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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柔赧然,低头道:“官家取笑了。”
官家的视线顺着那一低头往下蔓延,忽然停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螭衔芝,赫连家的图腾。心下明白,这假戏做得久了,果然变成真的了。也对,被一个年轻俊雅的嗣王一往情深地恋慕着,女人心软,那份怨恨又能坚持多久呢。
望望天色,官家道:“一眨眼竟来了半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肃柔道了声是,“妾送官家。”
官家负着手慢慢踱开去,她在身后跟随着,一直送到院门上。待要登车时,他回身又叮咛了一句:“张娘子先前说要做砂锅隔香片的,别忘了。”
肃柔说是,“定不会忘的。”
可他站在车前并没有挪步,边上黄门欲来搀扶,他也恍若未闻。
肃柔明白了,趋身上前架起手来让他借力,那轻飘飘的一道份量落在手臂上,转眼又移开了。官家坐进车内,垂帘遮挡住半张脸,见天光下的薄唇轻轻一仰,淡声道:“今日叨扰张娘子了,冰水绿豆很可口,荀令香也燃得很好,多谢张娘子款待。”
肃柔退后两步垂首行礼,恭送马车缓缓向竹林方向驶去,半晌直起身来,纳罕自己已经不是宫中的女官了,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侍奉。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十年弊病难以根除,有时候会忘了境况早就不同。这回也暗暗记下了,要是再有下回,该装傻就装傻吧,刚才那一搀扶很让自己后悔,就算尽心待客,也不必如此周到仔细。
雀蓝唤了声小娘子,“这就回家么?”
肃柔点了点头,如今了园里安排了两个婆子看屋子,临行前不必忙于收拾了,只是御赐的香炉不能随意摆在外头,还得进去亲自收起来。等一切归置妥当从园内出来,正要上车,见门外有人站在夕阳下,朱红的袍子外罩着金色的轻甲,人也淬炼得如同一柄剑。想是刚从军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来了。
不过他好像尤其适合这种浓墨重彩的颜色,越是繁复鲜焕,愈称得面目朗朗,轩然霞举。
肃柔顿住了步子,“王爷刚下职吗?”
赫连颂颔首,“今日神卫军练兵,申时才结束,我紧赶慢赶回来,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肃柔心里暗想,这人还算有心,虽然真实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来探她这头的进展,自己也得承情,便道:“王爷有心了。”一面说着,一面由雀蓝搀扶坐进了车里。
赫连颂意气风发,“你不知怀揣珍宝的人是怎样的心境,自然要亲自护送才最稳妥。”自己翻身上马,拔转马头与她并驾齐驱,顿了顿问她,“今日官家又来了么?”
肃柔车上的帘子高高卷着,不用探身就能看见他。他眉舒目展,好像并不太在意,她嗯了声,“前两日赏了一只香炉,今日来看看香炉的功效如何。”
赫连颂听后干笑了两声,“没想到官家也用这种俗套的手段,今日送了什么,明日再借着由头走动……看来还有些不甘心啊,形势危急得很,小娘子与潘夫人彻谈过了吗?”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问过了继母,她知道眼下不宜退亲,也能体谅我的难处,但她心里的委屈我知道,深觉得对不起她。”
他也显得有些黯然,原本应当欢喜的消息,好像也并未能让他欢喜起来。轻叹了口气,他说:“我有愧侍中和夫人,也有愧你们张家,所以想尽我全力替小娘子解困……”说罢悲戚地望了她一眼,“就算小娘子不喜欢我,我也无怨无悔。”
肃柔的太阳穴不由跳了下,心下感慨,这就是他报恩的方法吗?可若是细究,她也并不愚钝,甚至能够隐约窥探出一点背后的玄机,状似无意地问他:“王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究竟为什么至今没有成亲?”
他悠然牵着马缰,把真心剖白给她看,“可能就是在等着小娘子吧!”
然而这种话有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在肃柔看来恐怕有九成是假的。嗣武康王,虽然处处风光,如鱼得水,但质子毕竟是质子,若是娶妻生子,半条命就得留在上京。真要是娶个眷恋他、爱慕他的女人,将来也许要经受生离死别剐骨之痛,所以她不喜欢他,反倒可以减轻伤害,这样想来也算双赢。
见肃柔不说话,他不由觑她一眼,又小心翼翼追问:“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问过岳父大人?”
他总是岳父大人长、岳父大人短,肃柔起先还会反驳他,到后来被他叫得习惯了,便也由他去了。算了算时候,说:“后日吧。明日告知贵女们停课一日,也免得她们白跑一趟。”
赫连颂道好,“那我后日腾出空来,陪你一道去。”
最后一道余晖落在他的铠甲上,他含着笑,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仍有忧虑,“你说岳父大人会答应吗?倘或他老人家一时想不明白,也不看好,那小娘子果然就不嫁给我了吗?”
这个问题无可回避,肃柔也在想,若是爹爹坟前占卦,占出来的结果并不如意,到时候又应当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我就退了亲,上山做女冠去。”
这话吓了他一跳,“做女冠?小娘子可不要鲁莽行事。”
但这个出路,细想之下除了不能嫁人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肃柔淡然道:“女冠又不是青灯古佛一直到老,也可以在俗世中来去,结交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这种选择是对青春最大的浪费,她分明与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一样,本该拥有红尘中最好的一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山门,天长日久后,遭受那些腌臜男人的觊觎。
“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岳父大人怕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佯佯摇着马鞭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舍不得让你糟蹋了一辈子。”
肃柔闻言怔愣了下,“我爹爹与你提起过我吗?”
他望着前方,微微眯起了眼,“当初岳父大人把我接出陇右,到达廊州地界才出了事,这一路走了十来日,他也会和我说说家里的事,说小娘子自幼丧母,自己常年在外征战,只陪小娘子过过一个上元节。”
肃柔听得胸口生疼,这种内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果然爹爹那时候并不像押解囚徒一样只负责将他带回上京,他们之间也是有交谈的。可是她不明白,心里总有巨石压着,她要弄清原委,半带愤恨地扣着门框质问他:“既然我爹爹没有慢待你,你为什么要溜出去?为什么让他因追你而遇险?”
他回过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我不是偷溜出马队,是那时有人要杀我,我慌不择路,才会与马队失散的。”
一口气哽在喉头,冲得肃柔泪流满面,她颓然坐回座上,低头捂住了双眼。
所以兜兜转转自有因果,待一切有了答案,发现找不到可以憎恨的人了,心里忽然发空,对爹爹的怀念也没了依托。
赫连颂见她哭,并没有急于来安慰,心里沉淀的尘垢太多了,能痛快地哭上一哭,不是件坏事。过往的经历,他其实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了,也不愿意过多解释,解释得太多就成了狡辩,成了欲图脱罪,而他确实有罪,宁愿张家人恨着他。今日也是她问起,他才告诉她,至于她听后是什么感想,那就是她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稍加原谅,那么对她来说,也许可以少些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