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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张”这个词,在朱棣的词典里,是用来特指一个人的,也就是如今的隆平侯、漕运总督张信。
之所以要动一动张信,倒不是因为朱棣不念旧情,实际上朱棣虽然有那么点小心眼,但通常只对他认定的“敌人”,而对于他认定的“自己人”,朱棣是非常呵护的,只要你不干出造反的事情,那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闲置。
实际上,朱棣这时候才提这件事情,已经是颇为照顾张信的脸面了。
去年的两淮盐使司盐税案,闹得那么凶,都察院和锦衣卫都上了,解缙作为钦差,还被砍了两刀,可最后也就搞掉了黄淮布政使司的副手和淮安府上下,那么在这背后,黄淮布政使和漕运总督,都没有牵连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没追究,一方面是因为盐税的事情不好扩大,再扩大就牵扯太多了,会让整个盐税系统都无法运转,所以局限在了黄淮一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朱棣念及旧情,念及张信的功劳,不想让张信太过难堪。
张信本身是凤阳人,洪武开国武臣的后代,袭承父亲的永宁卫指挥佥事后,张信跟着顾成在贵州打仗,作战表现相当勇猛,除了这些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没有张信的告密,整个靖难之役的历史,乃至朱棣的人生轨迹,都会彻底改写。
有这种功劳背在身上,只要张信不作死,他隆平侯一脉,注定是与国同休的。
但事情闹得这么大,朱棣虽然没有明面上动张信,把他掉一掉的心思,却始终是有的。
正好,姜星火既然打算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那么朱棣就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张信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挪开,这样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两个事情了,而且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朱棣自己是去北征了,他不在南京,就能撇开这层脸面。
而之所以让姜星火来办这件要事,是因为无论是姚广孝还是朱高炽,都不好对张信怎么样,张信的恩情,几乎是对他们所有人的,唯独跟张信没交情且没承过情的姜星火不受影响。
“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这件事情,能做到什么程度?”
姜星火与朱棣的沟通一直以来都比较干脆,姜星火直接问道。
“所有,包括皇庄。”
姜星火点点头,这样的话,如果今年能完成清退非法田产,以及强化税收各环节的任务的话,那么税卒卫下乡,就算是基本成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是永乐二年下半年的头等大事,一旦加强了对乡村的控制并且能够有效征税,变法就将彻底深入到下层,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能够有效征税,更意味着来自朝廷的任何政令都将能够宣贯下去。
这样一来,变法就将从上到中再到下,彻底打通。
而以后,就只需要慢慢培养新的群体,就足以让变法延续下去了。
“不过。”
朱棣还是嘱咐道:“朕不是要阻止你,只是觉得不能急,越着急越会弄巧成拙,反倒会坏了大事这件事还要多商量一下,不过倒也不能停,只要不断挤压,就能迫使勋贵豪强清退非法占有的田产,迫使那些胥吏差役不能侵吞赋税,而勋贵手里掌握着的那些非法占有的土地,只要他们愿意交出来,也可以避免更大损失,朕还在南京的这几天,对不理解的勋贵,会找机会都谈清楚这些事。”
姜星火微微颔首。
朱棣又道:“对了,咱们的钢厂和混凝土厂新建的怎么样了?”
这两件事情是朱棣最关心的,其他的什么香水乱七八糟的,具体怎么弄得,卖了多少钱,朱棣也就是听个数,而钢铁和混凝土的产量,却是直接关系到大明的整体军事实力的。
钢铁能打造武器、甲胄、铳炮,混凝土则能够铸造坚固的棱堡,这些都是现在大明所急需的。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日刚好送来了新的图纸,在远郊那边,我看过后倒是感觉很满意,目前厂房那边正在施工,预计今年年底前就能大规模生产了。”
“那好极了。”
朱棣抬脚往殿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继续道:“户部拆解来的钱要赶紧收拢,先用作今年的支出,然后再想办法,至于那些账册什么的,今年就彻底用新的四脚账,每个部寺都盯着点,省着有人从中搞鬼。”
这几件事情沟通完,朱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喝几杯?”
姜星火一怔,谈完事还不让我下班是吧?
不过朱棣今天显然有心事,姜星火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进了大殿,朱棣在宦官的帮助下卸下甲胄,自有宫女奉上了酒菜。
酒过三巡,朱棣忽然放下酒盏,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太祖高皇帝。”
姜星火一愣,随即笑道:“陛下这是太过思念太祖高皇帝了!”
做梦这倒不假,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永乐时期的野史笔记提到过,朱棣很多次做这样的梦,只是不知道朱棣现在为何突然又提起朱元璋。
而且,到底是思念还是害怕,亦或是兼而有之,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
朱棣沉默片刻,才说道:“在梦里,就在这个位置,朕总觉得太祖高皇帝似乎有话对朕说,但却始终无法听清楚,可是有的时候才倏忽惊觉,太祖高皇帝已经故去六载了……那时候,就觉得梦里的人影不太真切,一靠近,梦境就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可是朕真的想听听太祖高皇帝说了什么。”
姜星火捏着酒盏的手悬在半空中,仔细端详着朱棣的表情。
在这种环境下,两人坐在一起喝酒,少了很多有形的和无形的约束。
朱棣的言语间,并未流露出什么伤感之情,但这种悲伤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在眉梢眼角间。
说到底,大吸血虫也是人。
或许他不害怕儒生们怎么评价他,甚至对于史笔如铁也没有那么畏惧,但对于朱元璋会怎么看待他这个问题,朱棣却有一种出乎寻常的执拗。
他很在意父亲的评价,所以他很想听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父亲,会对他说些什么。
是痛斥他这个逆子,还是欣慰地说他做的还算称职?
但朱棣既想听,又不敢听。
他怕自己会失望,他怕父亲会如生前一样,抽出腰带把他打的满地打滚。
在朱元璋面前,朱棣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所以,朱棣才会在潜意识里既想要知道答案,又抗拒那个他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姜星火闻言微微皱眉,这个时候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安慰朱棣,但喂鸡汤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一时暂缓罢了。
所以姜星火饮尽了杯中的酒,想了想,才说道:“太祖高皇帝既然已经驾崩这么多年,陛下的心结,想来不是什么名分大义之类的,而是肩膀上的责任,陛下想知道的结果,是自己的雄心是否能够实现,如果陛下能够做出超越太祖高皇帝的功绩,那么想来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朱棣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其实朕听说,当年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是有一份真遗诏的,不是公布的那份。”
姜星火稍稍一愣,朱棣不会接下来要说,遗诏就是让燕王继位吧?这种话对外面说说就行了,可别自己都信了。
毕竟,按照宗法制来说,虽然朱棣当时是在世的最年长的皇子,可就算把朱允炆兄弟几个都排除了,也应该是轮到第二代秦王朱尚炳的,按照顺序,是秦王、晋王,然后才是燕王。
但朱棣显然没有这么魔怔,他只是说道:“遗诏早就没了,当初见过的宫人,也全都被建文杀了个干净,能查到的也只有太祖高皇帝让建文无论如何都不能削藩。”
姜星火眸中的神情猛地变幻:“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显然不是会在乎削藩的人,他跟朱允炆的区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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