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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疼得更厉害。
“都愣着做什么——叫御医!拿斗篷……算了,滚!真没用,朕自己来!”
他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回殿里。她那么冰凉地靠在他怀里,所幸还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年发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执,她跟他赌气,可靠在他怀里时,还有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颈上。
那一次,她好像还说了什么。
当她迟疑着来拥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却坚持不肯掉眼泪时,她似乎低低地说:“姜月章,你不要再这样怀疑我了。你再这样对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回答了什么,还是他根本没有回答?
多年后,他想起这件往事,记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记起她低低的声音、含泪的表情,却唯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
兴许,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总是觉得,他并不爱她。
……
他渐渐发现,裴沐性格倔强极了,而且还有很多桀骜不驯在里面。
她面上对他恭敬又顺从,被他抱着的时候更是会露出甜腻腻的、叫他忍耐得愈发艰难的模样。
但是,她绝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有时他们争执,她气极了,就会背过去小声说“姜月章你好烦”,还以为他不知道。有时她是被他撩拨得情动,迷蒙时叫他的名字,像一只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小狐狸,还不知道自己漏了马脚。
他理当生气的,是不是?谁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谁敢僭越那根看不见却又切实存在的君臣之线,谁敢真的在皇权之下悄悄抬眼,对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这样,弄得他一点都没有帝王的威仪。旁人看了会怎么想?有她这样一个能左右他情绪的人在……
不,她怎么可能左右他的情绪。只不过是他多留了一些余地、多给了一些优待。这是帝王的特权,是皇权凌驾于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权谋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纳自己的欲念,那这权力又有何滋味?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魔怔了。
从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无数次辗转反侧、内心煎熬里,他已经有点魔怔了。他千方百计,想要说服自己她只是他欲念的承载体,另一方面又一次次放下底线、一次次推翻自己设定的规则,去满足她、纵容她、给她更多。
他给她地位,给她钱财,给她宠爱,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肯真的对她好声好气、温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断对自己强调的那样,他也反反复复地对她暗示,说她只是个宠物、玩意儿,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上心、如此牵肠挂肚,如此恐惧于自己会违背当年誓言、背叛当年那个少女的人……
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将自己的想法贯彻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对他还有些小性子,会撒娇,会说漏嘴喊他“姜月章”,会在庄严肃穆的祭祖场合,放肆地对他偷偷笑一下,还趁别人不注意时来踮脚亲一下他。
有时候她还会傻里傻气,跟他说:“陛下,我会保护你。”
他总是笑,不以为意:“裴卿能保护我什么?”
她的一切都是他赏赐的,她怎么能以为自己有保护他的能力?
他的轻慢令她不悦;她气鼓鼓的,又成了一只怄气的小狐狸。
“我一直在保护你!”她生气地说,竟然是真的有点生气,“姜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么?你好烦啊!”
又开始说这些任性大胆的话,真是不怕掉脑袋。
他就会摸一摸她的头,俯身从她的嘴唇亲吻到脖颈,确认这颗可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颈上。
她曾经是那样率真、大胆、炽热如火的人,笑起来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让他心旌摇荡。
但到了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开始,她就不再这样做了。
她变得沉静,也变得能干。他时常能听某位朝臣说到“裴大人的功劳”,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听审刑狱,又能解律释法、修订律令,还长袖善舞,叫朝中人人夸她。
还是个怜悯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禄、贪的赏赐,大半都散给了慈幼局,还有城里城外贫苦的民众。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也很满意她默默做事、从不自夸也不邀功的态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干、她的懂事?表面嬉笑怒骂、大胆放肆,其实心里有杆秤、有底线、有格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样样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骄傲。
这样的阿沐,哪怕是皇后也做得……不,这只是个比方,是随口的举例,他肯定不是认真这么觉得的。
他总是这么摇摇头,将那念头甩开。
他的阿沐的确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当有臣子试探,说是不是该给裴大人一个别的职位、叫她发挥所长时,他总是断然拒绝。而且,他还会是很不高兴地拒绝。
这些人都在想什么?是,阿沐是能干,可如果她离开了皇宫,那他怎么办?他……
与往常一样,他总是能够及时地扭转心中念头:阿沐如果离他太远,他骨痛发作时怎么办?他想要抱她的时候怎么办?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运转,都首先要满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个符号,所以他不准她离开。
但有时,他也会不经意地有些苦恼: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么办?
她十九岁那年来到昭阳城,此后一直在他身边。按着大齐的情形,她早该成家,早该有自己的后代,早该在新年夜里与家人团圆、举杯欢笑,而不是在他怀里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与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画面……
他心中那把阴郁的、妒忌的火焰就无限蔓延,还淬了毒,如同能将整个昭阳城都烧穿。
他想得入神时,手里“咔嚓”一声响——竟是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陛下这是做什么?”
那是个新年夜,她抱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过来,惊讶地出声。
他回过神,见她已经扔了手里那些零碎玩意儿,皱眉跑来,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说:“你怎么这样对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扎进肉里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说着就去拿药箱。和那放肆的数落相反,她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细致地为他清理伤口。垂眸时的面容,显得那么温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对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发,所有的妒火都消失无踪。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怎么不再用力一些——扎进去的碎片更多,她就会更心疼一些,也会清理得更久一些。
这是他的,他的……
什么?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
他问:“阿沐先前去了何处?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宫外了。”
“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语气仍旧恭顺:“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热闹,前几日与陛下说过,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这是一件怪事,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那时她坐在他怀里,他根本心猿意马,满眼都是她的体温和香气,其他什么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抱起药箱,走去一边。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么什么都不说了?他还以为她会嘲笑他几句,或者撒娇似地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叫她“姜月章”。过去她明明会这样,过去……
那已经是几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点心慌。
那时,他们已经在英华宫。这座宫殿远比紫云殿更气派、更高大,冬季温暖如春,还有无数精致的灯盏,将夜晚装扮如白昼。
但每次他们两个人单独在这里,他总是觉得这里太大了。太大,显得空旷,也像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随时都能在这里弄丢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就要失态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过头,有点困惑,却还是那么温顺。英华宫的光影落下来,上头的青鸾铜灯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脚边。
他心里模糊飘过一个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后的装束也一定好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也太让他战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丢到一边,拒绝想起也拒绝细思。
可他还是在审视她。
不是怀疑的审视,不是带着抗拒、敌意的审视。他审视她,以一种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因为是新年,她换了红色的便服,头发也松散地扎起,用的是他送的发带。鲜亮的、用金线绣了图样的大袖长袍,衬得她肤色愈发洁白,眉目也多了一丝艳色,而那多年沉淀下来的宁静和温柔,竟也丝毫未被掩盖,反而与那夺目艳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浑身都在发光。
他简直是头晕了。在一点醉酒似的晕眩里,他凝视着她。
他走下台阶,走去她身边。她一动不动,唇畔却像有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将她抱起来,藏进梁柱高大的阴影里。这里很温暖,也有足够隐蔽的角落。他将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将她双腿分开。
“喂……姜月章!”
她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放肆地叫他名字,还挣扎着踢腿;那点温顺消失无踪。
这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
誓言还在,可他不会违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着气,去她耳边亲吻又调笑,手里动作不停,“别动,让朕来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脸色涨得通红,像鲜花怒放。
她越急,却只让他越想再动作多一些。
她给逼得没办法,才推他说:“臣……臣不行!臣反应不了!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
他愣了。
虽说以往玩乐时,他也注意到她从来没什么反应,却没想到……
“你……身有残缺?”他收了手,迟疑道,“是天生,还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觉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红了,说话还结巴。这副样子真让他心软。
“……好了好了,无事,不用也行。”
他将她搂过来,拍着她背。她在怀里埋着头,微微发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极了。
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大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恼了一会儿,还是尽力去哄:“阿沐有什么想要的,朕都给你。金银?美玉?珍馐佳肴,还是绫罗绸缎?”
她搂住他的脖子。一个温柔亲昵的象征。他感觉心脏是一团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无限搅弄,又无限地化开。
“我……臣想要……”她抬起头,“陛下,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多少女子给浪费了才华,不如着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广之吧?”
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试探,而这试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试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边的人,也不行。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陡然清明——或说,是他自以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面颊,缓声道:“裴卿,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说过,你这是强求朕去做了?”
她盯着他。她的眼仁极黑,像两颗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静静地望着他,每每都要让他动用许多意志力,才不至于心软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松开手,从他怀里离开。他本能地想留,却又觉得不悦:分明是她不乖,怎么反倒显得他颇多留恋?
一来二去,他竟然恼了起来。一恼,声音不觉也冷下。
“此事容后再议。”他有点不耐,加重语气,“裴卿,你勿要仗着朕对你纵容,就没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稳,声音也很稳:“是,臣僭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该满意的。可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又有点慌慌张张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争吵,想起她愤怒地喊“姜月章”,还气冲冲地跑出去、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是他亲自去接,她绝不肯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
哪里都挑不出错,却跟个挑不出错的假人似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却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反复无常: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那他要她怎么样?
还是……他要自己怎么样?
这个问题,过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过不了一年,他就会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会增添许多的茫然、许多的不解。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要易容,后来又为什么对自己真正的身份绝口不提;他会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那么倔强,死撑着什么都不解释,也不肯对他低头。
他会不明白,她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沉默地夹在六国与他之间,沉默地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碍,最后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过不了一年……
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披着帝王的朝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
他身边有一具水晶石棺,里面是她沉睡的模样。她睡得那么沉,才以至于别人都误会了她,以为她没了气息,是不是?
其实她只是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要多睡一些,或许会睡得很久,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么?
十七岁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杀,然后遇见十六岁的阿沐。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然后他许下誓言,说此生只有她一人。
二十岁那年,他在昭阳城中遇见阿沐,以为是初遇,其实是重逢。第一眼见到她,他的心脏就在飞快跳动。
他骨痛发作、只有她能治;他只对她一人动念动情,所以强留她在身边,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岁,二十岁到二十七岁。
一个月,七年。
他一直都爱她。
当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茫然地抬着头,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可仔细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大概,是等她醒来吧。
等她醒来,叫他“姜月章”。也许她会哭,也许不会。如果她要生气,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说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会拉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里,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和当初的誓言抗争。其实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但他不敢承认,所以一直假装苦苦抵挡。
她成了他抵挡自己的工具,而他一无所知。他错了,他很后悔。
然后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她说,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这么些年里,他表现出了哪一点,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话里,就可以埋下一个试探的伏笔。
他谁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姜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
当年她还会哭着骂他,尽力恳求他,后来她就再没有那样做过。因为她看透了、明白了,唯独他一个人还在自鸣得意,以为自己玩弄帝王心术,可以掌控每一颗人心。
“……你在惩罚我么?”
他怔怔片刻,才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这英华宫果真太空旷,他的声音都有回音,假如没有另一个人接话,这里显得何其荒凉。
“阿沐,你在惩罚我么?”他喃喃地问,又不禁地想,可惩罚他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他、骂他,这样来得更痛苦,是不是?
“等你消了气……就会醒过来吧?”
他叹了一声,很有点语重心长:“你这个人,连惩罚别人都不会。惩罚不是这样的,哪有让自己难受来惩罚别人的?要是我不在意你,你不就白白吃苦了?等你醒来,养好了身体,我就教你该怎么做。你总不能白白地,白白地……”
他捂住脸。
帝王冠冕滚落在边上,他的朝服上也已经落了尘埃。当泪水滴落,上面就洇出清晰的痕渍,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我错了。”
“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我不该那样对你。”
“御医馆发现你留下的药方了,原来你真的改良了千金方,我会即刻着手推广。”
“你还不愿意醒么?还生气么?”
“是我不好。”
“我应该早早承认自己的心意。”
“我应该表现得更可靠一些。”
“我应该更尊重你一些。”
“我应该……”
他弯下腰。
很疼,他浑身都疼。分不清是心脏抽搐,还是骨痛再次发作。多久没有体会过了?有她在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痛苦。
“……回来吧。”
他哽咽着,不知道对谁说。
“让我永远也好不了,就这样痛苦一辈子……你哪怕再多跟我说一句话,就一句……”
“不要这样……一声不吭就丢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