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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耳边。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短暂的啜泣,但刹那间所有战士都听到了。无数双提着水桶、握着铲子的手一顿,怔在了那里,只觉得一股森然寒意从心底升起。然而,那个声音很快又消失在耳际,空荡荡的地宫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什么声音?”铁塔愕然。
“这声音好耳熟……我好像小时候听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嚏!”老浦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地宫深处,眼神一变,忽然失声道,“不好……快跑!”
“啊?”铁塔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要出大事了!”老浦来不及多说,脸色惨白,一把拉住他往外便跑。
“喂!你们!”旁边的校尉本来也被那声呜咽镇住了,此刻一见,马上反应过来,提刀追了过来,喝问,“这是干什么?给我站住!否则军法处置!”
然而,老浦不顾一切地拉着铁塔往外跑,似乎什么军法都不顾了。铁塔愣愣地被他扯着,掉过头踉跄狂奔——他们这一队原本就在离地宫大门最近的第一进大厅,此刻狂奔了不过十几丈,便已经到了往上升起的台阶前。
再往上一段,便能回到外面的世界了。
“站住!再不站住,回营就斩首!”校尉在后面猛追,厉声喝令,“听到了没?”
然而,老浦的脚步丝毫不停,扯着铁塔便往上跑。铁塔这时候有些回过神来了,听到校尉的喝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你干什么?这要挨军棍的!你看校尉都——”说到这里,他回头想看一下后面追来的校尉,然而一看之下,全身瞬间冷了。
“天啊……天啊!”铁塔脱口大叫起来,“这是——”
“闭嘴!不要看!”老浦大喊,“快跑!你他娘的给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跑!”
他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拉着铁塔往上奔去——从地宫门口下到第一进的台阶一共有一百九十八级,然而此刻看来,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上冲去,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这平时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忽然间变得遥远而艰难起来。
“天啊……”身后的铁塔还在大叫,声音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颤抖着,“你看!你看!地宫……地宫怎么忽然间动了?那些灯、那些灯!天啊……校尉……校尉!你怎么了?”
老浦没有回头,咬着牙忍着。他知道身后正在发生着极其可怕的变故,所有人都已经陷了进去,而他只要一回头,也会陷入幻象,陷入铁塔那样的疯狂状态。
地宫深处忽然再度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同一阵风,穿行在曲折幽深的洞窟里。就在那一声叹息之间,铁塔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条甬道两边的长明灯都缓缓暗了下去,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手从石壁里伸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按灭了火焰。
紧接着,每一条通往地底的甬道都动了起来!仿佛无数条触手,从大山的腹中伸出延展,然后缓缓地扭曲着,将在其中的所有人包裹。
而奇怪的是,那些战士似乎被惊呆了,居然就这样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条条甬道延伸了过来,蜿蜒着,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士被吞了进去,只听沉闷的噗的一声,一丛血从他们身上冒出,仿佛一朵瞬间绽放的烟火。
迅速地,那些甬道就喷溅满了鲜血,四壁殷红可怖。
“快跑啊!”看到这样诡异惨烈的景象,铁塔几乎忘了逃跑,对着陷入危险的同伴们大呼,“跑啊,跑啊……你们还站着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有几个靠近地宫大门的战士颤抖了一下,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抬起脚想要动身离开。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出了凄惨的大叫,拼命地挣扎——铁塔清楚地看到有暗红色的触手从地上悄然升起,仿佛蛇一样迅速盘绕上来,将他们裹住!
很快,他们就被包成了一个血红的茧。
“救命……救命!”那些人大喊,拼命挥舞着手。然而,他们在进地宫之前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手里只有铲子和水桶,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别乱动!”忽然,一把刀劈了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脱离了出来——原来是那个追他们的校尉看到这种情景,毅然反身回来,一刀砍断了地面上长出的诡异怪物,将属下营救了出来。他的佩刀由寒钢镔铁打造,快可切玉。刀锋过处,那些东西顿时断裂,发出婴儿似的哭泣,倏地缩回了地下,而留在那些战士身上的部分则立刻化为一摊血水,汩汩而下。
“别乱动!我会砍到你们!”校尉从军已有十年,曾在西海上和冰夷作战多次,胆气豪壮,一刀一个迅速砍过去,不到片刻便有二三十个战士获得了解脱。
“快!大家操上家伙,袁梓将军还在里面!”不等大家缓过气,校尉就将地上的铲子捡起,一把把扔给了那些刚解脱的士兵,“都跟我冲进去!”
“可是……”此刻,长明灯的光已经极其暗淡了,整个地宫里一片幽黑,隐约只能看到那些甬道还在缓缓扭动,变换着形状,如同一条条从大山腹中伸出的血管——一想到将军还在最深处的那一进地宫,不知要闯过多少关才能见到,有些士兵不由得胆战心惊。
“一群废物!以前打仗的时候你们怕过吗?最多不就是一个死吗?”校尉看到属下苍白的脸色,顿足道,“既然怕,那就快跑!不用跟我去了——记着,出去了永远别说是我的手下!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不再多说,一个人抓起刀,回头就往地宫深处冲了进去。
有几个战士看到上司这样悍不畏死的气度,被其气势所感,一时间热血上涌,一跺脚抓起铲子也跟了进去。然而,更多的战士却惨白着脸,掉过头落荒而逃,沿着台阶朝着地宫大门的方向狂奔。
然而,忽然间他们又惊呼起来——和所有甬道一样,地宫大门的台阶也起了变化!如同活了一样在缓缓地蠕动,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蛰伏的蛇,正在地底醒来。
他们每踏上一级,那条蛇就往下蠕动两级,将他们重新送回原地!
“天啊……”逃命的人只觉得心胆俱裂,拼命地往上飞奔,手脚并用。然而尽管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前进的速度却慢得可怜,每往前一尺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呵呵……这些可悲的蝼蚁。”一个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似乎有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这群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冷笑着,“黑暗之魔已经醒来,九曲结界张开,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从这张网里逃出去吗?”
随着声音,黑暗深处浮现出了一个剪影,站在扭曲的甬道的末端。
那个人披着灰袍,手里托着一团光。四周的长明灯都熄灭了,只有那团光映照着他的脸,衬托出湛蓝如海的眼眸和淡金色的头发。脸色雪白的冰族术士忽然出现在地宫里,双手虚合,薄唇轻轻地翕合,吐出几乎听不见的咒语。
“冰夷!”一道寒光忽然从黑暗里闪现,“受死吧!”
那个校尉血战前行,一路挥刀砍断那些怪物,拼尽全力穿过了甬道,杀到那个术士面前。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身浴血的军人睁大了眼睛,杀气逼人,毫不畏惧地一刀斩去:“别在我们空桑人的地盘上装神弄鬼!”
然而,一刀劈下,却落了一个空。
刀锋从灰袍术士身体里对穿而过,没有任何可以着力之处。
校尉愣了一下。那一刻,对面那个被劈为两半的灰袍术士重新合拢了,湛蓝色的眼里闪出一丝冷嘲:“再英勇的军人,也不能把一个人杀死两次——我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你们地宫的最深处!”
话音未落,他举起了双手,忽然低声吐出了奇特的咒语。
那一刻,校尉知道事情不好,下意识地再度掉转刀锋,大喝着用力斩断他的双手。然而就在那一刻,只听一声凌厉的金铁交锋之声,刀锋却在那个术士的手上顿住了——只是短短片刻,那个虚无的人又重新凝聚了实体,挡住了他的刀!
校尉不顾一切地挥刀,丝毫不畏惧。是的,袁梓将军还在地宫最里面,不知道安危如何,他身为百战跟随的铁血心腹,岂能后退?
“来吧!”忽然间,灰袍术士张开了双手,召唤道,“一切力量,归于破军!”
声音传来的刹那,校尉觉得手里的刀倏地消失了——是的,那是瞬间消失!他眼前出现了极其荒诞的景象:整条甬道忽然变成了看不到底的黑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甬道的尽头有一点光,急剧地发出巨大的吸力。
他大喊着,拼命挣扎反抗,然而四肢没有丝毫的着力之处,仿佛飘在半空,身不由己地被吸住,迅速向着甬道尽头飞去。在没入白光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很多将士的脸: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其他队伍的所有校尉都在那里,甚至,连副将都在那里!
难道是……刚想到这里,白光转为血红,他的意识忽然
一片空白。
“天啊……”不远处,那些正在拼命逃跑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闯入甬道、孤身对抗那个灰袍术士的校尉忽然间爆炸了!就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咔嚓一声爆裂,一蓬血从他身体里飙出,喷溅上了四壁。
灰袍术士举起了双手,手心里那团白光亮了一亮,仿佛吸入了新的力量。
捧着光团的灰袍术士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一步步沿着甬道从大山深处走出来。他走过的地方,大地起了奇特的波动,无数血色的藤蔓蜿蜒而起,缠绕着战士。那是从地宫最深处流出来的泉水,却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仿佛是空寂之山流淌的血。
血色蜿蜒而上,缠住进入地宫的空桑战士,勒紧。那些战士自从听到那声啜泣似的呜咽开始就呆若木鸡,似乎中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丝毫不反抗地任凭那些怪物攀爬上自己的身体——只听砰的一声,血肉的躯壳碎裂了,一蓬一蓬的血飞溅而出,如同一朵朵殷红的血莲花绽放在这被诅咒的地宫!
“快、快跑啊……这是鬼!”仅剩的二十多个有意识的战士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着,拼命地爬上台阶。然而,那条通往地宫大门的台阶也像活了一样蠕动着。他们拼尽了力气,速度却慢得如同蜗牛。
灰袍术士举起了手,那团光在汲取了无数人的鲜血后亮如旭日,竟将整个地宫都照得如同白昼!一眼看到了台阶上还在挣扎着逃离的那些战士,冰族的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缓缓走了过来,抬起手指一点——只听一声巨响,战士们脚下的台阶忽然翻转,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一卷一吞,就将所有人包了起来!
“老浦,我们得去救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铁塔大喊。
此刻,他们已经爬到了离地宫出口不到十丈的地方。在越靠近外面阳世的地方,地宫的蠕动变化越微弱。他们脚下的台阶虽然还在变幻,却已经不能阻拦他们的离开。
“给我闭嘴!”然而老浦却毫不犹豫地大喝,声音冷酷凌厉,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死命地把他往上拖,“别回头看!别管他们……他们死定了!给我往上走!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铁塔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宫的门,居然正在缓缓闭合!
“他们要关闭大门,切断阴阳两界,在黑暗里完成最后的仪式!”老浦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然而,前面似乎有看不到的屏障阻拦,无数双手推着他,不让他上前一步!
耳边传来最后一声凄惨的厉呼,伴随着血肉碎裂的咔嚓声。那是一群战士在挣扎之中被吞噬,成了最后一批祭品。
“啊……啊!他追来了!”铁塔惊呼,“他追来了!”
老浦没有回头看,但也知道铁塔说的“他”是那个幽灵般的灰袍冰夷术士,他只觉得身边的空气在急剧地冷下去,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似的,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地宫的门就在眼前缓缓闭合,巨大的封石落下来,外面的日光一丝丝变小。
不行!拼了!
那一刻,他一手拉着铁塔,把另一只手的中指送入嘴里,用力咬破。他几乎咬掉了一整节手指,血飞溅而出——那一刻,他回过身,直面那个已经飘然而至近在咫尺的灰袍幽灵,手臂大开大合,飞速地在虚空里书写!
灰袍术士失声惊呼,倏地倒退。
飞溅的血居然在空中悬浮,赫然组成了一行看不懂的繁复的咒语!仿佛是一道墙,将逼人而来的黑暗和冷意阻断!
“快走!”老浦一声大叫,推着铁塔往外滚去。
只听一声闷响,仿佛被某种力量催促着,封石加速轰然闭合。老浦不顾一切地推着铁塔滚地而出,而自己却慢了一步,被巨石压在了下面。只听咔嚓一声,右腿碎裂。
外面的日光照射在脸上,一切忽然烟消云散。
“老浦……老浦!”铁塔吓呆了,拼命地摇晃着他。
他在剧痛中几乎要昏过去了,然而却拼命撑住身体,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扯着那条断腿——然而,腿上的骨头虽然断裂了,筋肉却还连着。他只觉得撕心裂肺般地痛,眼前发白,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帮……帮帮我!”他哑着嗓子,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铁塔,露出野兽一样的疯狂,“过来扯断我的腿!快!”
“啊?”铁塔看到血淋淋的惨样,失声。
“快!否则……否则我就要……”老浦咬着牙,看着压在石头下的那条腿——有一丝看不见的黑气从里面透出来,沿着血脉,一缕缕往外侵蚀!
他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左腿一蹬石门,整个人往外滚动。
只听噗的一声,血肉断裂,他竟硬生生地将那条腿齐膝扯断!
“天啊!你疯了吗?”铁塔扑过来,看着血疯狂地从断口处往外涌,连忙扯下衣襟包扎。然而,在断腿逃生的那一瞬,老浦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喃喃道:“还好……还好,血还是红的!”他看着铁塔,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日光下忽然泪流满面,“血还是红的……我还活着!”
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进入地宫又出来,其实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却居然有重返人世的感觉。
老浦用尽所有力气,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动着,极力远离地宫的入口。铁塔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也连忙过来帮着他挪动。
直到移开了三丈远,老浦才长长喘了一口气。隔着厚厚的千钧重的封石,还能听到里面不停传来的惨烈叫喊,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浓烈血腥,十万空桑战士正在地底无声无息地死去,外面的人却毫无知觉——
只是一层之隔,却是人间和地狱。
“昔年在西海上,咳咳,你从冰夷的刀下救过我的命,”劫后余生的人喃喃,气若游丝地对忙着包扎的同伴苦笑,“你总是嘲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可今天,咳咳,这个人情,我、我终于还是还上了……”
铁塔满手是血,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把这一切弄明白。
“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壮汉看着同伴这个模样,忽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兄弟,你别怕,残废了,我一辈子卖力气来养你!”
“嘿,别哭!”老浦还是第一次看着这个蛮牛一样的同伴掉眼泪,不由得汗毛倒竖,“断了腿而已,我还不至于会死,总比留在里头的那些人强多了……别啰唆了,快走吧!”老浦扶着铁塔的肩膀,用尽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站了起来。
“去哪儿?”铁塔抹了把眼泪,“回大营给你找军医?”
“早上是全军出动了,不知道空寂大营里现在还有没有人留守。不不,就算还有人留着,说不定也是冰夷派来的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老浦喃喃,眉头紧皱,“趁着他们还没追来,我们赶紧下山,在天黑之前离开空寂大营!”
“去哪儿?”铁塔讷讷。
“去报官啊,傻瓜!有大事发生了……可能是比我们看到的更大的事!”老浦低声道,吸着气,维持着最后的神志,实在不耐烦了,“快!去找一匹快马,立刻下山,去瀚海驿……不!只怕我们赶不到那儿了,去告诉赤王!””
“赤王?”铁塔愕然,“我们这些小民,只怕没机会见到赤王吧?”
“不,就算被打死,也一定要见到赤王!”老浦摇摇欲坠,咬着牙,“要……要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到帝都去!否则,云荒就要大难临头了!”
当封石彻底闭合时,整个地宫变成了一片炼狱。
血色的花一个接着一个爆开后,地宫变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虽然瞬间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闻不到一丝血腥气,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变成了一缕光,汇聚在了灰袍术士的手里。
灰袍术士站在那里,双手托着那团越来越亮的光,举过头顶,身体也被映照得稀薄,仿佛即将散去的雾气。如果有人可以在这一刻透视整个空寂之山,便会发现这个瞬间是何等神奇瑰丽——
九重地宫里,每一进大厅都站着一个灰袍人,双手托着光,高高举起。
仔细看去,那团光其实是由无数缕微光组成,如同细细密密缠绕的线,将流动飞舞的灵魂困住。那团光将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地宫映照得光芒雪亮,只见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鲜血毫无踪迹,那些倒下的尸体也无影无踪!
直到最后一丝血迹也被吸收,九个灰袍术士动了起来,朝着地宫最深处飘去。当九道光从各个方向凝聚时,第九重地宫放出盛大的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睁开眼来!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宫里,有泉水汩汩涌出,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仿佛刚才所有的血都汇集到了这里——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将军面朝下匍匐着,心口已经洞穿。在他的身侧,空桑战士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宛如筑起了一座血肉高台。
慕容隽站在这修罗场中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也是在明枪暗箭里长大,手上也沾染过人血——然而,面对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还是觉得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发出微微的战栗,几乎要在这样浓重的血腥味里弯腰呕吐。
是的……整整十万人,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有自己的欢喜爱恨,就这样通过自己之手葬送在了这里!其中,甚至有自己多年老友,袁梓。
从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诀别时,他曾立下誓言,也曾经说过,为了中州人的命运,自己可以不惜背负所有罪孽、不择一切手段——但是,难道这样靠着屠杀另一族来换取,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那么多人在眼前死去,纵横交错的血污染了他的视线,令心如铁石的人都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路。
冰族沧流帝国,这个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着铁石一样的冰冷心肠,如果屠杀十万俘虏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那么,怎么能保证当他们掌握了云荒的绝对权力后,会对中州人守诺仁慈?
九个灰袍术士托着光球从地宫的九个方向飘过来,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张张惨白的脸,眼眶里涌动着血一样的浓重暗红——这九个,也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九个“死侍”!
那是活的灵魂,刚离开自己的躯壳不久,并且都是身份高贵、灵力强大的术士。这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在死亡之前在自己身上施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令灵魂在死去十二个时辰之内不但不会溃散,而且会变得加倍强大。
强大到,可以操纵这个地宫,吞噬进入其中的一切!
慕容隽看着这九个人以“活灵”的状态返回,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当他们从空无一人的地宫里返回时,流血和杀戮已经停止,十万空桑战士瞬间被这座墓穴埋葬。而他自己,是这里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九个“死侍”聚拢在第九进地宫里,围着慕容隽,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丝毫表情。慕容隽没有开口,虽然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成,到了吩咐进行下一步的时候了——这些在冰族人恶毒咒术下死去的亡灵,需要被强行封印,否则必然闯入人世成为大祸。
而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指令,在地宫被清空后,需要带领这些灰袍术士进行最后的“清场”。
地宫的最深处有一眼泉脉,在泉水中间设有一个白石堆砌的祭坛,正是九百年前光华皇帝超度怨魂时所筑。慕容隽站在那里,将手按在了祭坛正中光华皇帝留下的御笔上,久久凝望——那上面,用空桑文字记载着空寂之山这座地宫的历史。
千年之前,当沧流帝国在智者的带领下返回云荒时,空桑六部的贵族被俘虏,关入地宫,灭族血洗。那场屠杀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以至于怨恨浸透整座山,千百年久久不消。直到空桑遗民在真岚皇太子的带领下复国,才在这地宫里进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
一愿族人转生彼岸,得享生之美好。
二愿云荒铸剑为犁,再无征战。
三愿空桑与诸部世世代代和睦。
慕容隽看着那位帝王在暮年留下的手书,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三愿”,即便是功垂千古、彪炳青史的光华皇帝,也没有做到。
“您曾经用尽了全力,想消除世间所有仇恨和不满。相信当年我的先祖追随您,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轻声道,眼神复杂,“可您看,在您死后九百年,这个云荒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低声说完,他将手指从“天佑空桑”四个字上挪开,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历史是否真的总在重演,不以人力为转移?可是,在其中做出选择的,不正是人本身吗?就如他决定背叛空桑帮助冰族人一样。
可是,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然而,不等心乱如麻的他在血泊中理出一点儿头绪,九个“死侍”已在他的身侧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嘴唇翕动,金色的眼睛已经渐渐变成了血红色。
慕容隽吸了一口气,咬破了手指,将手按在祭坛中间的石碑上。当血渗出时,迅速被石碑吸收,仿佛内部有千万张口在吮吸!
唯有空桑六部王者之血脉,才能开启地宫与冥界的联系。正因为他身上的血脉,十巫才让他带领术士们来到这里,进行这一场血腥的屠杀。
那一瞬,地宫最深处的古泉发出了悠远的声音,似乎吞咽了一口气。他知道,那是黄泉之路打开了——
“开始吧!把那些亡灵送进去!”慕容隽一声令下,灰袍术士们动了起来。围绕着祭台,九具尸体齐刷刷地屈膝跪下,每个人的心脏上都有一个窟窿。
这九个人,竟然是硬生生将自己身体掏空,让怨灵寄居其中!
九个“死侍”簇拥着慕容隽,缓缓抬起眼睛看着他——冰族人的眼是冰蓝色的,映照着手里四射的光团,宛如最璀璨的钻石,令人无法直视。
“好了,我已经替你把黄泉之路开启,你们就带着这十万之灵的力量,回到冥界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扰乱阳世!”他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抬起手挡在面前,对那九个“死侍”说出了那句约定的咒语。
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指令,九位“死侍”动了一下,忽然齐齐上前,弯腰行礼——然后,九双手一起伸过来,抓住了慕容隽!
“怎么?”慕容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那些手是如此冰冷,简直如同雪里封存了万古的僵尸。他被触及的肌肤瞬间失去了知觉——这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令他吃惊莫名。
他愕然挣扎,失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眼前的九双眼睛都是血红色的,里面似乎烈烈燃烧着火。九双手分别扣住了他全身各大关节,一声不吭地将他从祭台上举起——慕容隽下意识地挣扎,然而根本无法挣脱那铁镣一样的九双手。
“你们带着这些亡灵,通过黄泉之路去往冥界!这是命令!”身在半空,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脑子里飞速转动:是的,成为“死侍”之后,这些灰袍术士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么,此刻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来自何人的指令?难道是……
那一刻,他隐约觉得不对。
“放开我!”他大喊,“元老院吩咐过,你们要听从我的指令!”
然而,听到他这一句话,九个“死侍”非但没有松开他,手反而更加用力。那一刻,慕容隽能清晰地看到一缕缕新死去的魂魄,忽然从九个人的心脏里喷涌而出,游荡在地宫之中,组成一条呼啸的巨龙,将被高举的他团团围住!
“不!”那一刻,他明白过来,失声惊呼。
是的,沧流帝国的元老院,是想在这里杀了他!十巫让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带领九位灰袍术士进行血祭仪式,更是要把他当作祭品!
因为冰族人的血脉终究不能和空桑人的相融,这九个术士的作用,只是要把自身承载的这些灵魂驯化后再注入他的体内,让他成为最终的“容器”——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来自母系的空桑六部王族的血脉,是最合适的封印这些空桑亡灵的容器!
这些“死侍”是要把十万恶灵注入他的体内,然后把他扔进已经开启的黄泉之路!
黑暗的地宫里,慕容隽在生死交睫的瞬间想通了这一层,失声惊呼。
然而此刻,所有随从都已经不在身边,无论他怎么用尽全力挣扎,九双冰冷而强大的手从各个方向抓住了他,将他高高举起在祭坛上。他仰面看着十万怨灵呼啸着在空中盘旋,在他的头顶聚集,如同即将下击的雷电。
一切都还没有完成,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原来,他不惜舍弃一切,叛国投敌追随冰族,并不能换取到中州人的自由和平等,反而是连着自己都一起葬送在了这里,万劫不复!
那一刻,无数的往事从脑海中呼啸掠过,难以言表。只听一声呼啸,闪电霍然下击,正中双目,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的魂魄飞出了躯壳,恍惚之中看到自己在祭坛上悬浮着,底下的泉水倒映着光,忽然间起了奇特的波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搅拌着水面,一个漩涡迅速出现,越扩越大,围绕着中间的祭台——而那几个“死侍”将他的躯体高高举起,向着漩涡中心扔了下去!
只是一声轻微的咕噜,仿佛山腹中打开了一条秘密的通道。祭坛上的所有瞬间消失,整个地宫陷入了彻底的漆黑和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