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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出院以后,奶奶果然遵照她在医院里的许诺,搬到小双那简陋的小屋里去照顾小双了。尽管小双坚持她不需要,尽管卢友文一再说不敢当,奶奶仍然固执地住在那儿照料一切。不仅于照料,她把她的老本儿都拿了出来,今天给小双炖只鸡,明天给小双煮猪肝汤,后天又是红枣煮莲子,忙了个不亦乐乎。私下里,她对我们说:
“可怜哩,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点儿,她会认为整个人生都没有温暖了,人,活着还干吗呢?何况,那个丈夫……”她四面看看,没见到诗尧,才把下面的话,化为一声叹息,“唉!”她虽没把话说完,可是,我们都了解那话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双家住了一个月,卢友文在客厅里打地铺。据奶奶说,卢友文这一个月还算很“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只是,下班后,他经常待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奶奶追问他干吗叹气,他就说什么“遭时不遇”,“有志未伸”,“时乖运蹇”,“造化弄人”,“穷途潦倒”,“命运不济”……
“老天哇!”奶奶说,“我总说咱们家的自耕是个书呆子,生了个诗尧是个小书呆子。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总听得懂哇!那个卢友文啊,他像是按着《成语大辞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时里给你搞出几百句成语来!”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些“监视”作用。小双这次死里逃生,也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个痛心的教训!他该从此下定决心,好好努力,来创一番事业了,也不辜负小双跟着他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
小双的女儿取名字叫彬彬,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满月她就变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对乌黑的、灵活的大眼睛简直就是小双的再版!嘴唇儿薄薄的、小小的,总是在那儿吮着吮着。脸蛋儿红红的,小手小脚软乎乎的,摸着都舒服。小双抱着她,那份喜悦劲儿,那份满足劲儿,那份安慰劲儿,是我一年以来都没有看到的。她常凝视着孩子对我说:
“诗卉,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是个母亲!望着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烦恼,我也把它忘了!为了这孩子,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让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将来长大了,也能活得骄傲!”
我没做母亲,还不太能了解小双那份强烈的母爱。但是,隐隐中,我总觉得小双的话里有些辛酸,因为她没有提到卢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词,常要我和奶奶转交给诗尧。她作的歌并不一定都能唱,也并不一定都能卖出去,但是,诗尧策划的综艺节目越来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机会就也多了。逐渐地,小双的作词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气,价钱也抬得比较高了。有时,她会包下整张唱片来,她又很谦虚,只要公司不满意,她肯不惮其烦地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经风靡一时,电视、电台、歌厅,都整日不断地唱着。其次,她作的歌里比较出名的,还有《梦》《小路》《三个愿望》《云天深处》《鸟语》等。唱片的收入,成为小双家庭收入的一项主要项目。
在这段日子里,我和雨农常闹别扭,因为雨农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结婚,而我呢,还希望拖一段时间,雨农总是说:
“你看人家小双,孩子都几个月了,我们还不结婚,难道要长期抗战吗?”
我之所以不想结婚,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气氛问题。自从小双嫁出去,诗尧就变得阴沉而孤僻。接着,诗晴再结婚,李谦也有了自己的“窝”,我们那偌大一个家庭,就突然冷清起来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厅里坐着一屋子人,又谈又笑又闹的,现在,晚上来临的时候,客厅里常常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老人家面面相对,难免有“养儿女所为何来”的感叹。于是,我就想,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就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我才二十三岁!
家里真正成了问题人物的是诗尧。自从小双病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绝口不谈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欢,而沉静孤独。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里各种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来的时间,他又忙于帮小双签合同,卖歌曲。由于歌曲的关系,他必须常常和小双见面。我衔奶奶之命,永远夹在里面当电灯泡。事实上,我不夹在里面也没关系,因为小双在诗尧面前,总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她沉静高雅,虽然温柔细致,却总带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诗尧有千言万语,常常面对着她,却反而化为一片沉默。
奶奶和爸爸妈妈,嘴里都不说什么,但是,他们开始真正为诗尧操心和发愁了。妈妈常叹着气说:
“难道他真预备这样打光棍打下去了吗?现在这种时代,我又不能和他谈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老观念,当然更不能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爸爸说,“从小眼高于顶,什么女孩子都看不中意!”
“算了!算了!”奶奶叫着说,别看奶奶和诗尧间隔了两代,最了解诗尧的还是奶奶,“这孩子心里够苦了,他自个儿熬着,你们就让他去吧!好在这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好的、歹的,时间都会把它冲掉的。咱们着急也没用,等着让时间来给他治病吧!”
时间!时间对诗尧似乎是没用的!那晚,诗尧代小双订了一个约会,在一家夜总会里,和唱片公司的经理见面。这家公司,出版了小双许多唱片,在作曲作词方面,都有许多意见要给小双,而且,他们有意和小双签一个“基本作曲家”的长期合同。所以,这次的见面是必须的。当然,那晚我和雨农又是陪客。小双把彬彬交给奶奶,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
永远记得小双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装,既简单,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无镶滚,也无花样,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项链,项链很长,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显得特别突出和雅致。她把长发挽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而白晳的颈项,衬托得她那张年轻的脸庞,好雅洁,好高贵,好细致。第一次看到小双这样装饰,一个小妇人!年轻的小妇人!却比少女装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诗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几乎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
那家夜总会的气氛很好,桌上烛光摇曳,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却隐藏在一层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灭,闪烁得像满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里人影幢幢,双双对对,都在“星光”下酣舞着。小双沉静地坐着,和那经理谈着音乐,谈着唱片,谈着合同。那经理也恂恂儒雅,没有丝毫市侩气。很快地,他们谈完了他们的公事。那经理还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双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诗尧很快地阻止了她。
“难得出来,你应该多坐一下!”诗尧说,语气中几乎有点命令的味道。
小双看了诗尧一眼,就默默地坐了下去。这时,乐队的钢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着,一位男歌星走上台来,拿着麦克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对我们的桌子微微一弯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双呆了,她怔怔地望着诗尧。诗尧站起身来,一脸的郑重,一脸的严肃,一脸的诚挚,他深深地注视她,说:
“你知道,小双,我从不跳舞,因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觉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愿意帮助我打破这份自卑感吗?”
小双的眼睛雾蒙蒙的,黑幽幽的。对于这样的一份“邀请”,她显然是无法抗拒的,何况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声下!她低语了一句:“我也从没跳过舞!”
“那么,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个‘第一次’!”
从不知道诗尧也这样会说话的!我愕然地望着他们。小双已站起身来,和诗尧一起滑进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这儿旁观了,一阵心慌意乱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跳起身来,对雨农说:
“我们也跳舞去!”
我和雨农也卷进舞池,我故意拖着雨农舞到诗尧他们的身边,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可是,到了他们身边,我就更心慌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谈!诗尧只是紧紧地、深深地瞅着小双。而小双呢?她回视着他,眼光里含满了无奈的、祈谅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们没有用嘴谈话,他们是用眼睛来谈的!
一曲既终,诗尧没有放开小双。那歌星接唱了一支《梦》。再下来,另一个歌星唱了《云天深处》,又唱了《三个愿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双的歌曲!我忽然明白过来,诗尧早已刻意安排了这一切!
我望着雨农,我们都有点不安了。然后,小双和诗尧退回到桌子前来,小双面颊微红,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坐在那儿,她心神不安地猛喝着橘子汁。诗尧却静静地靠在椅子里,静静地燃起一支烟,静静地注视着小双。他那长久而专注的凝视显然使小双更不安了,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诗尧,用不很稳定的语气说:
“我下次要写一支歌,歌名叫《不认识你多好》!”
“很好。”诗尧定定地望着她,“可以有这样的句子:不认识你多好,既无痛苦也无烦恼!认识了你更好,宁可痛苦与烦恼!”
小双瞪着他,长睫毛扬着,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黑幽幽的。我心里怦怦乱跳,不行,不行!我这个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地踢了诗尧一脚。诗尧看了我一眼,低叹了一声,他把眼光转向台上去,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而落寞。小双也无声地叹息了,也把眼光转到台上去。台上,一个女歌星正在唱着:
这正是花开时候,
露湿胭脂初透,
爱花且殷勤相守,
莫让花儿消瘦!……
于是,我忍不住,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夜,从夜总会出来,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私下里,我对雨农说:
“我有个预感,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
是的,我的预感并没有错误,仅仅隔了两个星期,事情就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惊天动地!
那天晚上,诗尧说是要去看小双,说是有“要事”要和小双商量。
我说,不如让我做代言人吧!诗尧却固执地不肯,他阴沉沉地对我说,他保证不犯毛病,保证不出错,保证不说过火的话,保证不和卢友文起争执,也保证心平气和,甚至于:
“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说话,把自己当哑巴,这样总行了吧?”
“你听,”我咬着牙说,“只是想见小双,是不是?什么要事不要事,都是借口,是不是?”
“诗卉!”诗尧恼怒地叫,“我想我有权利见小双,用不着你来批准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闯祸,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农陪着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小双家。我却怎么样也料不到,防范备至,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场绝大的暴风雨!
是小双来给我们开的门,看到我们,她脸上立刻闪过一抹喜悦的光芒,显然,在我们来以前,她是相当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浑身上下,都带着寂寞的痕迹。我立刻猜想,卢友文一定不在家!小双把我们迎进客厅,她的眼光只和诗尧悄然接触了一下,就很快地掉开了。她让我们在客厅里坐着,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她抱出小彬彬来,给我们每一个人看,像在展示一件无价之宝。那五个月大的小家伙,已经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像妈妈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嘴里咿咿唔唔的,小手小脚,不住舞着踹着。雨农羡慕得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养这样一个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拧,拧得他直跳起来。我看看屋内,实在按捺不住了,我问:
“卢友文不在家吗?”
“在。”意外的,小双说着,对屋里望了一眼,“在睡觉呢!”
我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睡的是哪一门子觉?我不好问什么,小双抱着彬彬进去了,我们听到她在屋内低声说着什么,好像是劝卢友文出来。卢友文在叽咕着,小双又很急促地说了几句话,于是,卢友文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恼怒地、不耐地低吼着:
“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吗?你不知道我身体不舒服吗?你的客人,你去应酬,我在场岂不是碍你的事?”
小双又低声说了几句,接着,卢友文大叫了起来:
“面子!面子!面子!面子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我为什么要顾全你的面子?你顾全过我的面子没有?”
我和诗尧、雨农,大家交换了一瞥,看样子,我们来得又不是时候。诗尧的脸色难看得到了极点,使我不得不对诗尧警告地摇头。大家正尴尬着,小双出来了。她的眼睛乌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她很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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