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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什么事?”方笃之嘴上问着,头却没有抬,把保温桶里的杏仁猪肺汤小心倒在碗中。
平时饭在医院吃,因为嫌弃不够营养或不够美味,方笃之每天都争取回家煲点汤熬点粥带过来。被洪大少撞见两次,说方叔叔这样实在太辛苦,上赶着将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叫“容心小筑”的御厨亲自操刀准备,有时候他自己带过来,有时候让跟方思慎相熟的小赵送过来。马上就要开学,方院长越来越忙,再加上御厨手艺确实非同一般,一来二去,倒成了每日惯例。
对了,“容心小筑”,黄帕斜街十三号四合院雅称是也。
“上次跟您说的连叔的事……”
除了没交代跑回芒干道的真正缘由,其余经过方思慎都跟方笃之招了。自己遭罪的部分三言两语说过,与连富海洪鑫相关的内容反而说得详尽细致。潜意识里,他希望方笃之承这两个人的情。再往深了说,是真的拿对方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才有资格如此期待与要求。这一趟寻根遇祸,有关身世的纠结可说彻底放下。唯一犹豫的,只剩下到底要不要跟方笃之坦白,以及怎样坦白。
病中得闲,他把父子共处十二年来的往事一一审视,也猜不透方笃之心里到底明了几分。究竟是怀疑,还是确信?或者说,他更愿意让这个孩子见证彼此忠贞,熔铸双方心血;还是更希望他继承爱人血脉,寄托一往情深?这种自虐式的回忆推敲让方思慎看起来沉默又憔悴,而实际上,精神和感情却在不断贴近父亲。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如何,方笃之是真正拿出全副心力去对待何慎思交给自己的孩子:一面在虚实远近间苦苦挣扎,一面竭尽所能地抚养他、教导他、照顾他、爱护他……
视如己出,都太过轻浅。看看妹妹的待遇,己出也不过如此。有情无情之间,多么残酷。但……方思慎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吧。从今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他就是亲生父亲。与过去不同的是,自己更加清楚父子情义的位置和分量。
方笃之把碗送到儿子面前,勺子筷子都递到手里。方思慎刚醒来那两天,虽然吊着点滴不方便,吃饭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却敌不过那双饱含了紧张担忧,甚至有些凄凉的眼睛,由着做父亲的一口一口喂到嘴里。每多咽下一口,便多一分内疚。在方笃之跟前做了这许多年儿子,竟然等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乖顺驯服听话模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方思慎又问一次:“爸爸,连叔的事……”
方笃之暗暗叹气,实在忍不住了,压着脾气淡淡道:“小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爸爸说?”
方思慎静坐片刻,抬起头:“有的。爸爸,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方笃之不禁又惊又喜,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儿子。
“等回家,回家慢慢跟您说……我不喜欢医院。”方思慎一清醒,就要求换普通病房,被驳回。得到的解释是正月里大人物都回家过年去了,套间过剩打折。退烧后要求出院,再次被驳回,非得遵医嘱住满了不可。
比如这会儿,方笃之见儿子又提要出院,硬板起脸:“大夫说了,最少住两周。你真是不喜欢医院,往后就别这么冒失冲动,凡事跟我打个商量,平时对自己身体多上点心,别连累你爸这把年纪还成天替你操心费力,你自己说,我这一个年过得多出多少白头发?哪一根不是为你添的……”
方思慎垂下头:“爸您别说了。我知道,我会记住。”
父子两个相处,做儿子的历来针锋相对的时候多,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不少。这般满怀愧疚真心认错,当真凤毛麟角。本来就瘦了一大圈,头发又有些长,衬得下巴颏越发尖削。那前所未有的低头服软乖乖挨训模样,与方笃之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某些时刻如此神似。本想趁此机会说几句重话,叫这胆大妄为的小子铭记教训,这下怎么也出不了口。
柔声道:“别呆着了,趁热喝。”等方思慎喝完一碗汤,才回答之前的问题,“连富海那你不用担心。这事很简单,既然你安全离开,他就不会有危险。现在怕的,不是人不放过他,而是他再去惹人。”
见儿子抬头看自己,慢慢把话讲得更透彻些:“你是洪家小少爷带出来的,他们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把连富海怎么样。洪歆尧说请他姐夫帮忙调查,能查到什么地步,后续有什么举措,你可以直接问他。爸爸也联系了几个辽州伍盟的朋友,不过……”
方笃之停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方式表达更好,最后问儿子:“小思,照你的想法,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
方思慎没料到父亲这么问,想一想,道:“最理想的方式,是遵循法律程序起诉。”
方笃之点头:“我咨询过,如果以你的名义起诉,最多判定为情节严重的非法拘禁,最高判刑三年。地方官员完全可以把整件事解释为普通抢劫案件,让抓人打人的两个混混出来顶罪,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方思慎一早知道这事不容易,故而他的心理底线就是连富海的安全,其他都没来得及多想。但父亲两句话赤%裸%裸概括出结局,顿时无法接受:“爸爸,怎么能这样?!”
方笃之望着他:“你想想,怎么不能这样?”
见儿子半天不说话,轻拍他手背:“这种程度的案件,没可能申请异地审判,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最后必定就是找出那俩混混收进监狱了事。要想挖出幕后指使,除非……做成惊动上头的大案。”
方思慎闻言一惊。
“那样的话,不仅连富海要接受调查,还要争取其他当事人的支持。所谓欲加罪易,证清白难,连富海身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太容易授人以柄,遭人攻讦。而其他人肯不肯站出来说实话,谁也没有把握。所以,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鞭长莫及,难以预料。”
“原本这种事,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易如反掌,自下而上,难如登天。”方笃之微微皱眉,“小思,爸爸怎么舍得让你白白受委屈?只是,眼下时机不大好,自上而下,恐怕根本没法操作……‘棚区改造’,是本届政务府针对底层推行的一项最重要的惠民善政。你也知道,今年是本届政务府执政最后一年,正赶上元首为连任造势的关键时期,若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方思慎听懂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爆出棚区改造项目贪污丑闻。
“没办法,也只好先放一放,等爸爸确定去教育署做事,过了明年年初政务府改选,再回头来算这笔账,也不迟……”
这一句比前面所有内容加起来都叫方思慎更加胆战心惊,立刻激起强烈反应,几乎语无伦次:“爸爸!我这不算什么委屈,只要您说连叔安全无事,别的都不重要。您说的那些我都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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