娘不要我陪,她大多时候都在睡,说那样陪着她也看不见,不如我安心在书房念书,夜里她醒着时多陪陪。”
四阿哥这些话,也在宫里流传,都觉得孩子未免太刻板冷漠,传到岚琪耳朵里时,只有她能理解皇贵妃和胤禛这对母子间的默契。
这日太后亲自来承乾宫看望皇贵妃,见年轻的妃嫔病成这样,太后未免伤感,众人不愿太后跟着再有什么事,说几句话便请她回宁寿宫去。荣妃几人拥簇着离开,岚琪送到门前便折回来,进门时看见佟嫔伏在床边拉着姐姐的手,皇贵妃正轻声说:“傻子,你哭什么?”
她心头堵得难受,转身就退了出来,十一年了,十一年前孝昭皇后在病榻上与妹妹说话,也是这样的光景,没想到十一年后又重演悲剧,昔日目睹孝昭皇后香消玉殒,给岚琪的人生带来何其大的震撼,十一年后,又要眼睁睁看着皇贵妃离世吗?
此时门前有太监服色的人进来,岚琪看清是跟着四阿哥的小和子,他在门前问了几句话,抬头见德妃娘娘在,立刻过来请安。
小和子说:“奴才替四阿哥来问候皇贵妃娘娘,一会儿就要回话。”
岚琪压了心内的悲伤,冷静地吩咐:“佟嫔娘娘在里头说话,你且等一会儿,娘娘精神不错,方才太后娘娘来,还陪着吃了半块点心,你若是急着回去告诉四阿哥,这样说也成。”
小和子连声答应,伏地磕了个头,再起来时,声音稍轻了些:“德妃娘娘,奴才……有几句话……”
见小和子吞吞吐吐,岚琪明白,这里毕竟是承乾宫,他们毕竟都是皇贵妃的人,即便如今皇贵妃好不了了,也不敢做任何让主子不高兴的事,见小和子紧张,知道他说的话必然是和胤禛有关,便回身吩咐环春:“你跟小和子一道走,顺路去阿哥所告诉苏麻喇嬷嬷,皇贵妃娘娘好些了。”
打发他们离开,岚琪深深吸口气,想着是离开还是再进去看看,正犹豫,殿内有人出来,青莲搀扶着佟嫔,娇小的人抹着眼泪,抬眼见德妃在,哽咽着说:“姐姐请您进去说话。”
岚琪颔首答应,见青莲只是搀扶佟嫔去别处歇息,而非离去,知道她们姐妹一时半会儿舍不得分开,一如当年钮祜禄皇后与温贵妃,可惜现在温贵妃已然痴痴傻傻,不知佟嫔将来,又是怎样的命运。
跨门而来,但觉身上一阵寒,眼下天气已有几分叫人不耐烦的燥热,不知是凄凉的气氛使然,还是屋子主人没有生气,皇贵妃的寝殿里十分阴冷。
病弱的人正靠在窗下,窗上开了半扇,她靠着正好能望见外头的天色,听见脚步声,没有向岚琪这边回头,只是自言自语说:“天气可真好,很想去外头走走。”
岚琪微笑:“等您养好了身子,嫔妾陪您园子里去逛逛,畅春园集凤轩里的竹亭,可是纳凉的好地方,瞧今年这架势,恐怕比去年还要热。”
皇贵妃这才看她一眼,不屑地说:“提起那里,我记起来你说的那番话,什么凤栖梧鸾停竹,可惜了。我现在这样子,哪里还有什么皇后的命,叫你失望了。”
“娘娘乐观一些,病总是能……”
“不用哄我了,我自己看得开。”皇贵妃哼笑,别过脸继续望着窗外,“报应也好,惩罚也好,老天定下的命数,改不了,我年轻时做下的孽,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娘娘何必这样说?”岚琪不忍心。
“你来说这种话才最可笑。”皇贵妃皱了眉头,厌弃地好像不愿看到岚琪似的,背着脸恨恨地说,“你说才最可笑,明明被我那样欺负虐待,明明我们之间该水火不容,可你却成了我的大恩人,让我过了十年最幸福的日子,让我一辈子都对你愧疚,一辈子在你面前都抬不起头。”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皇贵妃很辛苦,气喘吁吁地瘫在靠枕上,岚琪赶紧上前来,问要不要喝口水,问要不要请太医,半晌皇贵妃脸色缓过来,瞪着她说:“我讲的话,你听见了没?”
岚琪一怔,无声地点了头,可再抬眼,却见皇贵妃热泪盈眶,本没几分血色的脸上因此涨得泛红,她抽噎了一下,终究没有哭,很不服气地转过脸去说:“这辈子我不能欠你太多,下辈子会还不清的,谁知道我会不会成了你的奴才,让你终日打骂。”
岚琪很有耐性,笑道:“下辈子谁是谁呢,娘娘可记得上辈子?要紧的,还是这辈子过得好些。”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贵妃还是皇贵妃的地位,皇后怕是不成的,又或者金银?你不是很爱财,很小气的吗?”皇贵妃突然说这样的话,更进一步解释说,“你若想要贵妃或皇贵妃的位置,只要我去跟皇上开口,皇上必然答应,他心里恐怕连皇后的位置都想给你吧,可惜有我在,有不能答应这些事的朝臣在,他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放弃。但若我帮你去说,他一定高兴极了,有我支持,皇上面对大臣们也更有底气。”
“皇后的位置,皇上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娘娘。嫔妾出身低微,何敢奢求贵妃、皇贵妃之位。”
岚琪很冷静,她明白皇贵妃的心意,可心意归心意,她知道自己的前程,妃位已是到顶了。出身摆在那里,四妃的境遇又都差不多,她唯一优于别人的,就是得了玄烨的心。可爱人的心,不足以让她得到那几个无比崇高的地位,那几个位置,不是靠皇帝的心意就能坐上去的。
“又说这些没用的话,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哄?”皇贵妃冷笑,但总算还能冷静,叹了一口气,正经地看着岚琪说,“让我为你做件事,任何事都可以,结果如何不强求了,但凡我尽心尽力,也能抵消这辈子的罪孽。”
“嫔妾没什么……”
“难道你希望将来胤禛知道我们年轻那会儿的事,心里鄙视我这个额娘吗?”皇贵妃的眼泪倏然落下,孩子是她心中最柔弱也最坚强的地方,“让我为你做些事,将来你好告诉胤禛,我没有只是欺负你,不要让他将来看不起我。”
提起孩子,岚琪也是眼眉通红,心里头一阵阵酸楚涌上来,几乎要落泪,她深深呼吸调整情绪,耳边还听得皇贵妃在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仔细想想。”
“嫔妾没什么想要的,多谢娘娘。”
“那你可要一辈子记着我的好,要记得将来……”刚刚还气势十足的人,这一瞬又变得柔软,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奢求你在胤禛面前说我有多好,我不是个好人我明白,但求你看在这十年我养育他的分上,别让他恨我讨厌我。”
岚琪劝慰:“娘娘,嫔妾不会那么做,四阿哥那么喜欢您。”
皇贵妃摇头,无力地笑着:“可他会长大的,长大了懂了大人们的事,听说过去的事,他就明白我不是个好人了,这是我自己造的孽。”
“娘娘这样说,四阿哥就太可怜了。”岚琪劝道,“嫔妾不过是生了他,哪怕往后一辈子,也代替不了这十年您给予他的一切。”
皇贵妃看着岚琪,一时无语,岚琪则含笑道:“咱们的皇上,每每回想年幼时光,都是感慨,言语间透着悲伤和遗憾,但是咱们四阿哥将来长大了,想想他小时候的光景,怕是梦里也能笑出声,您给了他最美好的十年,嫔妾不敢以生母自居,可嫔妾由衷感激您。”
皇贵妃泪如泉涌,哽咽着说:“可我想再多陪陪他,可我不行了……”
岚琪含泪道:“可过去的十年,谁也无法代替。”
悲伤的气氛弥漫在寝殿之内,两人都不能再言语,岚琪更担心皇贵妃太过伤神会让身体变得更糟糕,不久后就告辞要离开,可她才转身,就听皇贵妃喊住了她。
“多谢你。”皇贵妃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而轻松,好像抛开了一辈子的包袱,“乌雅岚琪,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十年。”
这句话触动心弦,岚琪咬着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深深行礼后立刻退出了正殿,站在门前捂着嘴好一阵伤心。
青莲从偏殿过来,见德妃娘娘这样,反含笑请求:“娘娘这几天,得空常来看看主子吧,这宫里头,主子也就和您说得上话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太孤独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我会时常过来。”岚琪点头答应,望了眼佟嫔休息的地方,又吩咐青莲,“佟嫔娘娘怕是不肯走的,这些日子就让她住在承乾宫,太后那里我会派人去禀告。”
将一些事安排熨帖,岚琪便离了承乾宫,回永和宫不久,环春也跟着回来了,她同小和子一道走开,又去阿哥所给苏麻喇嬷嬷带了话,此刻回来,主子倒是把这茬忘记了,还是环春提醒她:“娘娘,小和子和奴婢说了些四阿哥的事。”
岚琪恍然记起方才的事,忙道:“胤禛怎么了?”
这日下学的时辰,众阿哥从书房里散了,胤禛与小和子走在后头,只听外头有人在说:“德妃娘娘吉祥。”
小和子跑前看了几眼,回来对四阿哥说:“德妃娘娘在外头呢。”
胤禛微微皱眉,立定在原地不知想什么,突然转身就要回书房去,小和子惊讶不已又不敢劝,但才走了两步,听见温柔的声音喊:“胤禛,你上哪儿去?”
“四阿哥,德妃娘娘在叫您。”小和子赶紧拦住了主子的去路。
胤禛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转过来,没有抬头看母亲,只是作了个揖道:“德妃娘娘吉祥。”
曾几何时,德妃若在书房外等,必然有一个小家伙跟着她一起,见了自己便“四哥、四哥”地喊不停,不论自己嘴上脸上怎么明着嫌弃他,都纠缠着不撒手,而胤禛从不舍得真正嫌弃他,总是嘴上嫌麻烦,牵着他的手却舍不得放开。
可是胤祚没了,就那么眼睁睁从他身边消失,现在又有一个人,也很快就要离开他。
“下了学,就该早些回去才好,皇贵妃娘娘等你回去说话,兄弟们都走了,你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可是功课没有完成,被太傅们留堂……”
岚琪缓步入门,温和又严肃地对四阿哥说着话,可不等她把话说完,胤禛倏然从眼前闪过,发脾气似的夺门而去,看得小和子几个都愣住了,岚琪则不等他走远,就呵斥:“站住!”
那一声震怒,吓得小和子腿软跪了下去,却又被德妃娘娘责备:“你跪什么,去把你主子拦下。”
小和子赶紧爬起来追出去,幸好四阿哥没继续走,好像德妃娘娘那一声站住,把他也吓着了。
环春忧心忡忡地搀扶主子跟出来,不是说好了要和四阿哥促膝长谈,不是说好了母子俩要好好说话,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你在冲谁发脾气?”儿子背对着自己,看着他日渐长高的身量,却丝毫不觉得孩子长大了,长成了,反而越发看见他的弱小,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母亲,要保护他呵护他。
“儿臣失礼,请德妃娘娘恕罪。”胤禛总算转过身,朝岚琪深深鞠躬。
他们母子早有默契,永和宫内殿之外,都以德妃娘娘称呼,不是怕皇贵妃吃醋悲伤,而是既然从前一向如此,不愿突然变得亲昵,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听见了,又添油加醋无事生非。岚琪并不对这称呼在意,此刻更不会多想,误会儿子是故意那样喊自己,做娘的总该多体谅些孩子,她再小心眼地瞎较劲儿,母子俩还怎么沟通怎么说话?
“端坐一整日,我陪你慢慢走回去散散筋骨,你也歇歇神,一会儿陪皇贵妃娘娘说话。”岚琪伸手搭在了四阿哥的肩头,孩子没有抗拒地躲开,可是他却一动不动,母子俩僵持了须臾,岚琪稍稍推他的身体,却听得胤禛一声抽泣,抽得她心中大痛。
“胤禛?”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孩子这是哭了?他一哭,她可就没法子了。
四阿哥抬起脸,眼睛憋得通红,眼泪悠悠打转,带着几分男子汉的倔强不肯落下来,可他憋得实在难受极了。
正如小和子对环春说,四阿哥每天都死撑着,每天陪着皇贵妃娘娘说话后,出门就捶胸口,像是憋得太痛苦了,夜里一个人看书时经常发半天的呆,等他去收拾书本纸张,那些纸片都被揉烂了,上夜的宫女告诉他时不时会听见哭声,因为皇贵妃娘娘不好,大家都不敢去禀告,不愿让皇贵妃再多操心什么。
小和子是贴身跟着的人,看着四阿哥日益憔悴消瘦,在书房在皇贵妃面前都是死撑着的,便担心皇贵妃薨了的那天,小主子就撑不住,若是因此大病一场,可就糟了。
“胤禛,你还是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背那么多包袱,皇贵妃娘娘一生所愿,就是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岚琪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拉起他的手,温柔地一笑,“咱们一起回承乾宫。”
岚琪往前走,身后孩子稍稍僵持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慢慢跟了上来,母子俩手牵手一前一后地走着,渐渐远离书房,渐渐走上通往承乾宫的道路,渐渐到了人少的地方,胤禛突然停了下来,岚琪一怔,却感觉到手中的颤动,那从儿子手指间传递来的悲伤和害怕,直叫她心痛欲碎。
“为什么……都要死?”
“胤禛。”岚琪转过身,看到泪流满面的四阿哥,他迷茫无助地看着自己,手还在自己的掌心,没有抽回没有挣扎,甚至感觉到他反过来用劲抓着自己。
“生老病死,天命难违。”岚琪站在他面前,伸手就能环抱住儿子,可她不敢太主动,胤禛看似一本正经的孩子,实则内心太过敏感细腻,所以他才会处处都表现出一个皇阿哥该有的模样,旁人只会觉得这孩子性格刻板,大概只有做娘的,才能理解他真正在想什么。
“要紧的是,人活着的时候,能好好地活着。皇贵妃娘娘现在很快活,过去的十年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岚琪终于稍稍张开手,“因为你让她活得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快活,胤禛你知道吗?好像胤祚他,短短地来人世一遭,可是他历尽人世间的福,即便生命太过短暂,可他活着的时候,比谁都快活。”
“但是我怎么办?”孩子突然扑入自己的怀抱,岚琪浑身一颤,但毫不犹豫地就抱紧了他,十来岁的孩子,半大不小的男子汉,最难懂他们心的时候,荣妃时常感叹她越来越弄不懂三阿哥在想什么,可岚琪却想,何必去弄懂他们的心思,以身作则,冷静而正确地引导他们看待人和事,大概就足够了。
“你怎么办,是往后的事,眼下你该做的,是照顾好自己,让你额娘高兴。”岚琪轻轻拍儿子的肩膀,认真而严肃地说,“这是残酷而现实的责任,是你肩上该负担的,至于你怎么办,等将来你再来问我,现在,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人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才能去想触不到的将来。”
岚琪轻轻推开他,拿手中的帕子给他擦去眼泪,正色道:“不要自以为聪明,皇贵妃娘娘她怎么会看不出你撑得辛苦?在额娘面前,不要伪装得那么累,哪怕只是这些日子呢,对你的额娘袒露心迹,你撑得那么辛苦,她怕你失望,也跟着你一起撑,何必呢?”
岚琪拍拍胤禛的脑袋,微微含笑:“好孩子,回承乾宫去,我会去向你皇阿玛请旨,往后的日子,每天让小和子从书房领来功课,你自己在承乾宫好好学,让三阿哥五阿哥来给你讲讲,只管陪着皇贵妃娘娘养病,哪怕隔着门听你念书,她也会高兴。日子若不能长久,那就把一天当两天过,咱们也向老天赚了一些,是不是?”
胤禛抿着嘴,望着生母的双眼微微放光。他从皇贵妃吐血晕厥那天起,就不想再上书房了,就想天天都陪在她身边,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总觉得自己不好好念书,额娘才会真的不开心。事实上他们母子都在死撑,都想努力维持看似平静的日子,结果两个人都备受煎熬,谁也不能真正开心。
“德妃娘娘,那我走了。”胤禛咽了咽唾沫,双手胡乱地揉了揉脸颊,想掩盖哭泣的痕迹,然后见岚琪点头,便立刻转身往承乾宫跑去。
随行的太监纷纷跟上,岚琪却唤下小和子,冷色含威对他说:“现下四阿哥还是个孩子,你多点儿心不错,回头让环春给你银锭子,这件事你有功劳。可你要明白,四阿哥往后长大了,就不必你这样为他操心,只管伺候好主子就行,多了的心眼也不必冲谁显摆,若是不明白我的话,将来再来问我。”
小和子多机灵的人,连忙磕头答应,又见德妃娘娘颔首放行,便立刻追了四阿哥去,岚琪见他们跑开,长长舒口气,抚着心口想缓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