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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
“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
“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来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进步了,偏偏管得着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我望着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的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我正想也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地说了:
“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着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沃特·迪斯尼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沃特·迪斯尼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
“说得好!”诗尧激动得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沃特·迪斯尼?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沃特·迪斯尼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
“我不懂。”小双说。
“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准,麻烦万状!好吧,我说,做一点类似《家有仙妻》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
“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着懒腰,她大声地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
“奶奶,”小双温柔地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
“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着呢!”
“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
“所以了!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仰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
“唉,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
“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垆,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
“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地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
“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地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围绕着电视的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赖以为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地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
小薇,小薇,天衣无缝。
小双愕然地问:
“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
“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
小双困惑地摇摇头,再仔细地研究那歌词:
“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着诗尧。
“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
“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
“谁去写?”
“我记得……”小双沉吟地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这种办法来做呢?”
诗尧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
“我能听吗?”
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地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凝视着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
“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
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再看我哥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地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地,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地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地蜷缩在那儿。
“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地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地、柔柔地、慢慢地抚琴而歌: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她唱完了,声音袅袅柔柔,余韵犹存。半晌,她没有动,诗尧也没有动,我躲在那儿,更不敢动。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依然是一袭黑衣,依然在发际戴着那朵小白花,她的眼睛清柔如水,面颊白嫩细致。钢琴上有一盏灯,灯光正好射在她发际眼底,给她罩上了另一种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渺渺然,如真如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水一方》这支歌,那时,我就有个预感,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中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宛转求之,她却在水一方!而且,是很遥远的一方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