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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一以贯之,长保国祚,可不敢哪天心血来潮,被一些坐而论道的奸佞之臣一忽悠,就瞎折腾起来,把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破坏了,甚至重蹈光武帝失去西域的覆辙。他这想法由来已久,只是早前表达的机会不成熟而已。
他这个人感恩意识很浓,他感激和帝重新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大平台,而他在西域的经略,也成为和帝的主要历史功绩之一。可是刘肇基时年仅十岁,二十四岁的窦太后临朝摄政,后宫少妇见识有限,一切权力聚于以窦宪为首的窦氏一族,搅得朝政乌烟瘴气,刚直大臣非杀即贬,有识之士纷纷挂冠;而小皇帝十四岁亲政后,又矫枉过正,毫无和善,先是计杀为朝廷立下旷世奇勋的大将军窦宪,几乎灭了窦氏一门,继而清理党羽,层层深挖,勾连牵扯许多无辜,就连自己的胞兄班固,当代最有名望的一代文豪、史学家,也被构陷入狱,含冤而去。窦氏既灭,本该整肃朝纲,厘清官宦界限,选贤任能,把祖宗打下的江山守好,再图中兴光大,谁知初尝男女之欢的好色皇帝前门驱虎,后门引狼,复又专宠阴氏外戚及宦官,比之窦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明朝政的一缕微光稍纵即逝,那种杀气腾腾的氛围不是他入京述职的合适时机。
后来,西域多事,他疲心竭虑,刺促不休,一晃到了六十八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背了,脊也弯了,看得越来越远,尿得越来越近,前胸后背的枪伤箭创不时隐隐作痛。适逢和帝刘肇春秋已盛,是东归面圣的时候了。他已经奉侍了三代皇帝,京都洛阳印象已模糊,九六城那熟悉的驴肉火烧、肉丸胡辣汤早已不知何味儿,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发妻水莞儿是否还黑发依旧?于是他给和帝上了一道奏疏,“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谁知朝廷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一拖就是两年。他极力推荐他的助手和好友、现任西域长史徐干,却得不到朝廷的认同,也让他大伤脑筋。眼看他生命的油灯将尽,自觉老天给他的时日无多,不得不请在后宫教书的妹妹“曹大家”(班昭)出面,托皇后贵人几番斡旋,方得颁诏回京。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朝廷几经考虑,最后让在柳中屯田的己校尉任尚来接替他,让他觉得白瞎了徐干的一腔热血与智慧。
徐干倒是不太在意能不能当上都护,能否获得封侯,他也六十五了,主张西域的事务应该交给年富力强的干臣来充任,特别像霍续这样父死子承、前仆后继的“西域二代”,他们热爱西域,熟悉西域,愿意为朝廷守好“丝绸之路”,事业交到他们手里,应该是最好的传承。他看天色不早了,董健跟长官也说得差不多了,就提醒班超祭礼开始。
霍续早把祭祀的准备工作安排停当,青石祭台,摆满了羊头、牛尾、猪腿、活鸡(四牲)、西瓜、香梨、白杏、蟠桃(四果)、馓子、烤馕、米糕、油挞等供品,台前的空地里站满了队列整齐的士兵,九柱白色的羊油蜡烛已经点亮,一束待燃的胡香静置松木香案的香炉旁。随着徐干一声令下,鼓、瑟、笙、笛、弹拨儿齐起,宛如吹角连营,旋又戛止。班超扔下拐棍,虔诚地跪在案前,拈香去点,无奈手抖得厉害,半天也不能将香头对准烛炬,心下正在惭疚,忽然一阵风来,竟将火苗吹到香头,袅袅地燃烧起来。究竟是神来相助,还是将士的阴魂感天?他突然手也不抖,腿也不疼了,仰头作了一个长揖,将祭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奠酒、焚麻,叩首,起身准备宣读祭文。
祭文是徐干的掾史代拟的,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一方麻纸,他扫了一眼就焚之一炬。那些书面的官话还是走官道吧,烧给烈士让他们闲了慢慢看。这张麻纸还是他送给徐干的,而他一共也没有几张,都是妹妹托驿丞捎来的。当时的尚方令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但刚能造出粗纸,平常人家根本难得一见,把如此珍稀之物献给地下的英灵,也算值了。
“弟兄们,你们的躯体虽然被黄沙掩埋了,你们的精神绝不会被风沙淹没,我一定上表皇帝,把你们的功绩录进朝廷的兰台,你们的家人将永飨你们的福泽……”
福泽!福泽!福泽!!!
班超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们齐声呼叫,似乎长官的话引起他们强烈的共鸣。陵园里响起久久的回声,返巢的鸟儿受了惊吓,扑剌剌飞向夜幕将降的天空。穹顶还散飘有几朵红云,仿佛向陵园的生命和灵魂挥手致敬。班超一转身,看见高大魁梧的霍续在领头呼叫,又对年轻的将士们充满了无限的希望,他觉得西域的未来,就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祭礼结束后,班超回到了盘橐城。这是他仿照汉长安城的模样,在原址基础上亲自改建的一座小型城堡,既是御敌的城防工事,又是他料理事务的长史府,他在这里居住过二十多年。如今故地重游,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巍峨的城墙,厚重的大门,架着辘轳的水井,堆着沙袋的箭楼……他与部下一起栽种的胡杨已经粗有半抱,而浓密的柳荫下那块画着棋格的石板,棱角都已经磨光。他真有些难以割舍,却又为这些建设成果能有徐干、霍续这样的人承继而颇感欣慰。他在晚宴上嘱咐霍续孝顺董健如事父,并与徐干约在洛阳相见。
次日,班超本打算携班勇去米夏公主的坟上祭拜一下就启程的,可是疏勒王成大非要他到王府住上一晚,盛情难却,就又盘桓交流了一天。第三天成大率领疏勒大小官员,隆重欢送与疏勒有特殊感情的大都护,大街上塞满了兵民,鼓乐喧天,歌舞蹁跹,有孩童为他献花,有老人看见他擦泪,他相见时难别亦难,内心的情感特别复杂。成大亲自把他扶上驿车,还馈赠了一些玉器土产,要他转告大汉皇帝:汉在疏勒在。
汉在疏勒在!疏勒王成大这句话分量极重,其传达的意思也极其明了。班超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不知是压力还是责任。他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挥了挥瘦骨嶙峋的老手,就取道莎车、于阗、鄯善、敦煌,踏上了东归洛阳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