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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南京国子监。
“来了来了!”
孔庙里的论战,自然是不让闲杂人等围观的,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几位大龄留学生为了满足好奇心,也是寻了个办法。
李杰、贺段志、胡汉苍、吕恭,直接凑钱贿赂了给国子监里给孔庙洒扫的,扮作仆役抱着笤帚顿在了隔壁院落的墙角,听起了墙角。
“哎,你们几个别出声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蓝衣棉袍的小书生,他身材微胖,圆滚滚的像颗皮球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是个贪图热闹的主儿。
这小胖子乃是国子监内“百晓生”似的存在,自是有门道的,今日四个留学生能来听墙角,也全赖他一力策划打通关节,这不,为了能听能看,还特意给墙扣了个缝出来。
“都有谁来了?”
哪怕是胡皇帝,也只知道他家那位太上皇受邀参加了,但也仅此而已了,其余受邀的还有谁,是一概不知道。
昔日大虞皇帝,如今陪着几个蛮夷在这里顶风听墙角,本该是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此时放下身段开始放飞自我后,胡汉苍却感受到了别样的乐趣。
有的人,他天生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胡汉苍自己也不想当皇帝,他很清楚,自己别说跟大哥比,就是跟正常人比,从小到大他都比不过,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具有陈朝皇室血统。
当了皇帝的胡汉苍也并不轻松,他更多地扮演的角色,是老父亲胡季犛的提线木偶。
胡汉苍曾经想当个好皇帝,曾经想勇敢地担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甚至在热血上头的时候,想要为自己的国家而殉葬。
但是现在看来,人还是躺平一点好。
对胡汉苍来说,不当皇帝以后,人生确实轻松多了。
虽然流落异国他乡,但跟几个嘴上看不上的狐朋狗友天天傻乐呵,反倒比之前心安了许多。
“嘘等我瞅瞅。”
周围人都露出兴趣之色:“都谁啊?让你这么神秘兮兮?”
小胖子倒也没吊人胃口,而是清了清嗓子,报菜名似地低声一连串道:“先进来的是咱们国子监的王司业(王允绳),胡祭酒(胡俨),濂学的月川先生(曹端),金华的师道先生(汪与立),还有内阁的杨士奇,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
小胖子不认识的,自然是年前刚从关中过来,没怎么在南京城里露过脸的关学杨氏这一代的家主,杨敬诚。
“你爹!伱爹来了!”
胡汉苍黑着脸听着小胖子招呼。
不过尴尬很快就过去了,小胖子继续道:“高太常也进来了,听说,今天还有位贵客.果然,孔公亲自来了!”
听到连孔希路都被惊动了,众人顿时有些意外,要知道,上次“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孔希路可都没公开露面,一直在诏狱里待着,如今出了诏狱更是好几个月没露面,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孔希路最近大半年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真的假的?不会又吹牛吧!这能把孔公请过来?”
听到贺段志质疑他,小胖子哪还不晓得是激将法,直接让开缝隙,说道:“你自己看。”
贺段志一看,还真是,上次他就遥遥见过孔希路一面,咂舌只道:“咱们国子监可没那么大面,上次是冲国师来的,这次保不齐也是冲国师来的。”
“不是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这话你也信?”
小胖子不屑一顾,旋即又叹气道:“哎呀!可惜就这么一条缝,看的不过瘾啊。”
接着就是姜星火、姚广孝、解缙、张宇初等人悉数亮相。
跟之前“古今义利王霸”三辩不同,这次不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场合下进行的辩论,而是更类似于南宋时期金华学派吕祖谦做东,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而进行的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堪称典范的学术讨论会,首开书院会讲之先河。
事实上这才是学术讨论的常态,少则几人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坐在一块探讨辩题,而那种千人菜市口的环境,才是极端个例。
国子监内孔庙正殿之前。
今年四十三岁的胡俨头戴四方巾,一身儒袍,腰悬金带,依照古礼跪坐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在其对面,是位青衣玉带的年轻男子,手持羽扇,仪态翩跹,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雅致,正是姜星火。
在明朝,不是跟武侠小说里一样,年轻少侠动不动就能配玉带的,按老朱的规矩,王公及一品玉带、二品花犀带、三品金丝带、四品素金带、五品银钑花带,六品、七品素银带,八品、九品黑角带而在这种不穿官袍,却又很正式的场合,腰带就成了代表不同身份最好的标识。
至于为什么二月不到要带个羽扇,别问,问就是拿来挡风的,怕老了得类风湿性关节炎。
其余十一人,在胡俨和姜星火两侧,团坐成一圈,这也是鹅湖之会留下来的风雅规矩。
一个金壶被端了上来,里面有几个团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今日的几个主要议题,也是经过《明报》的隔空论战以后,现在整个大明社会最为关心的这些问题。
“胡祭酒,今日之会因你而起,国子监又是你的地盘,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议题上,你先选。”
按品级和朝廷地位,荣国公姚广孝这位“黑衣宰相”,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所以,定规矩的话,就由姚广孝先来开口。
“且慢。”
就在这时,孔希路忽然一手挽袖,笑吟吟地抬手道:“一百二十九年前,朱熹与陆九渊聚于鹅湖,青史传之为佳话,今日四海之内大儒齐聚于此,又岂能无名?”
在官场上,你可以不给孔希路面子,因为严格地来讲,南孔现在连衍圣公的名头都没有了,不再拥有超品官员的待遇,就是一介草民,知县理论上都可以无视孔希路。
但在学术界,你要是不给孔希路面子,那就有很多人跟你过不去了。
南孔本身就是孔子嫡传血脉,在儒家这里非常有份量,而南孔基于道德因素,连衍圣公这种泼天富贵都能让出去,这种行为所积攒下来的士林威望,在这件事情发生了不过三十年的今天,依旧是非常恐怖的。
再加上南孔这一代宗主孔希路德才兼备,学识如渊似海,双重迭加下,自然是名望孚于海内,属于是行走的道德准则,圣人在人间的美好化身。
因此,孔希路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响应。
“今日既然是在国子监,便叫太学之会吧,如何?”
几人纷纷提议,而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这时候说道。
国子监最早时期的原型是两汉时期的国家最高学府“太学”,以前是没有国子监这个东西的,到了杨坚篡周建立隋朝的时候,决定国子寺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隋文帝杨坚开皇十三年,国子寺不再隶属太常寺,成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复名国子学,隋炀帝杨广大业三年,改称国子监,以后的朝代就在“国子监”和“太学”之间来回切换,国子监监生也经常被习惯性地叫成“太学生”。
“可。”
孔庙之会,国子之会,终究是不如太学之会好听的。
而有了这么一茬子,整体的气氛也开始稍稍放松下来了。
虽然辩论上的唇枪舌剑,危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真刀真枪。
但是比起刚开场那股紧张感,这样的放松却更容易使得人们保持平静和思考的状态。
毕竟在这种环境之下,谁还有闲工夫去思考其他?最重要的就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同时保证自己尽量少犯错,而既然是学术讨论会,那就只需要将各自所认同的理念摆到台面上来争辩就足够了。
所谓辩论,也并不是一定要跟吵架一样吵翻天,只要能让别人觉得,你坚持的是有理有据的就可以了。
而跟刚才对会议命名的热烈讨论不同,到了金壶抓阄的时候,整个过程却显得安静无比,除开姜星火和姚广孝等寥寥数人外,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面前的纸团上面。
孔希路抓的阄,他周围的每个人的神色上,似乎都略微带些激动和亢奋,毕竟今日的太学之会,是一定能载入史册的,因此甚至有人还有一些紧张,唯独孔希路,一脸茫然地拿着手中的纸条,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因为这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破窗。”
什么鬼啊?
孔希路抓住纸条,似乎想要使劲揉捏,想把这张纸的含义从纸上给揉搓出来,不然他感觉浑身难受,就像是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
他看了眼姜星火,终于理解了参加科举的考生到底有多恨从四书里“截字拼题”的考官。
孔希路的不正常表现,也让周围的人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今天一上来就是决赛?
以往不都是先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吗?
孔希路有点懵,但周围这些人此刻却是都感觉自己清楚得很,第一个抽到的辩论题目绝对不简单,所以才会让孔公都一时犹疑不定。
因为在开始之前,皇帝就已经立了规矩,吏治问题是无可争议的,整顿吏治是原则性问题,不需要讨论。
所以,就剩下了主要两个方面,即世风和学风。
世风,也就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在江南一带出现了新经济的萌芽,表现为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大城池商业的繁荣发展,日益发展的萌芽,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带来了观念的革新,形成新的义利观.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发展,促使新的社会阶层的出现,即以手工业工人、小商品生产者、工场主和中小商人组成的市民阶层。
新兴市民阶层,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则把希望寄托在新思想的出现上,希望新思想能对传统观念产生冲击,使新的思想占据主导地位,
而学风,其实说的更多的是“士风”。
“士农工商”这四个字到底蕴含着多么沉甸甸的重量,就不需要赘述太多了。
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学习的,能够学习的是士人,所以士人间的风气,就是学风。
而在这里,士人,更多地指的就是以国子监监生、科举举子等身份为代表的年轻读书人。
在士林的话语权中,年老的、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更具备话语权,但从组成结构和基数上来讲,底层的年轻士人同样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读书人在古代有着崇高的地位,就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文化领域,掌握了话语权。
而一旦年轻的读书人联合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可以操控舆论,形成一边倒的架势。
这就是所谓的“民意”。
哪怕是在古代,只要是秩序稳定的和平时期,“民意”都是很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无法用暴力或者武力来扭转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一旦有了民意支持,很多事情都会顺理成章,而一旦没有了民意支持,哪怕是强势的皇权有时候也不免吃瘪譬如明末,江南收不上来钱,明宅宗万历皇帝为了搞钱,去派宦官收矿税,宦官被打死好几个,一文铜板没收上来,还背了骂名,想抓几个搞事的,结果全都千古留名了,这就是民意。
而现在,对于思想界的主流儒者来说,主要是学校中士子的学风,出现了他们认为并不好的变化,学生们开始变得愈发激进和渴望革新,开始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开始喜欢用新奇的词汇来表述自己的思想,开始追求什么都“较真”的科学探索精神这样的思想风气导致的结果就是,许多老派思维的儒家学者们,对于这类新兴学派的抵触,越来越强烈。
而此时,作为儒家的代表,孔希路其实就是被汹涌的舆论推到了台前,他手持着被自己攥起来的纸团,深呼吸了两口气,然后再将这张纸团打开,正式公布道。
“第一个辩题——破窗。”
压力不会消失,但现在压力毫无疑问地从孔希路身上转移了,懵逼的成了参与辩论的众人。
破窗,这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是显然,这两个字不是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上出来的。
所以,这跟今日关于世风和学风的主题,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陷入了思索,这时候,在听墙角的吕恭也低声问道:“这是、森么、依稀?”
小胖子压低声音道:“破者,破题也;窗者,纸糊也,这就是说要先弄个简单的来破题。”
听着小胖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胡汉苍也是一阵无语。
胡汉苍道:“要我看来,分明就是要打破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
“胡兄高见!”
众人恍然,然后低声赞叹道。
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如果胡汉苍他爹能借助这个机会在大明的士林树立起名望,那么不说下岗太上皇再就业,也好歹是以后能混成文化名流,而这件事情成真,胡汉苍这位他们的同学,说不得也有机会结识更高层次的人物,将来的际遇谁说得准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如此道理了。
反倒是以前在各自国内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咋的,你是皇帝我就不是王子、部落少酋长了?大家都是蛮夷,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去,要是真强,就不会来大明留学了。
而在另一侧,四书五经里既然没有,那似乎“破窗”这两个字就是出自诗文了。
曹端这时候黑着脸先说道:“可是宇文公谅那首《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
“刘郎读书如学仙,朝不出户夜不眠。
时闻破窗风雨夜,正是澄心对圣贤。
人生穷达那可知,玉堂金马自有期。
青藜他日夜相访,却忆破窗风雨时。”
单论“破窗”这两个字,这首从题目到内容,连续三次提及“破窗”的元代著名的劝学诗,显然是最合适的。
如果是按这个解法,那么说的明显就是刻苦读书的学风了。
“宇文公谅做的这首诗倒是比宋真宗立意高远的多。”
嗯,人家真宗直接是把读书的好处给你摆在眼前了,招聘启事先写待遇了属于是。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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