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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这日,佟贵妃领旨在承乾宫熬粥宴请各宫妃嫔,太皇太后那里也赏赐了永安寺的腊八粥。端嫔和布贵人不得不领着公主去承乾宫凑热闹,盼夏被岚琪留了下来,人都走后,就喊她进屋子,把自己那份太皇太后赏下来永安寺的腊八粥给她喝。
“从前你总说想吃永安寺的腊八粥,怪那些老和尚不多做一些,现在他们可多做了,知道宫里娘娘多了,分不过来怕打起来。”岚琪心情甚好地陪着盼夏坐,盼夏也不客气,大口吃了粥,让给她也吃了几口。恰好环春从承乾宫拿了赏赐回来,瞧见她们躲在这里,故意撒娇说岚琪偏心,岚琪让她也吃,环春却说佟贵妃赏的吃过了。
“各宫都去了?”岚琪引颈望着窗外,她不喜欢去承乾宫,也不怎么喜欢佟贵妃,可对见不到玄烨也见不到孩子,被生生关了几十天的人来说,对于热闹之处的向往,还真是从前不敢想的。
环春打开匣子,各色点心攒了满满一盒,说是佟贵妃特地让御膳房研制的新花样,各宫都送一盒,几位嫔主娘娘们再多得了一串香珠。
盼夏咽下满嘴的粥,见岚琪抓了一块点心给她,说吃饱了又放回去,好奇问起来:“温妃娘娘也来了?”
岚琪眼神一晃,却听环春说:“只派了冬云来,说病着不下床。”她出神想了会儿,叹息道,“总不能一直病着,老实说,往后真见了我也尴尬。”
盼夏不知那次的事,环春略知一二,见盼夏好奇追问,岔开话敷衍了过去。不久盼夏离了回殿阁去看着炉子,环春将东西收拾好后,坐到岚琪身边讲:“前几日去内务府领东西,路上遇见冬云,闲话了几句,才知道之前阿灵阿大人进宫,被温妃一顿讥讽给撵出去了。”
岚琪眼睛瞪得大大的,环春继续道:“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都不是善主儿,您的心思可比不过,往后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话音才落,突然听外头有人喊话,问东配殿有没有人支应。前面承乾宫里搭戏台,玉葵几人都跟着去凑热闹了,环春赶紧出来,却见乾清宫李公公的小徒弟在门前,见了环春好客气,笑着说:“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拾掇拾掇,奴才外头停着暖轿,万岁爷等着接贵人去前头。”
环春好惊讶,说还没到腊月十五,太皇太后不让出门,那小公公笑说:“万岁爷还能不从上头求了恩典再来接人吗?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打扮,奴才就等在门口,眼下各宫都在承乾宫聚着,等久了怕扎眼呢。”
环春让他在廊下喝口热茶,喊了盼夏过来一起帮忙,里头岚琪趴在窗口都听见了,欢喜得无以言表,等环春进来,她已经翻出新做还没穿过的新袄子、褂子和氅衣,笑嘻嘻得意地看着俩人:“你们倒是再关着我呀?”
“不敢不敢。”环春也高兴,和盼夏一起帮岚琪打扮齐整。好些日子不梳头,多戴一支钗子岚琪就喊沉,她们俩也不理会她,照着规矩打扮好,氅衣风帽都戴严实了,扶着往门外走,这院子里的路岚琪都走好几回了,可钟粹宫门外的路,她已经几十天不曾踏足。
“真实在。”岚琪站在宫门口,听见前头锣鼓喧嚣,舒心地叹一声,“这才是脚踏实地,等春暖花开了,我要光着脚去泥地里踩一踩才好。”
不等她再感慨,小公公迎着上了暖轿,之后一路朝前头去,岚琪也不问去哪儿,心想左不过是乾清宫或慈宁宫,她现在连承乾宫都愿意去,只要能出门就成。
暖轿远行,这边众妃嫔陪着佟贵妃看戏,自她生辰那天的闹剧后,承乾宫许久没这么热闹。兴许座下没一个人心甘情愿来,但佟贵妃如今后宫独大,俨然副后之尊,暗下不屑是一回事。这样大的场面,连宗室女眷也在的场合,公然不给脸就说不过去了。而且佟贵妃素来出手阔绰,来她这里看戏喝茶,比宫里平时的规格更奢华更享受。
此时钟粹宫的小宫女来向端嫔禀告德贵人出门的事,端嫔好讶异,但听说是皇帝接走的,心里也懂轻重,转过身惠嫔和荣嫔问她怎么了,听说岚琪被皇帝接走,惠嫔脸上一阵黯然,但立刻强打精神笑:“到底不一样呢,咱们只管看戏吧。”
可她话音才落,对座就有人哎哟出声,但见那拉常在眉头紧蹙,捂着硕大的肚子喊不舒服,她是二月里要临盆的人,今天明明可以不来,人家郭贵人就没来,她非要来露个脸,这下又不舒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果然贵妃脸上很不好看,冷冷对众人说:“今天这里所有的东西,可都让太医院的人查过的,你们且放心吃,但也别吃撑了回头不舒服,又赖上本宫下毒害你们。”
众人纷纷屈膝安抚贵妃,她还是很不高兴,敷衍了一声“看戏”,之后的气氛便急转直下。荣嫔几人坐在下手也都苦笑,贵妃娘娘您怎么就绷不住到最后一刻,今天一直好好的,还都以为佟贵妃转性,果然不是。
那拉常在被搀扶出去后,青莲好心跟出来,让用暖轿抬回去。几个小太监走着近路往她的住处赶,一边另有人去请太医,这边急着赶路,而岚琪那里慢悠悠走,前后差不了什么时刻,那么巧就在远处的岔路口遇见,两边都要走一条道,乾清宫来的小公公听说抬的是个常在,一时心急也没细想是哪个,便厉声呵斥:“皇上派的轿子接德贵人,你们着急赶投胎吗?没眼力的狗奴才,一边儿让着。”
不由分说抬着岚琪往前走,岚琪听见斥骂声,便问什么事,小公公和颜悦色说遇见几个太监宫女挡道儿,岚琪就没多在意,只喜滋滋等着见玄烨。
而这边轿子停下来等,那拉常在在轿子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肚子疼得紧,可人家还咒她赶投胎,气得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绿的,肚子越发难受,之后再匆匆送回殿阁,幸好没有大碍,但这份恨,是结在心里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德贵人被轿子抬着一路往南走,可走了好久都不见停下来,打起帘子见都过了太和殿,本来不去乾清宫,还以为皇帝又要带她去看太和殿前的积雪,但这一回连太和殿都过了,再过了金水河,可就到午门了。
果然,当岚琪被轿子颠得都快晕时,终于停在了午门处,德贵人被搀扶着下了轿子,心里惴惴不安,谨慎地问那小公公:“再往外头,可就出宫城了。”
小太监笑道:“万岁爷在城楼等您呢,元旦万岁爷要在这里宣捷,今日几位王爷一起来勘察,此刻王爷们都散了,万岁爷一人等您也去瞧瞧。”
岚琪这才释然,被小太监引着拾级而上登城楼,她久歇不动,爬几级楼梯就累得直喘气,好容易到上头,就听见暌违许久的玄烨在说她:“这么没用?”
岚琪立定,见皇帝一身白氅如圭如璧,城楼上风大,飒飒将氅衣吹起,里头露出明黄团龙袍子,日头下一晒便觉炫目耀眼。她恍惚看着,都不及去看他的脸,才要朝他走近,脚下一虚膝盖就软了,幸好身边的人搀扶,而玄烨很快就过来抱起她,蹙眉说:“怎么回事?这点儿路就走不动了。”
等在避风处放下,扶着她站稳,那边小太监搬凳子来,岚琪摆手说不要,退后几步稳着身体周周正正朝玄烨行了礼,玄烨不耐烦,等不及就亲自拉她起来,嘀咕着:“朕才不稀罕受你的礼。”
岚琪却笑得很高兴,远眺皇城风光,直觉心胸舒畅,再看玄烨时便说:“可臣妾稀罕,在这里给您行礼,无上荣耀。”腰上却被人家紧紧一抱,大概自己说了什么人家也没听见,只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玄烨温和地说:“朕想你,想极了。”
岚琪微微撅嘴,无奈地说:“钟粹宫的门天天开着,您就是不来,还说想?臣妾可是想得哭了好几回,自己也知道没用,可是忍不住。”
玄烨欣然,问她:“真的?”
“假的呢。”岚琪玩笑着,可又挣扎了一下从玄烨怀里脱身,郑重地说,“这里是庄严肃穆之地,臣妾和皇上好好说话。”
玄烨很高兴,拉着她朝前走,指着皇城风光给她看,告诉她三藩初定,元日要和皇祖母一起在此向全天下宣捷,帝王气盛傲然于世,可回过头却又对岚琪温柔地说:“朕有高兴的事,就想让喜欢的人也高兴,这里朕不能在要紧日子领你来,平日里不打紧,皇祖母也应了。岚琪你可知,你生小阿哥那天,南方打了大胜仗?”
岚琪茫然地摇头,冷不丁听见婴儿咿呀,倏然回眸寻找,便见乳母也裹着氅衣,怀抱着襁褓严实的小阿哥出来,身边有两个宫女搀扶,她抱着孩子徐徐拜下说小阿哥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岚琪看得欣喜万状,玄烨轻轻推她一把:“快去把儿子给朕抱过来。”
看见孩子,爬楼梯的腿也不酸了,岚琪一路跑着到乳母面前,花盆底子踩得金砖铿铿响,却被乳母劝:“贵人小心些,可要抱稳了。”
她乐呵呵地笑着,稳稳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乳母、宫女的护送下到了皇帝身边,只等把儿子给了玄烨,乳母们才退下,玄烨抱着小儿子,转身让他瞧瞧皇城风光,笑着说:“赶紧长大了,好让皇阿玛早早给你出宫开府建牙。”
岚琪没仔细计较这些话,只是笑着立在边上看,可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的梦境,那时候小阿哥还在肚子里,她梦见太子……指着自己的肚子号啕大哭。
“发什么呆?”玄烨见她出神,笑着问。
岚琪回过神,自然不敢说出心事,只笑着敷衍玄烨:“臣妾还是头一回见皇上这样抱着小阿哥,看得痴迷了。”
“都做额娘的人了,还傻乎乎的。”玄烨爱嗔道,转身示意乳母们上来,让他们把小阿哥抱回慈宁宫,自己则挽着岚琪在城楼上逛了逛,再一起下来分坐暖轿回了乾清宫。只是才进宫门外头就有折子递进来,有上书房大臣等着见皇帝,一时闲暇也没有,岚琪独坐在暖阁里等了好些时候,再后来李公公便来请她,说皇上这边忙不过来,请德贵人先回去。
两人终究是没能好好说上话,不过在午门城楼上也说了不少,虽然几十天没见面,皇帝对自己的一切却了如指掌,连她发脾气哭闹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岚琪才晓得自己在人家心坎里好好窝着,是玄烨真的太忙。
“德贵人,封印的日子已经定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园子里打点,就等着皇上和您过去住几天呢。”李公公安抚着德贵人,将她送到门外,一边让小太监压轿,一边亲手搀扶德贵人上轿子。岚琪感慨时光匆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宫女那会儿和李公公说过的几句话,转眼她连小阿哥都生了,是做额娘的人了,而李公公年岁也渐渐长了,瞧着两鬓越来越多的白发,不禁心疼地说:“公公也要保重身子,皇上身边离不开你呢。”
李公公笑道:“奴才没有别的才干,就是身子
骨还很硬朗。”
“我那儿有家里送来的野山参,我还年轻不敢大补,回头让环春给你送来,闲来泡茶喝也好。”岚琪说着进了轿子,暖轿缓缓离了乾清宫,岚琪坐在里头身子一软,想起方才种种,心里满满的。
本以为再见玄烨会满腹感慨,可两人宛若十几年老夫老妻似的,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味道,嬉笑说话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他又对自己身上一丝一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捏着手说皮肤更细嫩了,挽着腰问怎么缠了又硬又厚的东西,还比了比身高说她怎么又长高了,岚琪才笑说孕中穿软鞋显得矮一些,如今穿回花盆底子才看着高了。
皇帝很忙,可细心的事儿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知道小阿哥一天要吃几回,知道他几时醒着几时贪睡。岚琪依稀记得佟贵妃生辰那天,皇帝还自责对孩子们疏忽,也不晓得如今他是对每个孩子都关心了,还是只看重自己的小阿哥,而方才皇帝抱着儿子在城楼君临天下的模样,此刻想起来心里还是突突地跳。
她晃了晃脑袋,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能平安健康,就是天大的福气。”
轿子一晃一晃,也不知走到何处,突然听见热闹的动静,晓得是近承乾宫了,便觉轿子停了下来,边上有小太监说:“德贵人,前头承乾宫里几位娘娘散了,您且等一等。”
岚琪心头一动,忙道:“让我出去,娘娘们过来,我岂能坐在轿子里等。”
便有小太监来打起门帷,搀扶她下轿子,还不等压轿,前头乌泱泱从承乾宫散出许多人,荣嫔、惠嫔几位走在前头,其余贵人、常在一并答应、宫女拥簇在身后,几经大选,如今后宫充盈兴旺,妃嫔们莺莺燕燕地走出来,好些人岚琪都对不上名号。
默默无闻的宫嫔自然没什么人认得,可圣宠不倦的德贵人谁不认识,众人瞧见她等在路边,身边几个小太监又像是乾清宫模样的,一时都明白德贵人打哪儿回来。可人人都知道她还奉旨在坐月子,不免都心生不平,心下发酸,想想夏日里那般争奇斗艳地博宠,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岚琪上前给荣嫔几位请安,宜嫔是直来直去的人,笑着问:“这是从乾清宫回来?不是还在坐月子吗?”
岚琪也觉尴尬,早知道让小太监绕路从后头走了,不得不照实说:“皇上召见嫔妾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的。”
宜嫔笑说:“没什么,只是里头……”她朝身后指了指,“你都出门了,也不来问候一声,怕贵妃娘娘不高兴呢,不如现在进去请个安,你再回去不迟,年节上热热闹闹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边上安贵人“哎哟”一声,凑在宜嫔身边说:“娘娘是好心提醒,可德贵人奉旨坐月子,又奉旨去乾清宫,贵妃娘娘再尊贵,也比不得上头,别您出了这个主意,贵妃娘娘觉得不自在,贵人又心里不乐意,反弄得您里外不是人。”
她说这句,身后几位常在、答应都上来向德贵人行礼,而后各自散了去,似乎怕趟这浑水,而宜嫔已经瞪了安贵人一眼不理睬她,径自走近岚琪说:“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到了门前不进门总不太好,咱们端得礼数周全,总没错的。”
岚琪欠身称是,也不必宜嫔相陪,自己带着小太监要进门去,不过未及走入门内,青莲就迎出来,满面堆笑说:“娘娘看了大半天戏累了歇下了,听说贵人来了,让奴婢迎了您,说不必去请安,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聚聚才好,小年里承乾宫还搭戏台,请您再来看戏,喜欢哪一折子戏,回头让环春写了送来娘娘知道就成。”
青莲的话说得客气又周到,岚琪顺着台阶下,在门前行了礼,转身再回来,就瞧见安贵人挤眉弄眼地不自在。宜嫔别过众人要走,转身喊上觉禅氏同行,却被惠嫔留下说:“妹妹让她为我们走一趟吧,那拉常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她总是在那里住过受过照拂的,让她去瞧瞧好来回话,我和妹妹一同去翊坤宫瞧瞧郭贵人。”
岚琪立在一旁不语,看着几人分散离去,荣嫔领着荣宪公主要和端嫔去钟粹宫坐坐,几个小公主便来腻歪着岚琪一起走,众人这才从承乾宫挪回钟粹宫,都聚在东配殿,问她去了何处,因李公公交代皇帝让她只说在乾清宫就好,就以此敷衍了。
这一边,觉禅答应奉命往从前的住处去,她身份低微没有暖轿可坐,路上难免积雪薄冰,那拉常在住得又偏,比不得她如今随宜嫔居翊坤宫,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近,拐过路口刚要进门,前头步伐整齐地过来一队侍卫。
侍卫遇见宫嫔大多要先避让,可觉禅氏瞧见为首的那个人,而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一个也清楚看到了她,两边目光火辣辣地互相注视着,觉禅氏只听身后宫女说:“主子,咱们该进去了。”她随口应一声,转身拾级,却一脚踩在台阶角落上,花盆底子一别,整个人扑在台阶下,边上宫女没来得及搀扶,才沾着手结果跟着一起滚下去。
那边的侍卫急匆匆过来,将一干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觉禅答应抬头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心酸难耐,推开了他的手,稍稍欠身道:“纳兰大人有礼。”
容若怔怔地看着她,今天他当值来巡视宫闱,因着年节上宫里往来人多,防护更要比从前严谨。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哪天能在路上遇见她,又知她深居宫中甚少出门,屡屡失望后也不敢多想,哪知今天竟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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