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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话音落下,他自己却悚然而惊,“阿爷是说,圣上和圣后起了嫌隙,圣后开始主动夺权?”
“你还没有笨死!”对自己的儿子,杨綝一句好话都懒得说,冷笑着低声数落,“圣后开始封我为郑国公,准许我祈骸骨,已经违背了圣上的意。如今圣上和圣后忽然施恩于咱家,肯定是圣上知道后,对圣后的处置提出了异议。而圣上终究还是耐着夫妻之情,不忍落了圣后的威望,所以才又主动后退了一步,未把老夫又召回朝堂之上。但是圣后,却未必喜欢圣上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了!”
“这,这,这……”杨矩能听得懂父亲说得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茬。
同样是施恩于杨家,高延福来宣旨,意味着恩出于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薛思简来宣旨,却意味着恩出于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虽然皇帝和皇后是夫妻,可万一皇帝和皇后起了冲突,杨家难免要面临一个站队的选择!
“你替老夫写一封奏折,向圣上和圣后谢恩吧。”见到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杨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沉声吩咐,“不要直接送入皇宫,走有司,一级级从朝堂上递。另外,咱们杨家受了圣上和圣后如此大恩,不能不做任何回报。你主动请缨,去张仁愿帐下效力,为朝廷征讨突厥。老夫身子骨还硬朗,身边有你的儿子和女儿就够了,暂时还用不到你!”
“是,是!啊——”杨矩连连点头,随即,大惊失色,“阿爷,您是说,让我辞了万骑营都督,去朔方军效力?那张仁愿帐下,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位置?”
这话,问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万骑营都督只是四品武将,官职不能算高。但是,万骑营都督,却肩负着保卫皇宫的职责,权力极大,地位也极为显赫。凡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除非犯了错被贬谪,否则,外放出去,至少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而张仁愿本人,才是大将军,怎么可能再有一个大将军做下属?
“万骑营里,更没有你的位置!”杨綝是何等的老辣,立刻猜出自家儿子,是舍不得万骑营都督所代表的远大前途,竖起眼睛,厉声呵斥,“就凭你这点儿城府,做万骑右营都督,早晚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你去张仁愿那里,即便不能做个从三品将军,至少能做一个四品长史,为他督办粮草军需。只要老夫一日未死,你这个长史就做得舒舒服服,张仁愿也无后顾之忧。”
同样是正四品,朔方军长史,前途可比万骑右营都督差得远了。为了讨好皇帝连送女儿做嬴,远嫁吐蕃之事都能做得出来的杨矩,岂能甘心?然而,在父亲杨綝的积威之下,他却不敢硬顶,只好先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开始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让杨綝收回成命。
“我朝之功,最重莫过于开疆拓土。秋天征讨突厥一战,张仁愿筹备多年,根本没有打输的理由!”将自家儿子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杨綝又叹了口气,低声解释,“你去张仁愿那边,哪怕只做个管粮草辎重的长史,有了这场战功,也能能直接封侯。如此,便又能保证咱们杨家二十年富贵。但前提是,你不要在朝堂纷争之中,胡乱站队。”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你别觉得,老夫一死,你至少是个开国郡公,比开国侯高出许多!继承父辈余荫来的爵位,哪有自己挣来的硬气?你看程家,三代国公,依旧拼了命,在瓜州沙二州,替朝廷屯田。而那秦家的孩子,读书一个比一个用心,今后少不得要出几个进士。你再看看褚家,当年也是数得着的门第。而如今,褚家子侄,想要做官,却得靠溜须拍马,仰人鼻息!”
“嗯,阿爷说得对,我这就去写奏折!”杨矩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功利心重了些,却还能分得出好歹。叹了口气,用力点头。
杨綝却还不放心,继续低声叮嘱,“记住我刚才的话,别胡乱站队。哪怕将突厥犁庭扫穴之后,你也最好,主动请缨为朝廷坐镇漠北。不要老想着京师的繁华。如果老夫哪天没了,你干脆借机守孝三年,回弘农老家才好。”
“阿爷是说,圣上和圣后之前,冲突会愈演愈烈?”杨矩听得再度悚然而惊,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向自家父亲请教。
“圣上的性子,轻易不会跟圣后起冲突。即便起了冲突,应该也不会牵连到外人。”杨綝先是摇头,随即,又喟然长叹,“然而,圣上的身体情况,恐怕不比老夫好多少。老夫不担心圣上和圣后之间,冲突愈演愈烈。老夫担心的是,圣上身后。”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圣后习惯了一言九鼎,圣上可以对她处处忍让。可有朝一日圣上没了,圣后却不知道急流勇退,大唐皇家和朝中文武,又岂能容忍朝堂上出现第二个武则天?!”
“啊——”杨矩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刹那间,汗流浃背。
被从鄯州刺史位置,调任万骑右营都督,他一直觉得自己前途光明无比。直到现在,才赫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悬崖边缘。
万骑营是御林军,效忠于皇帝和皇后,天经地义。而万一李氏皇族和以皇后为首的韦家发生冲突,万骑左营和右营的都督,就是第一波需要拉拢或者铲除的目标!以自己在万骑营中的根基,恐怕被列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能保住脑袋,才怪!
“躲得远一些,对你最好!”见自家儿子终于开了窍,杨綝叹息着点头,“老夫之所以能从圣后当政之时,一直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靠的就是不作恶。这年头,做个忠臣,诤臣太难,保证自己手上不沾无辜者的血,只要有心,却依旧能做得。”
“是,阿爷!”杨矩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答应得心悦诚服。
终于了了一桩心事,杨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疲倦之色。然而,他却强撑着喝了几口茶,然后继续叮嘱,“青荇已经心有所属,这次,圣上看在老夫多年鞍前马后效力的情分上,特地从陪嫁队伍中将她放还回家,你切莫再做主张,胡乱安排他的婚事。”
“是,阿爷!”杨矩依旧有些神不守舍,顺从地点头。随即,却又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青荇心有所属?她怎么从没跟她娘亲说?这事儿圣上也知道了!天,她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儿!”
“她为何不对她娘亲说,你还有脸问?”杨綝再度板起脸,低声呵斥,“她跟她娘亲说了,你们夫妻俩难道会成全她?老夫早就说过,你想要富贵,凭本事去挣!这种讨好皇家的事情,做得再多,也不会让圣上对你高看一眼!”
“是,是!”杨矩被训得面红耳赤,再度抬手抹汗,“阿爷教训的是,我当时,我当时的确被猪油蒙了心。好在圣上仁慈……”
“圣上得确仁慈!”杨綝又瞪了儿子一眼,轻轻摇头,“但他能放青荇回家,主要原因,却是青荇自己有眼光!她喜欢的人,屡立奇功,圣上不得不成全他们。”
“是谁?谁家的儿孙?”杨矩听得又是一愣,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我有半点儿印象,当年……”
“不是谁家的儿孙,他孤身一人来的大唐!”杨綝忽然笑了笑,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欣赏,“短短几年时间,就打出了一片天空。老夫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不会辜负了青荇。老夫还一直愁,怎么成全他们。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需要老夫。”
又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儿子,他得意地点头,“你啊,也是个有福的。老夫在的时候,你可以靠着老夫。哪天老夫不在了,你遇到难以决定之事,就可以问问老夫的孙女婿。他那么聪明,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