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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松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孔希路说道:“我等奉旨查办伪帝建文余孽谋逆的案件,现在锦衣卫怀疑你与这案件有密切关系,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北镇抚司吧!”
这句话一出口,国子监的讲学堂内全场哗然。
“什么?这怎么可能!谁告诉他的消息!”
“胡扯!孔公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就是,肯定是假消息,你休得血口喷人!”
“对!我们绝不相信!”
学子们群情激奋。
而郇旃则是面露喜色。
姜星火,走了一招臭棋!
此时以任何名义逮捕孔希路,都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只会让本就汹涌的舆论彻底被点燃,到时候士子沸腾的怒火,将把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从头吞噬到尾。
“姜星火啊姜星火,你聪明一世,却没想到如今这般糊涂。”
郇旃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姜星火挺聪明一个人,之前对付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可是拉满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失误呢?
孔希路依旧稳稳地坐着,他淡笑道:“不知阁下凭何断定我和这所谓的谋逆造反案有关呢?”
曹松冷哼一声:“昨晚,锦衣卫在城外抓获了一队不符合‘开中法’所规定的私贩装满了盐粒的咸鱼之人。其中一部分私盐贩子仍咬牙顽抗,但一部分人已经招认,这些私货都是由一人所指使,贩卖咸鱼是为了给建文余孽谋逆筹措财货,据他们交代,此人正是伱,孔希路。”
此时,孔希路身旁的弟子兼书童孔安邦怒斥道:“放肆!孔公威望卓于海内,岂是你锦衣卫说审就审的!”
曹松冷漠道:“你要说孔希路威望卓于海内没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一介白身,锦衣卫的职责是缉捕钦犯,涉及伪帝建文余孽的谋逆,便是早已定下的钦案,我锦衣卫自然能审,而任何人都无权干涉锦衣卫办案!”
孔希路是平民,这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接受国子监的邀请来讲学,可以发表他想发表的观点,但代价就是,锦衣卫可以在职权之内,不需要特定的圣旨就能抓他。
“你”
孔安邦气急,刚想反驳,孔希路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孟子·尽心章句上》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多说无益,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师父!”
“先生!”
“孔公!”
孔希路站起身来,任由锦衣卫挟持,他朗声对国子监的生员们说道:“诸君既然拜入国子监求学,便应该清楚我等儒生秉持‘仁德博爱,恕己为怀’的胸襟,而非只知利益,不辨善恶。我等身为圣贤门徒,理应以身作则!”
“孔师说得好!”
“孔先生说得没错,我辈读书人,怎可如姜星火那般,为一己之利而罔顾苍生疾苦,置百姓福祉于不顾!”
国子监的生员们纷纷附和,甚至还有人煽风点火,引得周围一片瞩目。
只有一位隐藏在人群里的青衫儒雅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举动。
他静静地看着孔希路,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都记住。
“养气和临机应变的能力都很强,会造势,会煽动舆论倒向自己,能在危机场合最大化的包装自己的正面形象方才讲学,寥寥几句就能看出来,此人儒学功底确实世所罕见,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姜星火悄然离开了现场。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罢了,你们不是很喜欢把事情闹大吗?那我陪你们,最好把天都戳个窟窿开来才好。”
南京城中的滔天风暴越卷越大,新学或者说科学,与理学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即将开始。
在永乐元年的五月,大明的内部与外部,整个世界的历史线都被姜星火以某种粗暴的方式,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李氏朝鲜已经屈服,对安南乃至南洋的几手布局也已完成,郑和早已飘然下海,如今怕是要到了占城国。
而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也终于要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归国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明新生的棉纺织业即将取得另一处铺垫已久的商品倾销市场。
变法从思想和物质两个层面,都进入了更加深刻的未知领域。
在海的那一边。
日本,京都鹿苑院。
与去年相比,足利义满老的更厉害了,他穿着僧袍,拖拉着木屐,走在桃花林中。
空中桃花落英缤纷,随风飞舞,如同仙境。
而在这美景的背后,是桃花已经凋谢大半,地上铺满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能陷进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惜,我没机会到大明亲眼去看看大林寺啊。”
古剑妙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说什么。
对于一个迟暮的老人来说,触景生情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日本以花凋谢和生命的凋零为美。
“蜷川新右卫门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吗?”足利义满忽然问道。
古剑妙快不漏痕迹地说道:
“宗纯在安国寺修行的很好,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
宗纯,便是一休宗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主角的人物原型,幼名千菊丸,一休于日本明德五年(1394年)正月初一生于京都,父亲是北朝后小松天皇,母亲出自藤原氏的藤原照子,今年7岁,被足利义满安排到了安国寺修行。
这里可能会有一个奇怪的点,那就是明明足利义满支持的是北朝,为什么把现任天皇的儿子送去当僧侣,甚至还派人监视呢?
这便是因为藤原照子图谋刺杀后小松天皇,被发觉后藤原照子逃出宫廷潜往嵯峨野,于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休宗纯,而藤原照子是倾向南朝的,相当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如果有了一休宗纯这个北朝后小松天皇之子,那么就有了一张鸠占鹊巢的底牌。
事实上,北朝系的持明院统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之争从未消停,足利义满既然无法像司马懿那样,给自己的后代铺路当天皇,那么自然便要考量持明院统与大觉寺统之间的平衡。
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子女中,足利义满并不是很在意把出家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放到大明去,毕竟传男不传女,只要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南北两统跌立,理论上的下一任天皇)也处于控制中,那么自然其他都不足为虑。
至于后龟山天皇,足利义满则根本不把他视为对手。
南北朝和平统一,是在足利义满手中完成的,但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也是日本民心所向,而非是什么南北朝力量均衡,被幕府通过强横的武力捏合在一起同床异梦。
事实上,后龟山天皇在位时期,南朝势力仅仅局限于河内、大和的山地之间,支持南朝的也只剩下少数僧侣与武士,与前代长庆天皇时期相比,南朝的基本盘急剧弱化,仿佛风中之烛,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南朝由于势力的衰退,夺取京都、对抗室町幕府支持的北朝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主张与北朝和平合体的合议派势力逐渐主宰了南朝庙堂的主流,南北朝的合体已经成了历史的必然说白了,实质是南朝权贵向室町幕府的武家政权屈服,被武家把持的北朝所吸收。
而在大明洪武三十年/日本应永四年(1397年)的年末,后龟山辞退了自己的尊号和兵仗,出家法号金刚心,过上了隐居的生活,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神道。
《明德和约》一签,南朝已经不可能在后龟山天皇身上复苏了,只要足利义满捏着小仓宫恒敦,一切都不足为虑。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大明的干预,那么再过7年,大明永乐八年/日本应永17年(1410年),由于足利义持主政的室町幕府违反了《明德和约》中两统迭立(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的条件,准备立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儿子躬仁亲王为太子,而非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后龟山天皇就突然出奔嵯峨,秘密临幸吉野山区,召集旧南朝势力建立了后南朝,然而很快就被扑灭。
由此可见,在日本政局稳定的情况下,躬仁亲王是肯定站在室町幕府这边的,而剩下有继承权的变人,按照继承权强弱排列,就是南朝系的小仓宫恒敦、北朝系的一休宗纯、南朝系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
雪舞樱的继承权排序基本上是倒数第一的水平,而且日本的很多规矩跟中国不一样,日本对待下野的政治人物很少采取物理消灭的手段,基本以驱逐、出家、圈禁为主,雪舞樱一旦出家,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继承天皇皇位的这项权利。
对于一个放弃继承权的女子,足利义满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阁下。”
一个少女从桃林深处跑来,她身上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五官精致漂亮。
看见这个女孩儿,足利义满眼睛里露出慈祥之色。
“辛苦你的准备了。”
“没有呢。”
雪舞樱笑容甜美可人,她扶住了足利义满的胳膊。
等到在山顶的亭子里落座后,足利义满才说明自己的目的——
“今日我要与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阁下会谈。”
“喔需要我做什么吗?”雪舞樱本想问谈什么,但旋即止住了口。
足利义满笑了笑,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已经停在鹿苑院门口的车架,说道。
“不需要,你在旁边听着就好。”
雪舞樱默默地准备好了糕点、小食、茶汤等物,跪坐在了一角。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山顶亭子外架起的一口大锅,猜测着这格格不入之物的用途。
这处风景秀美的地方,最初是西园寺家的,后来他们将这座京都北山的“北山第”献给足利义满,足利义满在这里以舍利殿为中心建立山庄,称为“北山殿”,后来又以北山殿为主体,改造成了鹿苑院。
这里的建筑和器物融合了公家、武家、禅家的文化,但无论是哪种文化,雪舞樱都可以确信,绝对没有“大锅”这个东西。
事实上,日本的饮食一直在向小量方向发展,在眼下室町幕府的时代,一盘食物就已经没多少了,哪怕是虾夷(北海道)上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会用这种大锅来做菜。
足利义满当然知道这口大锅是用来做什么,他的眼眸中,则露出了一丝期盼的神色。
足利义满是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他迄今为止,做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南北朝的统一、幕府的彻底崛起、削平国内诸多反对藩国。
称他一声雄才大略,绝对不过分。
但唯有一件事情,令足利义满魂牵梦萦了三十年,尚未做到。
那就是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足利义满从继承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职位开始,就一直非常渴望同明朝进行贸易,自洪武七年开始,就曾数次向明朝派遣使节。
大明洪武七年到洪武十三年,足利义满以“日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名义向明朝朝贡,要求与明朝贸易,然而老朱拒绝了室町幕府的要求理由也很简单,老朱一直跟南朝的怀良亲王打交道,认为南朝大觉系的“日本国王怀良”才是日本正统君主,而北朝持明系则是乱臣,足利义满是北朝持明系的将军,更不应与之通交。
因此在老朱在位期间,明朝始终拒绝同室町幕府进行贸易。
足利义满就这样盼啊盼,终于把老朱盼死了,轮到了建文帝朱允炆上位。
在得知大明换了皇帝后,建文元年足利义满马上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为名,遣博多的商人肥富、僧人祖阿赴明朝,这次由于南朝势力衰落,建文帝也不像老朱那么执拗,干脆利索地封义满为“日本国王”算是给了点甜头,并要求足利义满取缔倭寇,取缔了再来谈勘合贸易。
然而足利义满还没高兴几天,朱棣起兵靖难了,大明要全力平叛,没工夫跟他搞勘合贸易了。
就这样,足利义满又盼了四年,建文帝削藩成功的消息没盼来,倒是得到了朱棣称帝,年号“永乐”的消息。
于是足利义满再次上书,询问可否大规模派遣使团前往祝贺,但因为日本不是朝贡贸易国,需要先确认宗藩关系才能朝贡,所以李景隆带着大明的使团来了。
对于这个“超规格”的大明使团,足利义满给予了超高的期望。
而李景隆同样没有让他失望,经过持续数月的磋商,在今天,大明已经给出了勘合贸易的最后条件,只要谈判顺利,李景隆就可以带着日本方面的文书归国了。
李景隆与礼部选出来的几个官员拾阶而上,顺着山路小径慢慢地走到了亭子外面。
他们刚刚上来,足利义满便笑意盈盈地亲自迎了上去:“欢迎大将军阁下!”
足利义满抬起右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后说道:“请吧。”
“鹿苑院主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迈步向着亭台之内走去。
在李景隆身后,几个礼部官员亦是紧紧跟随,不敢离开半步。
李景隆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着周围的环境,他看了看亭子里面摆着的矮桌,以及摆在桌上盛着茶汤的白瓷茶碗,轻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的茶汤可是盐糖醋都放的啊,为了显示诚意,足利义满还高价买了一小坛山西老陈醋,每次都劝他喝,但这么浓烈的味道,实在是让李景隆无法忍受啊。
“大将军阁下,一想到您即将归国,我实在是有些不舍。”
足利义满端起茶碗微笑地说道,完全没有了刚才爬山时的老态龙钟,脸色红润,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李景隆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鹿苑院主人不必如此,我还会再来的。”
但此时,足利义满却忽然放下茶碗,雪舞樱上前拿起旁边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足利义满介绍道:
“这是我们大觉寺统的泰子,现在名字叫做雪舞樱,即将跟随大将军阁下回国,前往古剑妙快法师的好友,大明的道衍大师那里修行。”
说着,足利义满亲自把酒杯给李景隆递了过来。
“多谢。”
李景隆伸出双手,接住足利义满递过来的酒杯。
李景隆端起来抿了一口,顿觉一股灼热感油然而生,随后产生了些许甘甜,不禁连连点头称赞。
“这是从朝鲜购买的苁蓉酒。”足利义满介绍说道,“它的酒浆采用特殊的技术酿制而成,不仅美味异常,而且还有滋阴养肾的作用,对于男性,尤其是老年和体虚的男性有着良好的功效.”
“原来如此。”李景隆听完之后,立刻又饮了一口。
“这是我平常用来保养喝的,大将军阁下喜欢喝的话,我再叫人送几瓶过来?”足利义满热情地问道。
“不必了。”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胜酒力。”
这种药材虽然李景隆没听说过,但想来既然朝鲜有,那么大明也是一定有的。
足利义满举起了杯中酒,与李景隆干了一杯。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足利义满突然说道:“大将军阁下,您知道的,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用华夏的话说就是半截脖子入土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李景隆心头微微一跳,面带笑容地应道:“这也是我今天的目的。”
姜星火亲笔写就,由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发布的《关于调整大明周边藩属国朝贡贸易契约的相关要求》,已经送到了李景隆这里,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朝鲜国王的手上。
不久前姜星火给陈天平看的,则是威力加强版。
“我知道大将军阁下的性子,我也不是个啰嗦的人,咱们快言快语,省的耽误了双方时间。”
“爽快。”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按理说接下来该开门见山地谈起了生意。
“对了。”
然而,足利义满却忽然抬了抬手说道:“还有礼物没给大将军阁下。”
“什么礼物?”
李景隆微微一怔,莫不是一箱苁蓉酒?
“马上大将军阁下就知道了。”
说着,便对着身边的武士吩咐道:“送上来吧。”
很快,就有一个打着赤膊,被人倒吊四肢绑在一条扁担上,像是过年宰猪一样的姿势抬了过来。
李景隆见状,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领头的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说道:“海贼(倭寇)首领已带到,还请阁下训示。”
足利义满笑眯眯地解释道:“对马、壹岐一带的海贼骚扰明国沿岸,我派沿海的守护大名抓捕到了其中的首领,一共二十余人,先给您炸一个?”
李景隆依稀想起了今川了俊对他说过的话
“不用了!”
“别客气,先来一个。”
惨叫声传来,足利义满却丝毫没有心软,反而兴奋不已。
李景隆看着眼前这令人不适的一幕,眉头皱的更紧了。
不多时,那名挑断了手筋脚筋和腰椎的倭寇首领,就被活活烧死。
足利义满端起酒杯,看着那倭寇首领被滚油和升腾的火焰吞噬,发出阵阵愉悦的哈哈大笑。
“真是美妙呢,你不觉得吗?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端详着对面的日本人,心里却是暗暗琢磨了起来。
这个足利义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变态。
“大将军阁下对这份礼物觉得满意吗?如果不满意,下面还有二十来个。”
李景隆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说实话,大明需要的不是这个。”
“哦?”
足利义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费解。
大明,最需要的不就是脸面吗?
李景隆郑重地说道:“大明已经从朝鲜国王李芳远的手中拿回了济州岛,这件事想必您是清楚的。”
济州岛!
足利义满并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会提这茬,他本以为,李景隆直到回国,都不会说这件事。
他也准备,权当无事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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