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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事物几乎消却了形迹。扶着墙缓了缓之后,心理素质过硬的陈西才勉强稳住心态,开始试着接受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毫无疑问,他根本无法接受。
几个月前的儿子还带着疑似自己未来新儿媳在机场与前往京域出差的自己偶遇,看着似是忘却旧日阴影的儿子与活泼热情的少女,陈西心底的高兴那是无法言喻。距离自己所期望的未来似乎只差临门一脚,换作是谁,都不可能在如此憧憬与希望下接受即将迎来崭新人生的儿子突然命悬一线的残酷现实。
陈西本能地怀疑起信息的真实性——但面对这样严重且紧急的情况,即使是假消息,陈西也必须亲自去京域核实。更何况,告知他噩耗的另一方将儿子如今所在的医院名与地址也告知了自己。
仅仅是冷静了几分钟后,当机立断的陈西决定先瞒着尚未知情的妻子,以紧急出差为由迅速购买了当夜前往京域的机票——幸好第二天是周假,陈西公务可以暂缓一天。无论如何,只要涉及儿子的安危,即使是一场无聊的骗局,陈西也必须亲自前去确认。
飞机于第二天凌晨降落于京域机场。一出机场,陈西便马不停蹄地乘坐出租车,赶往电话中所提及的那家医院——位于郊区的机场与医院相隔甚远,再加上时逢周末,京域要道堵塞,直到上午十时左右,心急如焚的陈西才来到了医院。
当确认眼前的医院与地址无误后,陈西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这已经不是一场骗局那么简单了。他本能地调整了一下混乱不堪的心情,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了医院的住院部问询处,向值班护士查询自己儿子所在的病房。
“……陈正昊?”
“是的是的,请问他是在……?”
“1103,但目前显示病人仍在抢救中,家属可以……诶?!先生,您怎么了?!”
当听到护士的话语时,陈西的心仿佛被一柄利刃狠狠划开,痛苦不已——他只觉得天塌了下来,甚至他都不明白天为什么塌了下来。他的双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好在眼疾手快的值班护士将他扶起。稳住了身形后,不顾护士惊疑不定的目光,陈西本能地向着儿子所在病房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护士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仍在抢救之中,但他似乎已经不能也不敢再这么等下去了。
他只是想当好一个父亲而已。而现在,无定的命运想要夺走他唯一的至亲骨肉。
他想看儿子一眼,他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灾难。
眼前闪过无数的人——祈祷者有,号哭者有,喜悦者有,冷漠者有,厌恶者有……一张张面容在狂奔的陈西面前转瞬即逝,他的脑中,只有那一块镌刻着“1103”的冰冷门牌,和门后可能并不存在的冰冷真相。
他也只是这人海中的一员,仅此而已……
“……你小子真是命大——要是再晚一步,按你当时的伤势,绝对是十死无生。”
“呵呵,既然大家都能度此大难,我又有何理由独赴黄泉?……倒不如说谢谢小玟吧——要是她当时朝我背后砍得那一刀再深一点,我可能都不需要抢救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先生,那晚的林小姐……究竟怎么了?依晓慧所言,二位的感情一直很好的啊,林小姐……为何突然对你拔刀相向?”
“嗯……具体原因,我也不甚了解——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小玟那时候说话的声音与情绪……似乎和我在Y国的时候很是相似。看来,她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不过,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了。对我而言,至少目前,真相并不重要。”
“林玟那姑娘……唉,说实话,虽然对她不太相熟,不过在我的了解中,这孩子一直是很文静很懂事的。真是难以想象,那晚的她竟然真能对你下如此狠手。”
“我倒是不难理解——小玟和我一样,都是藏着事儿的人。一旦被触及不被他人知晓的禁忌,我们都会展露出他人难以想象的一面。换作以前的我,或许会在痊愈后找她问个明白,但现在……钱将军,‘破晓行动’结束后,小玟近况如何?”
“……不容乐观。我已经将情况告诉了尚在国外的林老,他似乎也没有主意。前不久与林小姐相熟的几位长辈朋友也在收到消息后来到林家探访,可大多都被拒之门外……简单来说,林小姐似乎……对自己那晚的行为很是自责。”
“……啧……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担心啊——小玟她毕竟还是敏感了些,要想克服这道心理障碍,恐怕……”
“恕我冒昧,陈先生,比起林小姐的近况,你的眼睛……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嗯,恢复意识后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受损严重,视力本就完全丧失,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只能摘除。哼……虽说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但回想起来,还是难免感到可惜……”
“唉……要不是为了救我和晓慧,陈先生你本不会遭逢此劫——说到底,在如此强敌面前,我还是太弱小了……”
“不必如此自怨自艾,张先生——那样的危局,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我本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未能料想到牺牲的是我的双眼……只是暂时的意外与不甘而已,待我接受了这一切便也无所谓了——话说回来,苏醒过后,失去双目的我觉得听觉似乎比以往灵敏了许多,真的。病房外的交谈、叹息、笑语、哭泣……甚至是脚步声,我都能辨认得一清二楚。听,有急匆匆的脚步向我的病房赶来了——不会错的。等等,这脚步声有些熟悉……爸?”
当陈西踏着焦急的步伐一下撞开病房门时,他一下便愣住了——原本想象中空空荡荡的病床上,自己的儿子早已苏醒,穿着病号服、眼蒙着纱布躺在上面。而儿子的床边正站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和一名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中年人。
但也仅仅是愣住几秒,陈西便迅速迈步走上前去。就在感性驱使作为父亲的他准备一把抱住儿子之前,他终于看真切了儿子此刻的情况——那蒙着儿子双眼的纱布之下,是一双略显干瘪的空荡荡的眼窝。
什么……情况?
“儿子……你的眼睛?……”
刚刚还在为儿子的幸存感到惊喜的陈西瞬间脸色变得黯淡,沉重的阴影再次蒙上他的内心。
“爸,我……我这……”
对于陈西的突然到来,陈正昊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但语气中的为难实在难以掩藏——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的他便知道,这么严重的伤势,是不可能瞒得住父母的。但必须对这些年疯狂的行为保密的他实在也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能够让父母对自己的如此重伤信服,只得想着能硬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但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迅速地收到消息并赶到医院,与自己陷入几乎令人窒息的僵局。
“你是……陈正昊的父亲吧?”
正当这对对彼此都怀有秘密的父子陷入僵局之时,一旁对此似乎早有所料的钱宇谦从暂时的讶异中走出来,轻叹了口气,率先出言打破了僵局——毕竟是他派人告知陈西陈正昊的现状并通知他来到此处的。在钱宇谦看来,一直涉身于如此危险的行动之中的陈正昊不可能永远能够瞒过他不知情的父母。与其一直在胆战心惊之中帮助陈正昊瞒天过海,不如借此机会对陈正昊的父母讲明实情——毕竟,钱宇谦相信,保卫工作出身的陈西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啊,您是……971的首长?”
思子心切的陈西刚刚将目光与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儿子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病床旁的那个中年人就是前不久出差时偶遇的自己原部队的新首长。
“嗯……陈西先生,有些事……我们还是单独谈一谈吧,这里不太方便。”
看着钱宇谦有些躲闪与暗示意味的目光,立刻领会其意思的陈西便随其暂时离开了病房,来到了医院无人的天台。
“陈先生,通知您来医院的人……其实就是我。”确认四下无人后,钱宇谦才低声缓缓开口道。
“首长,我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年侦查工作的经验已经让陈西隐隐感觉到了真相,但他还需要确认。
“您的儿子……很勇敢,在京域帮助我们擒获了一批对Z国安全图谋不轨的歹徒,自己也不幸负重伤……抱歉,事出突然,未能及时告知您。陈正昊的医药费,京域政府会全额报销,我们也会对其进行不公开的表彰……”
“不公开?!”听到这个词,陈西心中顿时一沉——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多年在军中做保卫工作的他自然清楚,“不公开”与这些待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突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眼神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宇谦此刻的内心紧张到了极点——他当然知道,对于陈西这样一名老兵而言,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自然不在话下。但至于这样一位视儿子贵于性命的父亲而言,钱宇谦不敢揣测陈西此刻的心理与接下来的反应。面对眼前这位沉默的父亲,钱宇谦内心的惭愧与自责达到了顶点。
“首长……感谢您对犬子的关心。”许久之后,陈西终于打破了沉默,语气之中带着不舍与无奈,“我只是……想多问一句,我的儿子的见义勇为……是他主动的吗?”
“……诚然。”钱宇谦自然明白陈西的话外之音——他对这位心情复杂的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唉……这小子……”陈西忽地长叹一声,面态似乎又老了几分,神情只剩下了落寞的苦笑,“好啊……好啊……我对他还是太不了解了……”
“您能理解就好。”听着陈西渐渐缓和的语气,钱宇谦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事关重大,您应该知道军中纪律。我曾听闻老刘提起过您当年在军中的功绩——父子两代,都是英雄啊……”
“英雄吗……”陈西有些惶然无措地喃喃道,“英雄的孤独与伤痛,我都已经品尝过了。可我的儿子……我只是想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在钱宇谦的陪伴下,陈西缓缓穿过医院苍白的走廊。他觉得自己的步伐无比缓慢,他的脑海中闪过儿子从小到大的每一幕——不是欢颜笑语,便是无言沉默。直到走到病房门前,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儿子,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任何的悲伤与愤怒。
陈西这才明白,他一点都不了解如今的陈正昊。
他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推开病房门——病房之中,除了适才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与那名少年,又多了一位陌生的女子,似乎在和儿子商量着什么。
“……叶钎城?是叶小姐吗?”跟在陈西身后的钱宇谦一看到女子的面容,便不禁诧异道。
“钱将军,还有……应该是伯父吧,抱歉,冒昧叨扰。”赶到病房的叶钎城微笑道,“钱将军,之前谢谢您对之恒的照顾了。我此次来探望陈正昊先生,其实另有原因。”
“经过黄老同意,我将‘破晓行动’的伤亡情况部分向文森特教授说明了。教授听说陈先生双目失明的情况后,表示可以对其进行无偿的治疗——其实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实验。据我了解,那种疗法目前甚至才刚刚通过理论测试,远远未及临床试验阶段,风险极高。”
“但……对于双目被摘除的陈先生来说,这是复明的唯一希望了。”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文森特教授委托,前来看察陈先生的情况并征询其意见。若是陈先生同意,我们会和院方沟通,三天后带陈先生前往m国进行治疗。当然,这一切都由陈先生定夺。”
病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全部集中到了陈正昊的身上——此时,陈正昊的神情无比严肃。适才突然造访的叶钎城向他详细说明了文森特教授的治疗方案的风险所在,并且劝他拒绝。他很清楚,这位只与自己打过一次照面的叶小姐现在的确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但如今在他的心中,他的安危其实已经不是第一重要之事了。
现在,在作出最后的决定前,只剩下一个人的意见无法忽略了。
“爸,这件事……”
陈正昊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犹豫,往日的果敢此刻烟消云散——毕竟父亲就站在自己面前,就算适才钱宇谦向他讲明了情况,但毕竟骨肉连心,尽管此刻陈正昊双目失明,终究还是保住了性命。若是贸然再参与这样安全系数不明的治疗,比起自己的生死,陈正昊实在不忍再让父母为他而担心了。
“没事的,儿子——你决定吧。”
陈西的回答远远超过了陈正昊的意料——若是放在原来,父亲是决然不会同意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的。尽管他依旧能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不舍与艰难,但能够做出这样的回答,对于陈西而言,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突破了。
父亲的态度反而让孝顺的陈正昊感到了些许为难。哪怕是数年前的诸多杀伐之事,他也从未如此犹豫过。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之中,他必须选择一个方向,继续坚定地走下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做出这个选择。
终于,在这片黑暗中,他迈出了第一步。
“叶小姐,告诉文森特教授……我同意接受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