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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小说网 www.255txt.net,最快更新琼瑶作品集最新章节!

    接连下来的许多日子,小双早出晚归,我们全家人都几乎难得见到她了。不只家里的人见不到她,连和她同房而居的我,也一样见不到她。她总是天刚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她出去时我还没起床,她回来时我往往已经睡了。偶然见了面,我问她忙什么,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没有什么。”

    她说“没有什么”,你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何况,不用追问,我心里也有些明白,无论天气已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家里已生上了火炉,无论寒风彻日彻夜地飘飞,无论雨季已湿漉漉地来临……在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上,有那么一间小阁楼,里面却永远是温暖的春天。

    小双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当伯母、当奶奶的,也别因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对她漠不关心啊!”

    “哎哟,什么话!”奶奶叫了起来,“我们才巴不得宠她爱她,把她整天揽在怀里呢!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家亲生女儿,总不太好意思让男朋友在家里耗到三更半夜。何况……何况……唉!”

    奶奶没有把那个“何况”说完,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心里倒清楚,何况我们家有个失恋的哥哥啊!带回来既不能像李谦和雨农一样受欢迎,反而增加别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开,眼不见为净了。

    “哦,”爸爸的眼光满屋子转着,“交了男朋友?那么,小双是在恋爱了?和谁?卢友文吗?”

    “是的,”雨农说,“是卢友文。”

    爸爸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了,半晌,才说: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错,卢友文虽然穷一点,但是,才气高、学问好,又肯吃苦耐劳,有雄心壮志,这样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双年纪轻,见识却不凡,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没有选择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却看上一贫如洗的卢友文,总算难得之至了!”

    当然难得!我心里在叽咕着,没看上年轻有为的电视公司副理,却看上了他,怎么不难得!但愿那个卢友文,也能知道这份难得,而珍惜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双的行踪,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阵,我们大家都忙,我又赶上了期终考,对小双的事,也就没有太注意。一晚,小双对我说:

    “今天卢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着她。

    “天冷得厉害,”她说,“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顶上,冷风成天灌进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咽住了一句要说的话,“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现在搬到师大附近,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房东本来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来,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着。房东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旧了,好在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个小花园呢!只是,现在,花园里长满了荒草,整理整理,种点花木,就不失为一个写作的好环境了。”

    “多少钱一个月?”我又“现实”起来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着,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用手缝,一针一线地抽着,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地彼此回避着,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客厅门口闪过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甩着,这一甩,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地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地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儿,半晌,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自顾自地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着,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借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愣。我叹口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着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地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

    “这话才奇怪哩!”我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我不管,”诗尧闷闷地说,“卢友文就不该让小双受伤!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许她伤到一根汗毛!”

    我望着诗尧,忽然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担心他会因为得不到小双而恨小双,这时,却明白我的担心是太多余了。

    几天后,我忽然发现小双鬓边的小白花,已经取下来了,我愕然地问:

    “怎么?你的孝期已经满了吗?”

    “满一年了。”小双黯然低语。“那天,我往空遥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只希望,我父亲泉下有知,能指导我,帮助我,让我一生,都不要伤害任何人。”

    听她的话中有话,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一时间,我觉得她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但是,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在我期终考刚考完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小双忽然和卢友文联袂而来。这确实是最近的一件很稀奇的事,因为卢友文已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很凑巧,那晚,家里的人全在场,连诗尧都没有出去。一看到卢友文,诗尧勉强地点了点头,就预备退开。谁知,小双一下子拦住了他,微笑地望着他说:

    “别走开,好不好?”

    小双的微笑那样温柔,那样带着点祈求的味道,诗尧立刻显得昏乱了起来,他一声不响地退回到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

    我注视着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着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竟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着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着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地望着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她清楚地说:

    “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

    “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地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小双,”爸爸温和地却庄重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双抬起头来,眼光对满室轻扫了一圏,然后,她望着爸爸,柔声地、清脆地、严肃地,而又郑重地说了:

    “朱伯伯,我和友文已经在今天下午结婚了!”

    顿时间,满室都噤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诗尧是大大地一震,一截烟灰就落到地板上,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像一张纸,眼睛死盯着小双。妈妈却直瞅着我,好像我参与了这件事似的。本来也是,我和小双同居一室,又最亲密,怎可能不知道!我慌了,急了,也生气了!迈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小双的手,焦灼地喊:

    “你说什么?别冤大家!你要结婚,也没有人不许你结!但是从你来我们家,你就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你怎么可以偷偷摸摸地结婚而不通知我们!难道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们喝吗?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意思!你倒说说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双!”奶奶也叫了起来,“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是真结了婚,还是开开玩笑?”

    “朱伯伯,朱伯母!”这回,是卢友文开了口,往前跨了一步,他对着妈妈爸爸就一鞠躬,然后,他朗声地、不亢不卑地说了,“这不能怪小双,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伯父伯母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尽管怪我好了。”

    “啊唷!”奶奶说,“难道你们是真结婚了?”

    “是真的,”卢友文说,“今天在地方法院公证处公证结婚的,你们不信,结婚证书在这儿!”

    大家看了结婚证书,这才相信,是真有其事了。立即,满屋子议论纷纭,每个人都面有不豫之色。我再看向诗尧,现在,他整个脸都扭曲了,眉毛紧紧地拧在一块儿。我越想越气,回过头来,我对着雨农就乱嚷乱骂起来:

    “好啊,雨农,亏你还在地方法院上班,他们在那儿公证结婚,你怎么会不知道?准是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天地良心!”雨农大叫着,“他们在公证处,我在法庭,地方法院那么大,我出庭记录都来不及,我怎么管得到公证处的事?何况公证结婚天天有,难道我闲得没事干,好好地去査公证结婚名单来玩吗?”

    “诗卉,你们别生气!”小双对我们说,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谅与恳求味儿。我呆了,瞪着她,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去恭喜她好。掉转头,她又注视着爸爸妈妈和奶奶,她轻声地、恳切地、清清楚楚地说:“朱伯伯,伯母,奶奶,你们别生气。听我说,自从我爸爸去世,朱伯伯就把我带进朱家,一年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和诗卉诗晴一样。想我杜小双孤苦无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居然能享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难道我这样无情无义,你们如此待我,我竟然连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和长辈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私下办理了吗?朱伯伯,请您谅解,我实在有我的想法。认识卢友文之后,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虽住在朱家,你们待我也恩深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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