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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日,洪鑫约了卫德礼在东安门地铁站碰面。东安门外昌乐坊,是京城金融中心,各大国际品牌旗舰店多设于此,也是富人集中出没的地方。
他满以为方思慎会跟着,看见洋鬼子一个人,十分意外:“怎么就你自个儿?”
“我自己可以,坐地铁不会迷路。”卫德礼挺骄傲。
“方书、那啥,方老师怎么没来?”
“他的教授找他,所以不能来了。”卫德礼摊手。
洪鑫不乐意了:“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竟敢放本少爷鸽子!”
卫德礼听懂了前半句,有点费劲地解释道:“昨天你只说带我来买自行车,没说要方一起来。他怕我迷路,本来要一起来,但是早上教授打电话,所以……”
洪鑫被他磕磕巴巴的白话弄得不耐烦:“得了得了,知道了。”答应人家的事,总不好反悔,抓抓头发,“走吧。”
本打算撺掇方书呆也买辆自行车,想象一下他这把年纪学骑车,虽然手脚麻利,肯定还是免不了出糗,那多有趣。不过“迈斯达”的越野型,最便宜也得两千几,方书呆多半买不起,看他皱眉肉疼一下也不错。
卫德礼这花旗国来的洋鬼子倒是不嫌贵,挑了辆结实轻便的,抬腿就往上迈。名牌店导购员素质高,对他那身诡异长袍顶多背过去窃窃私语几句。
洪鑫指指他衣摆:“你穿成这样,也不怕绞车轮子里?”一边说一边手势比划,卫德礼马上明白了,答道:“没关系,没关系。”踩着车镫子试车去了。
那长衫后摆在车座两侧迎风招展,因为长度有限,还真没有卷入轮子的危险,倒显出一股飘逸味道来。洪鑫看得出神,卫德礼一个刹车掉转头来,蓝眼睛金头发在太阳下直晃,被闪了个正着。心说这身衣裳老外穿着果然别扭,忽然思绪游离,觉得没准方书呆穿成这样很合适。脑子里勾勒一番,居然欲罢不能,越想越觉得方书呆才应该穿成这样。
卫德礼骑回来停下:“七十年前,你们夏国很多人穿长袍骑自行车。我在祖父拍的照片上见过。”
洪大少认定洋鬼子又开始显摆了,爱搭不理:“是吗?”
“你们末代皇帝,还曾经穿着龙袍,在皇宫里骑自行车。”卫德礼诲人不倦。
“噢。”洪大少扭头,心想你就扯吧,反正方书呆不在这儿,也没人戳穿你。
卫德礼结了账,对洪鑫道:“谢谢你。”
洪鑫指着他的自行车:“这玩意儿你怎么弄回去?”
“我骑回去。”
“开玩笑吧?你知道从这儿到京师大学多远吗?再说你认得路吗?”
“我知道,我有地图。”卫德礼说着,从包里掏出地图打开,“你看,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地图上用彩笔仔细描出路线,准备工作做得十足。
望着洋鬼子蹬车远去的背影,长衫后摆上下飘舞,洪大少嘟囔:“真抠门,也不知道请本少爷吃个饭。”打电话约人出来消磨时间,不巧几个狐朋狗友都不得空。犹豫一下,顺手发条信息给方书呆:“洋鬼子要骑车回去,丢了不关我事。”想起昨天跟老外吹嘘自己功夫高强,自从到京城,还没正经练过,索性转道去了健身会馆。
方思慎被华鼎松叫去说话,进门就发现郝奕正在厨房忙碌。他一边问候老头一边认识到,厨房里忙碌的郝师兄就是自己明日榜样。其实按照大夏国的传统,师徒历来如父子。即使共和以来学制改革,某些负责任的导师毕生也仍然不过数名博士弟子,师生缘分亦是一辈子的情分。而对于德高望重的名教授大学者来说,弟子同时兼任秘书和保姆,不仅合乎情理,也合乎制度。
“你替我把这些东西敲到电脑里,院办等着要。”华鼎松递给方思慎一叠纸。
月溪斋的木版水印宣纸信笺,写满了毛笔字。方思慎读了几行,发现是邀请其他教授参加郝奕论文答辩会的信函。
“这次来真的了,得隆重点儿。”老头捋着胡子笑,“敲到电脑里的留给院办存档,回头你替我把这些信寄了,要特快专递。”笑不过片刻,又叹气,“到底老了,写出来的字好比鸡脚爪子扒土,没法看了,就是个诚意。”
信笺上的字迹间架疏朗,因为力道不足,略有些变形。方思慎眼眶一热,这年月还有几个导师对弟子如此相待?破天荒拍了回马屁:“老师的字具魏碑气象,怎么会没法看?”
“呵呵,魏碑气象,这又叫你小子看出来了……”老头大为得意。
吃饭的时候,说起方思慎的毕业论文课题。
华鼎松道:“方思慎,你先想清楚,是真心跟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呢,还是混个文凭了事。若真心跟我,就要承我衣钵,接着郝奕没干完的活儿往下干。老头我不能蒙你一个后辈,小学之道,如今已然式微不堪,莫说自振之象,便是苟延残喘也殊为不易。虽则先贤称其‘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终究是门述而不作的学问,没多少意思,更没多大前途。”
小学之道,即大夏传统语言文字学。因其枯燥乏味,又不容易出成果,确实没多少年轻学子愿意投身其中。不过方思慎觉得华鼎松未免过于悲观了些。比如近年国学复兴,由中央财政专项拨款支持的大型国学研究项目“甲金竹帛工程”,综合考古学、上古史、上古哲学、上古文学、古文献学等诸多分支学科,而传统语言文字学则堪称整个工程的基石。
他心里这么想,却始终端坐倾听,并不开口打断老师。
“你看郝奕,跟着我耗了这些年,偏偏玉门书院非要他开什么‘古代养生’、‘宫廷文化’、‘谶纬巫术’、‘艳情诗歌’这些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头说得满腔义愤,筷子在桌沿儿上使劲一敲,“如此不知廉耻,所为何哉?好糊弄易来钱是也!”
华鼎松说的这些,正是当前潮流所在,颇受追捧,立项出书成名赚钱都容易,时人美其名曰“走下神坛的传统学术”,“面向大众的经典国学”。
老头嚼一口菜,慢条斯理咽下去,道:“你若不愿意,也不勉强,就弄你自己的玩意儿,我肯定放你毕业。只不过出了京师大学的校门,别跟人提我华鼎松的名字。还有,”放下筷子,郑重声明,“不管你弄什么,都不许再跟‘金帛工程’沾边。”
华鼎松并没有参与金帛工程,以其资历本事,至少应该名列顾问才对。方思慎拿不准是没人邀请,还是老头拒绝了。他自从进入京师大学,就被导师张春华直接带进金帛工程卖命,过去三年全力以赴,如今大半成果被寇建宗掠走,内心深处也不愿再跟此事有所瓜葛,却想听听华鼎松的理由,于是问:“老师,为什么?”
老头忽然生气了,猛敲桌子:“为什么?且不提里头一帮子酒囊饭袋,御用翰林,就说方笃之方大院长扛了大旗挑着大梁,你父子两个沆瀣一气,置我华鼎松于何地?我告诉你,这‘金帛工程’,它就是一张金箔,某些人搞这一出专往自己脸上贴金,粉饰太平呢!我华鼎松再不济,也见不得自己学生去跟苍蝇抢大粪!你要舍不下这里头的前程,今儿出了这门,再不要踏进来!”
郝奕见华鼎松说得急,赶忙倒了杯水过来。
方思慎心中暗悔,一句“为什么”问得太糟糕。父亲顶着金帛工程首席专家名号,自己若还掺和进去,对眼前这位实属大不敬。然而华鼎松如此声色俱厉,却又似乎另有所指,他自问迟钝,没法彻底领会。一时无从应对,额角居然见汗。惶恐之余急中生智,问郝奕道:“师兄,你当初入门拜师,磕头还是鞠躬?”
郝奕尚未答话,华鼎松已经摆手道:“不用你磕头,新社会不搞封建那一套。站中间鞠三个躬罢了。”
方思慎忙站起身,走到中间,冲华鼎松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一抬眼瞧见老头喜形于色,微愣。随即知道自己被套了,心里却一点也不恼,微微一笑,回座位低头吃饭。
“跟了我,就要准备受穷。你若学有余力,搞点喜欢的副业,我不反对。”华鼎松一副自己人语气,和蔼又可亲。谁知话锋一转:“不过你爸爸可有钱,上亿的课题经费在他手里把着呢!”
“老师!”方思慎加大嗓门嚷一声。心道经费再多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更不可能拿回家花,您老怎么会不明白?非要这么挤对学生我。
“别看郝奕在这貌似恭谦,鞍前马后一副殷勤样子,他这是装给你看呢!实际上我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回情况特殊,待得长点,疗养院的护工隔天上门。”华鼎松不理郝奕在一边举手无声抗议,向方思慎表态,“你放心,不用你当丫头。”
话是这么讲,吃完饭,老头就打发小弟子跟大弟子一块儿跑腿。
郝奕领着方思慎出校门,上了书店林立的文化街,七拐八拐,拐到正街后头,居然有一排专卖佛经道藏基督圣书的小店。唱经歌声与焚香烟雾在狭窄的胡同里缠绕,路边景物无不呈现出恍惚之色。方思慎在京师大学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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