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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枚钱能换得的是多了还是少了。”
至于这钱是哪里挖的矿,何处铸造,恐不会有几个人多想。
启檀再嗯哼一声:“所以呢?”
兰珏道:“其实不单是对眼前物,对眼前人亦是如此。譬如,臣若当下对着殿下自述家事,从臣出生时开始陈述,讲臣多大会说话识字,如何念的书,怎么侥幸忝列入榜,蒙得圣恩窃食用俸禄,怎样才能站在这里侍奉殿下……殿下爱听么?”
启檀摇头:“实话说,不是很有兴趣。”
兰珏道:“臣乃殿下之臣,本分为尽忠尽责。多言多行其他,是为逾矩,于殿下,更或可成困扰。”
启檀道:“兰侍郎的意思是……”
他等着兰珏往下说,寻常百姓,衣服饮食,经营买卖之时,不必对米粮铜钱思量许多,但殿下却会日日思之念之,如老大人如臣一般的臣子也会常常对殿下进言,是因殿下乃是殿下。
然而兰珏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连臣亦是,看待人或事物,首先是与己有关,于我之用。这便是人之所求而致。自身之于他人他物,更各不相同,殿下眼中之臣,乃一臣子。于兰徽,臣是其父。于冉老大人,臣系同朝下僚。于是臣也常想,他人眼中之我,皆不相同。而我其实是谁?我应成为哪个我?”
启檀眯起眼:“兰侍郎这说得很玄虚了。”
兰珏道:“回殿下话,臣所言非玄虚,乃根本。因方才殿下提起率性,臣由之想到本心本性,便有此妄谈。世间人人皆是一个本我与无限外在。人生于世,行动呼吸,时刻都需取用于外物。外人外物,亦有求有取于我。譬如臣民需殿下施恩,因此盼殿下贤明。殿下需臣称职有用,因此臣得精进。”
启檀又嗯哼一声:“可我现在是一庶人,不能给你们恩典了。”
兰珏道:“无论外人外物如何,根本自我不变。殿下永远是殿下自己,殿下自也明白,所以才决意率性。”
启檀一乐:“兰侍郎的意思是,觉得我这率性很对,赞同我率下去。一直率,更加率?”
兰珏亦微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此圣人之言也。殿下意向合乎圣行,臣岂敢岂能多言。只是逾越请教殿下,欲从何处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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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檀深沉道:“反正我现在一介庶人无拘无束,你们也不用我施什么做什么。那就凭我自己高兴喽。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吧!当然我不是要去为非作歹哈,放心,我心中自有主张,这段时间更不会让你们难做。”
兰珏抬袖:“多谢殿下。殿下此心更大合圣人之言。臣学问不精,不敢妄谈经学。仅知不论圣人学问,老庄之道,释家之经,所习所修,其中之一,都是如何明得本我本心,融合于外。方法有异,或修身心立世,或出尘参静。但明透自我,和合于外,率发本性,至真至纯之臻境,又归于一同,曰「天人合一」。臣碌碌于世,身累尘杂,已无可能与资格修明此道。殿下既已发心率性,臣更无能多言,唯仰之期盼。”
兰徽眨眨眼,不知怎的,眼前浮起了一幅画——浪无名浑身冒着七彩的光,盘坐在一坨云上,两手掐着诀,瓮声道:“啊,我悟了。”缓缓升向天空。
他低头鼓嘴,强忍住笑。
启檀瞪着兰珏:“我只想个无拘无束的自在罢了。我已是庶人,没什么好对旁人做的,如此也不用活得那么规矩那么累了。洒脱过一过都不行么?兰侍郎却要把「天人合一」这么大的词抬出来?!”
兰珏深深一礼:“臣绝无他意,更万不敢对殿下不敬。人但有知觉,即得自我,有自我便可思明本性,率发本真。只是以臣愚见,率性之最难,在无扰无拘于外。因为内外本为一体,不可分离。”
谁都不能无求无取于外,也不能不被他人他事的外界所求。
“单是明定本我,即十分不易。自身之求,外在之求,皆会动摇迷惑本性。有时候,自以为的发乎本心,只是格外屈从于某一所求。”
世间之人,各色各样,各种性情,亦因于此。
“真正本我,与外无冲突,不会被干扰迷惑,这就是殿下所言无拘无束,再上一层,即为内外一体,又称天人合一。”
启檀硬声道:“所以兰侍郎的意思是我绝对做不到,不必口出狂言,心怀妄想了呗。
兰珏道:“臣绝无此意。且殿下既要率性,何必被臣之言干扰。做不做得到,只看殿下自身。看殿下的本性与本心。”
启檀冷笑:“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我的本性和本心?”
兰珏微微抬身:“殿下的本性和本心,岂能由外人来说,臣更无资格。”
启檀哼了一声:“但我真被你说得直晕,自己也不明白了怎么办?”
兰珏道:“本心只能由自我明悟。”
启檀道:“兰侍郎挺懂的样子,便和我讲讲要怎么悟?”
“臣迷惘之人,万不敢说懂得知道。只曾在书卷中读到古往今来圣贤的体悟。”
“果然。”启檀哈地一笑,“你就等着这句呢,绕来绕去,还是让我去看那堆子曰经言。”
“经书只是辅助。”兰珏仍不疾不徐道,“殿下亦可自行启悟发掘。臣自己更不明白,惭愧无他法可禀于殿下。”
“那我自个儿发掘,掘错了怎么办。你刚才说了,什么自以为是本性,其实特别求这那那这之类的。”
“明心识真,探寻之时,难免曲折。圣贤亦曾有过。殿下不必为此所扰,秉心开发。”
启檀环起双臂:“兰侍郎觉得我得开发多久?啊,你肯定又要说,这是我的内在,你讲不了也不知道。”
兰珏凝望启檀的双目:“本心本性,知之或在须臾,或也有人一生不得。知之更要保持,不被外在所动,此所谓「不动心」的境界。再之后,即是率性。”
启檀盯着他:“这么复杂?那我觉得我已找到了本心,反正,兰侍郎你刚才说的,是或不是旁人说了不算,我自个儿觉得是就是。然后,我现在就开始率性,如何?”
兰珏又微笑起来:“本性本心不必由外在所定,乃因是真正本心,还是欲求心,其实自己是明白的。观之内外,发于行动,更无从隐藏。所以不可轻率。”
启檀再瞪着他,不发一言。
兰珏转目看四周,复施一礼:“惭愧臣妄言乱语,耽误殿下许久。时已近午,殿下是要再走一走,还是回去用膳?”
启檀粗声道:“再走走吧,有助于我体悟自然,开发本心。”大踏步向前。
兰珏从容跟上,兰徽咧咧嘴,小跑追随。
又行过一片树林,兰珏至前引路,启檀一把揪住兰徽,从牙缝里低声道:“你爹,真挺能扯的。不输给老云。”
兰徽合乎礼仪地道:“多谢殿下赞扬。”
启檀恶狠狠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你少学他!”
兰徽不吱声,待启檀转身,冲他背影扮了个鬼脸。
张屏睁开眼,室内一片静谧,阳光穿过南窗的窗纸,化成雾一般朦胧的明亮,温柔地晕落于地砖。
桌上的刻漏显示,刚交未时。
两个多时辰的睡眠带走了疲惫。张屏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茶水带着清淡的花香,与水的温冷搭配得恰到好处。入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张屏对饮食一向不怎么在意,但也不由得看了看杯中碧色的茶水,他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冷茶。
对面的隔间传来窸窣声,柳桐倚也起身了。他推开窗扇,再过一瞬,房门便响了两下。
谢家仆从进来问安,奉上热茶果点与熨烫好的柳、张二人的袍服。
未过多久,谢赋又匆匆而来。三人见礼后,不待柳桐倚和张屏询问,谢赋即道:“增儿的娘已经拿到,到了衙门就招供了,另还有两事,先用午膳,边吃边说。”
柳桐倚道:“多谢谢兄,方才吃饱了就睡,腹中尚未消化,无需再用膳,立即去衙门吧。”
谢赋摆手:“府尊谕令,还需近一个时辰才升堂。下午诸多事务,先略用些饮食,不知下一顿得什么时候了。”
门外仆婢已提着食盒等待,待谢赋示意便入内摆桌。只有一些精致细点、蒸炖与汤羹,都很清淡。
柳桐倚和张屏便不多推辞,与谢赋同在桌边坐下。
谢赋举筷:“某不遵什么礼仪,边吃边说了。先将最重要的告知二位贤弟——增儿的娘潘氏招供了,但招的不是她儿子杀人的事。树底下的那具尸首的事也尚未说清。她招认说她死了好多年的那个前夫,是她杀的。”
柳桐倚一愣,张屏神色肃然凝固。
谢赋叹了口气:“她招得挺突然的,都没想到她会招这个事。想是心虚吧。听去拿她的捕快说,他们拿她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这妇人就慌了,一个劲儿问为什么……”
捕快拿人都不能透露太多,便说,拿你肯定有原因,跟我们走就是了。将人套上带走。
潘氏十分恐慌,一路上仍战战兢兢哀求询问,让差老爷们先给她个明白。
其中一个捕快就道,你还有你儿子都干了什么事,心里不明白?还用问这一句?
潘氏哆嗦腿软,险些晕倒。另一个捕快道,人命官司都敢犯,这时怎么没胆色了。有这做戏的工夫,不如将十几年前到如今,你们娘俩犯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到堂上一一的禀明大尹,少受些刑苦。
潘氏大惊:“大尹是……京兆府尹大人?”
捕快道:“正是冯大尹他老人家。大尹的青天之名,你必然是听说过的。莫要想着在他老人家面前弄鬼。”
潘氏哆哆嗦嗦哀求,询问怎会惊动了大尹。
捕快不耐烦道:“装模作样个甚?也是你们母子有排场,赶上这时候案发。大理寺都来人了。”
潘氏险些瘫倒,不能移步。待到了衙门口,又不肯入内,企图撞死。
众捕快拉扯着她,不耐烦道:“何必做作。赶紧进去,令郎在里头,你不在阳间给个交代就下去见冤魂,不怕受更大罪?”
潘氏挣扎不语,过了一时忽然抬头:“我招!我都招!是我杀的!让我见见青天大老爷!我全都招——”
捕快们也有些意外,唯恐她是惊吓癔症了,信口乱嚷。以往也有这样的疑犯,害怕堂上受酷刑,随口乱编一通。
又一捕快道:“要招就过会儿到公堂上招。只把事实明白交代,冤枉不了你。”
潘氏却仍然哭嚷:“现在就让大老爷升堂吧,我立刻招!都是我干的!那个死鬼丁小乙是我毒杀的!我全和大老爷们供认明白,快快!让我招!!!”
听到此处,柳桐倚皱了皱眉:“这潘氏有些奇怪。杀人乃大罪,一般犯人都会抵赖。她为何还没等升堂就承认?”
谢赋道:“可能妇人不禁吓?”
柳桐倚摇头:“她前夫已经死了多年,也非富贵人家,想来不会用太好的棺木。尸身恐怕早已成白骨,如若是被毒死,开棺很难验出证据。即便验得出,也不容易定论是她下的毒。譬如有些亡者逝前常服汤药,特别是一些民间偏方,尸身中亦会存毒。一般这样的凶手,不会轻易认罪。”
张屏沉默颔首。
谢赋猜测:“或是慑于府尊和大理寺之威?”
柳桐倚道:“毕竟是京兆府的百姓……”
会如此胆小?
张屏问:“潘氏急着上堂?”
谢赋道:“是。一直嚷着要见府尊和少卿大人,说要立刻招供。”
捕快们和她说,堂也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等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让你上堂了。
柳桐倚凝眉:“芹墉兄也觉得可疑?我猜测,她这般供认,有别的打算。”
谢赋被这么一说,心里直忽悠:“反正有京兆府的捕快一起看守,应不会让她在升堂前出什么事。”
柳桐倚道:“我乃揣测这妇人在堂上或会做出一些举动。希望是我多心。”
谢赋暗道,我也希望是柳断丞你想多了。衙门可禁不起再出岔子了。
算了,出岔子也是命。到时候再想解决的办法……
谢赋转开话题:“对了,再有一事……那罪妇黄氏之女,应是遭人毒打欺虐。衙门那边负责暂时安置看守她的婆子发现她身上有很重的伤。没直接告诉我,先告知了家慈,家慈再来问我,能否给这孩子请个大夫。”
张屏的神色顿时更肃,柳桐倚变色:“方才在堂上,我未看到她面容或手上有伤,肯定欺虐她的人不想被人发现。什么人如此狠毒?”
谢赋一叹:“小姑娘没说,但还能是谁?应就是她祖父家的人,八成是因为她娘吧。唉,可怜!正好闵老大夫在,这孩子的伤处他不便诊治,只请他先诊诊脉象,看看有无伤及脏腑。家慈已另去请医女了。可这小姑娘也在闹……”
张屏问:“她想见陈久?”
谢赋无奈:“是……但府尊谕令,暂不让她与陈久相见,应是先审潘氏吧。总之,下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所以得把肚子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