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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越解下长弓和箭袋放在潭边,就地往岸边如茵的绿草上一躺, 双手枕在脑后, 眯着眼透过树顶看太阳, 整个人忽然松弛又惫懒,与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储君判若两人。
他拍了拍身侧, 对着沈宜秋一笑:“小丸, 你也来躺会儿。”
他以为沈宜秋会一口拒绝,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侧躺下。
尉迟越自然地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 便如两人同床共枕时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叶在头顶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尉迟越转头看她:“这里舒服么?”
沈宜秋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枝叶的剪影与飘忽的流云,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灵州的事。
那时候她常随阿耶出城去牧场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 西北的草很高, 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 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时她阿耶找不见她,便会“小丸小丸”地唤起来, 一声又一声, 随着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盘旋,好像能传到天边去。
时隔多年,她偶尔还能听见父亲当年的呼唤, 总想答应一声。
正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犬吠。
沈宜秋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带来的那条小猎犬一边叫一边扑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头便要舔他脸。
尉迟越忙躲开,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猎犬的脑袋:“去去,自己玩去,别来闹孤。”
小猎犬摇着尾巴,仍旧坚持不懈地凑过头来,尉迟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从腰间摸出样黑黢黢的物事,在猎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么?”
话音未落,他一甩手,将手中的肉脯扔向远处,小猎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条,尉迟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抛出一条。
小猎犬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吃了几条肉脯,忽然发现山花丛中蜂蝶飞舞,便去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浑然忘了主人。
尉迟越拿出绢帕揩手,揩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去潭边浣了手,这才重新躺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一时无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阳一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梦想的时候,忽听男人在耳边道:“这是孤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沈宜秋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尉迟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秀目微阖,长睫毛掩着眸光,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动。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连四姊、五郎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孤一个人的秘密。”
他两辈子都不曾带人来过这里,也没想过带谁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多想,便将她带了来。
沈宜秋随口问道:“殿下怎么发现这宝地的?”
尉迟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宜秋几乎怀疑是不是睡过去了,转过脸一看,却对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明,仿佛笼着层雾,让人想起阴冷潮湿的黄昏。
他忽然启唇,嗓音微微涩然:“是孤十二岁那年冬日……”
说完这一句,他又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道:“孤从十一岁开始上朝听政,没有朝会时便听讼,听了一年,太傅便让孤掌刑狱。”
他解释道:“死刑经由大理寺断案,刑部审批后,尚需三次复奏,才能处以极刑,那年起阿耶不复理政,这复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签发斩刑,便是十二岁的时候。人犯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在江淮一带犯了无数血案,罪证确凿,孤翻来覆去,将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才签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带着孤去观刑,那人犯蓬头垢面,一脸血痂,跪在闹市中,刽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连声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骇,忙问太傅,孤是不是断错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经斩了下去……”
尉迟越不觉觑了觑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转过头去,太傅将孤的脸扳正,道‘这是殿下核准斩杀的人,殿下须得正眼看着。殿下肩头担着千千万万的性命,眼前不过一条性命都不敢看,日后如何为那千千万万条性命负责?’
“孤便只好睁大眼睛,盯着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人犯圆睁的眼睛瞪视着苍天,孤心里着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证,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急得差点哭出来……回到宫中,孤立即将那案卷翻找出来再三确认,那人犯铁证如山,孤并未断错。
“可一到夜里,孤一阖上眼,便会看见那人的眼睛,听见他声嘶力竭喊冤的声音,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晓,生怕他们觉得孤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后来母后见孤神思恍惚,日渐消瘦,大约是看出了端倪,便带孤来骊山散心,孤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山上玩,便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孤在这里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回去便好起来了。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两位兄长得疫症去了,这太子决计轮不到我。刚到甘露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心中总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难当大任。他们都说孤勤政,说孤贤明,其实孤只是胆小,生怕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里。”
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扬:“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说不定比五郎还混账胡闹。”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未说过这么一大篇话,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方才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说他与何婉蕙更熟稔亲近,可这些话他断断不会与表妹说,这地方也断断不会带表妹来。
连尉迟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与沈宜秋说这些,说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认识的尉迟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枪不入的模样,却忘了他开始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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