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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解缙?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走侧门”
姜星火微微一怔,自己跟解缙并不算熟悉,严格地说,他听说解缙以前似乎跟自己还是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服气的。
“或许是来拜拜码头的?”
卓老头经历了洪武、建文之交的风风雨雨,自然知道些内幕消息。
“建文元年,解缙是受董伦(刚才提到的前礼部左侍郎)推荐,才归京担任翰林待诏的,并且建文二年解缙能担任殿试受卷官,也是董伦这种资历人物出了大力气。”
“董伦别看是侍郎,他只是岁数大了升不上去,威权比一般的尚书也不差什么,而如今董伦致仕,解缙在朝中高层无依无靠,名声虽响、圣眷虽隆、实权虽重,可到底是上下不着力.他跟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大多官员都对其避而远之,或是嫉妒其才华横溢,或是厌恶其孤高自赏。”
“还有这层关系?”
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姜星火家里全是老头,能听到的陈年往事、八卦内幕倒是管够,他是真没想过,董伦这个之前印象不深的耳背老头,竟然是解缙在朝中的靠山。
“不管来意如何,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让解缙进来吧。”
片刻后,一位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清瘦男子缓步踏入院落里,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儒雅,眼神锐利却又隐隐透出几分疲惫倦怠,仿佛整天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见过国师。”
解缙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解侍读请坐。”
姜星火抬手虚按,示意解缙随便找张椅子坐下。
“谢国师赐座。”
解缙拱手再次感激道谢,旋即坐定。
这画风.不对吧?
姜星火仔细打量了解缙一番,从他脸上的表情与姿态,看不出丝毫异常来,就连刚才的那一揖和谢座时的动作也没有太大的破绽,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要怀疑是否有哪些记错了,解缙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傲慢、孤高的性格,反倒显得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当然,这仅仅是解缙的表象而已。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解缙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嚣张的气焰爆发出来,那绝对会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承受,因为他们不需要装,他们骨子里就是傲气冲霄的。
“解侍读此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星火微笑着问道,语气并无特殊之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间蕴含着淡淡的警告之意.要是没啥要紧事,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姜星火当然有资格这样说话,大明的变法握在他的手里,他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地位堪比过去的宰相,可以说,除了当今皇后和皇子殿下外,他算是权力巅峰之人,别说区区一个解缙,即使面对六部尚书、国公勋贵这等朝堂高官,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更何况,在这偌大的大明朝,敢跟他平起平坐、且能镇得住他的人,怕是根本没有,就算是皇帝都没法做到这点,姜星火和朱棣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朱棣需要他变法维新增强国力实现自己千古一帝的目标,姜星火则需要借助朱棣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在双方见面的第一个回合,姜星火极为强硬,亦或者说极有底气用这种方式,向解缙施压。
解缙目光沉静,他自然知道,姜星火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所以解缙果断地怂了。
解缙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就在姜星火以为他要激愤之下做出点什么偏激举动的时候,解缙直接长揖到地。
“——国师救我!”
姜星火和卓敬都沉默了。
“解侍读莫不是在开玩笑?”
“在下不敢。”
解缙忙站起来行礼:“今日登门,只为向国师求一条生路,望国师成全!”
姜星火挑眉:“求一条生路?”
解缙苦笑道:“不错,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嗯,你永远可以相信解缙的节操。
这不,一转头,就把王偁给卖了。
解缙这个人怎么说呢人品节操全无,只为快速升官,掌握权力。
解缙到底服不服姜星火?文无第一,不见得心里特别服气。
要是十九岁的解缙,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蹉跎,解缙已经成功地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心里不舒服不要紧能往上爬才是关键。
为了往上爬,解缙已经舍弃了一切。
当他抛弃相约殉国的好友,第一个跪在朱棣的战马前祈求一个职位时,尊严什么的,对于解缙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能说,王偁把解缙想的太天真了。
解缙又不傻,对自己的仕途抱怨归抱怨,但怎么能快速往上爬他还是分得清的。
现在怎么爬得快?自然是变法!
有皇帝支持,有姜星火在前面挡着,大皇子也被迫表态,解缙怕什么?他又不用当出头鸟。
解缙是借着酒劲儿慢慢了解王偁的计划,以图在姜星火这里卖个好价钱,王偁还真以为解缙上钩了。
而等到解缙掌握了一些情报,计划的其他内容,王偁怎么也不肯说了以后,王偁自然也就在解缙这里失去了利用价值。
主动技能【卖友求荣】发动,每发动一次,消耗一个解缙的朋友。
“这事说来话长,我有一个朋友.”
等解缙说完昨天的事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王偁不会做无用功,既然王偁选择了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要变法发起攻击。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到了这里,解缙却是不愿意无条件地交代了下去。
“听说卓副总裁官.咳咳。”
解缙瞟了一眼卓敬,姜星火恍然,解缙的消息倒是灵通。
“希望国师能帮我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谋个副总裁官的美差。”
跟解缙《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一样,不论是总裁官还是副总裁官,都只是差遣,不是常设官职,所以任职人员的品级,其实没有具体限制,但跟修书的项目还不一样的是,参与主持变法,显然权力要大的多得多,一旦做出成绩,往外调任升迁也非常容易,可以说是眼下的大明,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解缙目光坚定,语气恳切。
显然,这就是解缙的交换条件了。
谈生意嘛,哪有一开始就把自己底牌都曝光的,总得有个拉扯。
“解缙倒也现实,不过这样做交易,自己反倒放心许多,人有所求,方才能拿捏住。”
姜星火心里暗道,面上却露出淡漠的神色:“你觉得我应该怎么信你?”
解缙沉默,良久后才低声道:“我可以先告诉国师您一个秘密,您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哦?什么秘密?”姜星火顿时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盯住了解缙。
解缙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一切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这话一出,姜星火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睛微眯。
“你先说来听听,若是查有实据,自然可以。”
姜星火没有立刻就答应,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极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更容易让敌人有机可乘。
解缙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忌:“这个秘密关系重大不宜让旁人听见。”
卓敬却压根动都不动,坐在旁边捻须笑着看解缙。
解缙的恩主董伦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这话,解缙却是委实狂妄了点,这庙堂还真有什么秘密是他卓敬听不得的?
“你放心,你说与我和卓公听,这间屋子里的谈话,绝对不会往外泄露半个字!”
姜星火郑重保证道。
解缙闻言,这才点点头,吐出了两个字。
“暴昭。”
闻言,姜星火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脸色陡然阴沉。
竟然是他!
暴昭,潞州人,为人耿介有峻节,布衣麻履,以清俭知名,深得人心敬服,其人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出仕,洪武二十八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武三十年擢刑部右侍郎,次年进尚书。
在建文元年的时候,暴昭担任北平采访使,获悉燕王朱棣密谋造反的情况,密奏建文帝,请求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建文帝由此把北平府和周围与朱棣亲近的将领、官员都调走,燕山三护卫也是一削再削,以至于朱棣身边只剩下了几百王府护卫。
可以说朱棣装疯吃的猪屎里,有一半是暴昭给塞得。
同年九月,朱棣发起靖难之役,建文帝在真定府设置平燕布政使司,让暴昭以刑部尚书衔兼任平燕布政使,掌管给真定大营筹集兵源、粮饷的各项事务,在第一线跟朱棣继续作对。
真定大营掐着山西通往河北的井陉道,天然利于不败之地,而且滹沱河纵贯河北,真定大营也是在其上游,随时可以经由滹沱河掐断南下燕军的粮道。
客观地评价,暴昭这个平燕布政使的工作干的很不错,真定大营虽然屡遭重创,可在暴昭的悉心调配下,从陕西、山西、河南等地运来的后勤物资和征调的兵员民夫,总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其快速恢复元气。
河北真定大营的暴昭和山东的德州大营的铁铉,可谓是朱棣最讨厌的两个人,甚至超过了齐泰、黄子澄。
无论李景隆送多少次,这两个统筹调度能力MAX的文官,总是能够快速地将损失补充上。
靖难之役打到第四个年头,朱棣盘算着自己已经在战场上消灭了数十万的南军,可这两座大营还是像钳子一样卡在两侧,与何福、平安驻守的徐州大营,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口袋阵。
朱棣当然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终,在姚广孝的谋划下,朱棣率领二十万燕军主力以不顾一切的姿态长驱南下,自己露出自己后路的破绽,同时猛攻淮淀,逼迫真定、德州两个大营追上来。
朱棣靠着燕军高机动能力的优势,掉头反咬,形成局部战场兵力优势,逐个击破各支南军,并且在灵璧决战一举击溃南军主力,随后大举渡江。
平安等诸军大溃,暴昭也是从正面战场跟着败退回南京的,而在李景隆打开金川门投降这个时间点,跟在诏狱里躺平等死的姜星火不同,不甘心结束反燕大业的暴昭,却是在兵荒马乱之际,成功出逃了。
暴昭是建文朝最顶级的资历大员,而且亲临平燕一线战场长达四年之久,朱棣都评价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暴昭这种人谋划能力极强,眼光格局都颇为不俗,且信念坚定、心狠手辣,更何况说不得身边还有小股从真定大营一路带过来对他死心塌地的精锐武卒,能造成的危害,实在是不可估量。
解缙继续说道:“根据王偁所说,近一年以来,那暴昭一直在暗中经营,且在朝中也拉拢了不少势力,这次要发动,不仅是庙堂上,在士林和国子监等处,一样有谋划他们认为变法会极大损害士绅的利益,而士绅本就心念建文伪帝,一旦矛盾激化起来,他们就会有机可乘。”
姜星火敲了敲椅子扶手,道:“那你怎么不投奔他们呢?”
解缙苦涩笑了笑:“国师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投靠他们呢?说的厉害,不过是暗中作祟的蛆虫罢了,只是那暴昭等建文余孽,确实在朝廷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他们不是明着要复辟建文,只是攻击变法,若是如此,对国师的变革大计,怕是有碍。”
姜星火把之前郭琎从国子监带来的白纸递给了解缙,问道:“这些也是他们的谋划之一?”
解缙消息灵通,是因为永乐帝颇为欣赏他,但在同僚乃至学生中间,解缙其实没啥人脉,所以郭琎急匆匆带回来的新鲜情报,其实解缙并不知情。
“这我倒确实不知情,王偁只告诉我,关于发动攻击时,我需要做的事情。”
姜星火仔细观察后发现,解缙脸上的愕然并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解缙应该只是从王偁那里知道,他们有全方位攻击的谋划,但具体怎么做,王偁的口风很紧,并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解缙他所要做的事情。
“那在他们的计划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上书。”
解缙坦诚道:“在【太祖忌日】那一天,他们组织了人,要当着京师所有官员的面,集体哭陵,而我要利用自己的文笔和身份,跟着一起上书推波助澜.不需要抨击变法,只需要继续提我的井田制和周礼就行。”
哭陵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前哭坟!
这是在全天下人看着的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上,狠狠地抽变法派的脸。
这是要告诉天下人,祖宗之法,不可变!
同时,也暗戳戳地再次昭告天下,朱棣上位,与祖宗之法,不合!
而之所以王偁肯定解缙能参与进来,就是说,需要解缙发表的东西,是一件低风险的事情。
解缙天天抱着周礼和井田制不放,大家都把他当某种意义上的傻子看,所以老调重弹,没人会把他跟什么秘密活动联想起来。
而且,王偁还认准了,解缙在今年董伦致仕告老还乡以后,在朝中没了靠山,心里一定是慌得,而王偁能帮他引荐几个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当然不见得跟暴昭勾结在了一起,但人的关系网络都是很复杂的。
这里或许还有个疑问,解缙自己不能改换门庭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没有投名状,没有中间人引荐,谁敢收解缙啊?
可以说,是解缙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或者说,走通了。
是的,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解缙意识到,其实他还有一条光明大道。
给谁当小弟都是当小弟,为什么不抱最粗的大腿呢?
这样就算不是老大,还算个老1.5。
王偁的设想里,真的没想过解缙还有“投敌”这个选项。
王偁通过对解缙长时间的观察,以及解缙发自内心的吐露,坚定认为,解缙是极不服气,甚至是嫉妒姜星火的。
以解缙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向姜星火低头,投入变法派的门庭呢?
要知道,眼下谁都知道变法随时可能夭折,得多短视,或者多想权力想疯了的人,才会这时候加入变法派啊?
很遗憾,解缙这两项都占了。
听完解缙所了解的一切姜星火眯了眯眼眸,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要做一件大事了。”
卓敬问道:“哪件大事?”
“先发制人。”
卓敬迟疑道:“国师,这样做风险太大了,不如先按兵不动,等荣国公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我们再做决定。”
姜星火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宜早不宜晚,我们要趁他病要他的命。”
“可是.”
卓敬还是有些犹豫,解缙反而拱手道:“在下愿做国师马前卒,还请国师吩咐。”
“不急,我们有足够的筹码。”
姜星火微微一笑:“他们开的这条烂船,早已千疮百孔,只要我们能抓住一个机会,就可以一举击沉。”
“机会何在?”解缙眼神一亮。
“不是说祖宗之法吗?恢复洪武旧制,先从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