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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城街,搬来了她的钢琴,重新登报招收学生,过她教授钢琴的生涯。去搬钢琴那天,是我陪她去的,因为她不愿再单独面对卢友文。那天,卢友文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他望着小双,显得温和、诚挚,而彬彬有礼。
“小双,”他深沉地说,“你会守信用吗?”
“一诺千金,是不是?”小双说。
“恨我吗?”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情,那样忧郁,似乎又恢复了他追求小双的时期。人类,岂不奇怪?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依依难舍了。
“不。”小双坦白地低语,“如果恨你,我就不会等你,既然等你,又怎会恨你?我只希望……你……你不要重蹈覆辙!”
“小双!”卢友文的脸色变得郑重而严肃,他沉着地说,“再发誓也没有用了,是不是?我以前发了太多的誓言!却从来没有兑现过!现在,我不发誓,我要做给你看!因为,小双,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小双的长睫毛闪动着,眼底又燃起了光彩。
“友文,”她恳挚地说,那么恳挚,那么温柔,如果我是卢友文,我准愿为她粉身碎骨,“现在,你再也没有家庭的羁绊了,现在,我解除了你所有的包袱,不拖累你,不妨碍你,但愿你——有所成就!那时候,如果你还要我,不嫌我是你的累赘,我随时跟你走!”
“我知道了!”卢友文盯着她,“你用心良苦!如果我再不发愤图强,我就连猪狗都不如了!小双,你放心,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分手。我已经辞去了工作,下星期,我要到南部去!”
“南部?”小双怔了怔,“去南部干吗?”
“我决定到一个人烟罕至的荒村小镇里去隐居起来,我想过了,都市对我不合适,到处都充满了诱惑,而我又逃避不了诱惑!我要远离尘器,到一个小乡村里,或者山地里去埋头苦干!等我!小双!”他握住她的手,“一年之内,我必归来!那时,将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的日子!”
“我等你!”小双坚定地说。
我站在一边,心里有股好奇异的感觉,看到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谈论他们“重圆”的“美梦”,好像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我打赌写成小说,别人都会以为我在杜撰故事。但是,看他们这样握手话别,殷勤嘱咐,我却依然感动。或者,卢友文这次是真有决心了,我想。或者,他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了,我想。到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哥哥将会怎样?我摇摇头,我不能想了。
钢琴搬到小双的公寓里,小双打开琴盖,一张信笺从里面飞了出来。小双惊愕地抓住那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抬头望着我,满脸绽放着光彩,她把那信笺递到我面前。于是,我读到下面的文字:
我要用我毕生的一切,我的整个生命,来追求小双,来改变她对我的观念。
我要重新做人,我愿奉献一切,不求任何回报。我的真心话是如上,赤诚的话。至于她对我的绝望,皆因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都是我应得的。她怜悯我,我感激,但愿日后能造成她对我有重燃的感情。一年半以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不知珍惜,如今我去了,才知道我的世界就是她。经此打击,我觉得任性和懈怠是我最大的缺点。现在我已认清了爱的真谛,即使毫无希望,我都会努力争取,一定要使她对我重新有了信心。
我已经想好一个长篇的材料,将立刻下笔写出,把成绩贡献到她面前……(不要说,只需做!)
我看完了,抬头望着小双。
“你认为,”我说,“他的话是可信的吗?”
小双静静地看着我。
“太多的失望以后,是很难建立信心的,是不是?”她安静地说,“我想,我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奇迹!是的,小双在等待着奇迹!以后的岁月中,她就一直在等待着奇迹!不只她在等待着奇迹,诗尧也在等待着奇迹,只是,他们所等待的“奇迹”是不一样的。就在这等待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在流逝着,不停地、不断地、无止无休地流逝着。转眼间,小彬彬已经三岁半了。
在这三年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我和雨农早已结了婚,也住在厦门街,和小双只隔了几条巷子。诗晴的儿子也已两岁多了,长得又胖又壮,成为李谦最大的骄傲。诗尧升任了经理,李谦当了编审组组长,雨农通过了司法官考试,正式成为法官了。而爸爸妈妈的“日式改良屋”也已拆除改建了,他们住进了一栋六十坪的公寓里。小双往日在浦城街的旧居,早已踪迹全无,被一栋四层楼的公寓所取代了。小双呢?她忙于作曲,忙于编套谱,忙于电影配乐,诗尧给她接了许多工作,使她连教授钢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而她所作的歌曲,早已脍炙人口,她是我们之中收入最多的一个,“贫穷”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但是,她仍然住在那栋小公寓里,连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都不肯。她的理由是:
“房子拆的拆了,改建的改建了,大家也都搬了家了,卢友文回到台北,这儿已面目全非,让他到哪里去找我?我不能搬家,我得等着!”
“少傻了!”我叫,“卢友文一去三年,杳无消息,谁知道他怎样了?连封信都没写过,你还等什么?而且,真要找你,也不是难事,你已非昔日小双,只要打个电话到电视公司,就可以査出你的地址了。”小双耸耸肩,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彬彬长得活泼可爱,她成为奶奶的宠儿,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既非“爸爸”,也非“妈妈”,而是“太奶奶”。奶奶常抱着她说:
“彬彬是奶奶的,彬彬该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呢!”
诗尧呢?他和彬彬之间,倒建立起一种奇怪的感情,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是那样地爱孩子的,他可以和她一起在地上爬,当马给她骑,和她耐心地搭积木,做“火车嘟嘟”满屋子绕圈子。因此,三岁半的彬彬,对诗尧的称呼是“火车嘟嘟”,只要一两天没见到诗尧,她就会用软软的童音说:
“我的火车嘟嘟呢?火车嘟嘟怎么不理彬彬呢?”
“火车嘟嘟”怎么可能不理彬彬呢?他是三天两头地往小双家里跑啊!彬彬常常左手牵着诗尧,右手牵着小双,跳跳蹦蹦地走在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嘴里呢呢哝哝地唱着她在幼稚园里学来的歌曲:
老鸡骂小鸡,
你是个笨东西。
我叫你唱咕咕咕,
你偏要唱叽叽叽!
每次看到他们这个局面,我心里就有种好心酸、好特殊的感觉,如果……如果彬彬是诗尧和小双的孩子,那有多好!我不知道小双的感觉是怎样的,难道她真的发起痴来,要等卢友文十年二十年?我看,诗尧似乎也是准备长期抗战到底了,已经豁出去跟她耗上了。我常私下对雨农说:
“我真不知道这幕戏如何结束呢!”
那年秋天,我身体不太好,雨农常常拉着我出去散步,到郊外走走,我们总是约着诗尧和小双,带着彬彬一起玩。一天下午,我们带彬彬去了儿童乐园。彬彬好开心,跟着诗尧和小双坐缆车、骑木马,又蹦又跳,又叫又笑。孩子的喜悦是具有传染性的,小双的面颊也被喜悦所染红了。扶着栏杆,她注视着那驾着小汽车到处乱冲乱撞的小彬彬,嘴角边充溢着笑意。我注意到,诗尧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
“小双,”诗尧说,“你觉不觉得,彬彬需要一个父亲?”
“她有父亲。”小双轻声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只有一小半了。
“那父亲在什么地方?”诗尧问。
“总在某一个地方!”小双说,脸上,那一小半的笑容也失去了。她的眼光迷蒙地望着孩子,手握紧了铁栏杆。
诗尧把手盖在小双的手上,握住了她。
“小双,”他微蹙着眉,热烈地说,“一定要继续这样等待下去吗?我们是不是在做傻事?你真要等二十年吗?”
“我没有要你等,”小双低语,“你早就该物色一个对象成家了。”诗尧一定紧握了小双一下,因为小双痛得耸了耸肩。
“不要太残忍,小双!”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都等了,我不在乎再等十年二十年或一百年!”
小双转过头来,注视着诗尧。
“你何苦呢?”她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聪明一点,就该放开我,你让我去做傻事吧,你何必跟着我傻呢?我还要等下去,不知道等多久!”
“很好,”诗尧冷静地说,“你做你的傻事,我做我的傻事!你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你知道吗,诗尧?”小双说,“即使他永不回来,我也不会和你怎样,所以,你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到头来,一定是一场空!”
“是吗?”诗尧紧盯着她,“咱们走着瞧,好吗?”
“没有用的。”小双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因为……”诗尧的话没有说完,小彬彬已开完汽车,连蹦带跳地扑向诗尧和小双,嘴里又笑又叫地唱着:
“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
“因为……”诗尧乘机结束了他的话,他一把抱起彬彬,说,“我是个笨东西!”
小彬彬笑着扑在诗尧的肩头,用双手环绕着诗尧的脖子,她把小脸好可爱地藏在诗尧的领子里,细声细气地笑着嚷:
“妈妈,火车嘟嘟是一个笨东西!”
小双的眼眶骤然地红了,她把头转了开去。我挽紧了雨农,小声说:
“我希望,不管是哪一种‘奇迹’,都尽快出现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