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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好像不大好。”
何祥文连忙辩解:“不是,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就是想看看她的手吗?”他有一套神奇的逻辑,他总觉得裴小幸不愿意搭理他,是因为自卑,那他把裴小幸的手套拽掉,看看她的手,这不就证明他不嫌弃她了吗?
“而且她老捂着干嘛?就是有点儿吓人而已,看久了也能习惯的。”何祥文又补充。
跟他一起喝奶茶的人倒是面面相觑,有的男孩情商像是停留在了小学阶段,有的男生则在初中阶段迅速的长大。
有人忍不住了:“我觉得你还是和人家道歉吧!你这样真挺不尊重她的,怪不得我听人家说裴小幸前两天躲在厕所里哭了呢。”
何祥文被这么指责,一瞬间爱面子和自责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由自主的反应很大:“不是吧?有没有那么夸张,我又没干嘛,没打她没骂她,她也太敏感了吧?”
“这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何祥文自有自己的一套理,“你看大家谁没有外号的?非凡被人叫做梁非凡、杨聪聪被人喊做洋葱头,就说隔壁班还好几个女生又是被叫胖子又是被叫阿丑呢!她本来就是一只手为什么不能叫一只手,她要面对她自己。”
何祥文越说越中气十足,本来就是咯,就像有的女生生来就丑,被说丑很正常;朋友里有胖的,大家不也会说他是肥仔吗?这叫实事求是,自己自卑,还要怪别人说实话呀?
这么一听,有的人倒觉得隐约被说服了,犹豫着点头:“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
“哪有什么不对?”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管了,爱咋咋滴吧?难不成还要我去道歉呀?”何祥文懒得再管,揽着兄弟们,“走,我们去吃饭去,吃完回家。”
到了下课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们各自出来,有的落单,有的组队,只是看着孩子们的脸,很难分辨出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家长们大多时候也只能通过成绩和老师是否批评判断孩子们在学校的表现,他们很难想象,在他们心里乖巧的孩子,有一瞬间,甚至和某种“恶”站在了一起。
裴小幸低着头,屏息走过了那一小段路,便迅速小跑了起来,事实上她是看到何祥文的,可她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打招呼呢?
她到现在还记得,昨天何祥文扯着她的手套,大声笑着地说:“一只手,你干嘛不脱手套?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安啦,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裴小幸的右手力气挺大,可还是敌不过同龄男生的力气,她用力推着对方,可还是没躲开,何祥文还是把她的松紧带给扯开了,然后那只固定在手上的假手直接落了地。
“你看,我们又不会说什么是吧?”何祥文动作很快,把假手捡了起来,扯着松紧带挥舞着,“你老这么自卑做什么,你没听咱们老师说吗?要做个阳光向上的人。”
裴小幸现在甚至回忆不起来,当时周边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狼狈,连忙把手塞到口袋里,所幸她的手长度刚好,能勉强套进口袋里,她紧紧夹着左手,努力想抢回自己的假手。
那种感觉像什么?就好像在裸奔,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强行地逼着赤果果地在所有人的面前。
后来是班上的同学帮忙骂了何祥文,抢回了假手,然后还给了裴小幸,她一直到把手戴回去为止,那哆嗦的心,才停止下来,她和同学一一说了谢谢,就回了座位发呆,虽然分明知道大部分同学对她持有的都是善意,可在那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好狼狈。
有时候裴小幸也觉得自己活得好矛盾。
裴小幸当然知道,她要学会坦然面对,就像是上了初中,老师时常会用来叫大家别总是使用的老套例子一样,什么张海迪身残志坚,海伦凯勒渴望光明……好像在那么多的例子里,她的情况甚至是最不严重的那个了,那这么看来,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甚至还有那么照顾她的爸爸和好多的朋友和同学。
可是现实不是如此,纵然爸爸用尽心思,可她无论是在小学,还是上了初中的时候,都是班级里最出名的那一个,因为她是来上正常学校的“残疾人”,饶是同学们关照她尽量不在她面前说些不好听的话语,可周边也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话,虽然他们很努力压得小声了,可还是能让人清楚听到。
“看到没有,就是那个。”
“哪个呀?哦!我看到了,你说的是那个吧?看不出来呀,她看着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呀!”
“你看她的手!她的手!她本来就只是少了个手嘛!现在戴的是假手。”
“真可怜。”
更矛盾的来了,她一方面也知道,在外人看来,她是可怜的——在她自己看来,她也有点可怜;可同时,在听到这些可怜、可惜的话语的时候,她却也总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
裴小幸一直告诉自己,她是不该难过的,爸爸照顾她那么辛苦都不说什么,她应该要总是开开心心的。
可是每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很伤心——
她就连校服都穿不太起来,前头的拉链扣,总要让爸爸先帮忙扣上才能拉起;背后有拉链的裙子,更是一个难题,只能艰难地卡着角度才能拉上,至于绑鞋带,更是她所完全做不到的操作了,她通常只能穿魔术贴的鞋子或者是一脚蹬;舍不得剪掉头发的他她,直到现在还得让爸爸帮忙绑头发。
学习的时候,这样的困扰同样也少不了,她无论是写课本还是写字,总要在写完后放下笔,用右手翻页,而后才能继续往下写;至于什么画辅助线,只能靠手腕及以下位置压住,假手有时候还是会有点滑动;更麻烦的事情,大概是放书,假手目前只能维持比较僵硬的姿势,若是要将书塞到两本之间,很难控制,通常只能一本本拿出来,再全部一起放进去。
她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搬太过重的东西,因为双手拿东西,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落;就连大家都能做到的值日扫地,她也帮不太上,只能干点抹布擦窗户或是擦黑板的活,成了她不想做的偷懒专业户。
如果真的要细数,诸如此类的麻烦还有很多很多,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每一天,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无论她看起来多像是个正常人,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不能哭,裴小幸眨了眨眼,在拐进南街坊的路前走了两步,总算收回了眼泪,她才不想让爸爸担心,而且爸爸已经够努力了,帮了她这么多,是她自己没用的错。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裴小幸挤着笑容走到了店铺门口,还没进去,就瞧着爸爸正在那研究什么,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那台子上头摆着的又是一只假手。
不知怎么地,刚刚好不容易上浮的心,又忽然沉到了水底,又酸又涩的情绪交杂在一起。
一步,两步……
裴闹春忙活到了一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脚步声音他很熟悉,是女儿的,刚想抬头喊女儿的他立刻怔在了当场,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神情都变得慌乱:“小幸,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裴小幸拿起右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觉就在刚刚就这两步路的功夫,她的眼泪直接决了堤,现在像个止不住的水龙头般挥洒着往下,怎么都不肯停歇。
“快进来,告诉爸爸,怎么了?”裴闹春心疼坏了,把开启的工具随手一关,快步地往前。
裴小幸走了过去,头抵着爸爸的身体,越哭越厉害,甚至都开始喘不过气了,抓着爸爸的衣服泪眼朦胧地抬头:“爸爸,少长一个手,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当然不是。”裴闹春认真地回答,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也被彻底搅和成了爆炸状态,他当然希望这世界上的事情全都永远一帆风顺,可是可能吗?
其实他知道的,迟早有一天。
无论是社会,还是学校里的同学,总会有人来做这个恶人,打破他努力想为女儿编织的童话世界。
可虽然知道现实,可他也依旧希望,这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
裴家维修铺今天提前关了门,二楼的窗户那,比平时更早地亮了灯,裴小幸的房间成了泪水的海洋,她抽着鼻子哭了好久好久,只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其他什么的便三缄其口,不愿多说。
裴闹春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沉默地递着纸,他知道,女儿的心里有太多的委屈,虽然哭一哭不能解决什么,可起码能让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其实我不是生气的。”哭完了,裴小幸又如平常一样,自己收拾起了心情,好像收拾好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他也不是故意的,没什么好生气的。”
裴小幸说服着自己。
“可是,爸爸觉得很生气。”裴闹春忽然开口,裴小幸愣愣地抬头,看着爸爸一声不吭。
“他怎么能欺负你呢?小幸,你同学的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不该取笑别的同学,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呀?我记得你还和我说过,有男生很讨厌,说班上另一个女生痘痘脸,把人家说哭了。”
“可是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裴小幸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抓住左手臂,这也是她惯用的姿势,能给予她最多的安全感:“他们说的没错,我是该坦然面对的,我要接受现实的,我本来就少了一只手,我就是长这样的。”
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包括那些女生,都不该被嘲笑,可是别人也不会像她一样,还带着假手遮遮掩掩的。
“那又怎么样呢?”裴闹春正色,格外严肃,“所以就因为这点不一样,就该被别人说吗?什么叫接受现实呢?爸爸不明白。”
她深呼吸:“就是不能因为自己有个假手,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遮遮掩掩,都是掩耳盗铃,骗我自己。”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骗自己呢?”裴闹春坐到了女儿身边,轻轻的顺了顺她的头发,“每个人,都有爱美、想展现好的一面的权利,就像爸爸虽然不算特别有钱,可如果要出席你们家长会的时候,也会想要打扮得好看一些;你看你李大叔,之前脱发得厉害,后头不也是剃了光头,买了假发戴上吗?”
“如果按照你和你那几位同学的想法,是不是我们也在逃避现实,我接受不了我没有钱,李大叔不能接受自己秃头呢?事实上别人不知道,小幸你是知道的,我和李大叔都很接受,他从来也不自卑,戴假发只是因为工作需要一个好的形象,而我是希望认真对待你的家长会。”
裴小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我心里……确实是接受不了的。”
“可接受不了有错吗?”
“当然有错,大家都会接受的,他们都能接受自己长胖、接受自己长痘痘、接受自己考得不好……这些也都不是错啊,可大家都接受了,只有我,不肯接受。”她声音越说越小,甚至有些哑。
“可是不接受也没有错。”裴闹春的声音变得温和下来,“世界上没有人规定,一个人非得接受自己的不好,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接受现实这句话并没有错,可不是在什么场合都对的。”
“我举个例子,假如有一天,爸爸秃了,掉了很多头发,我心里肯定是接受不了的,我选择了用假发遮挡,那么如果有人过来,抢走爸爸的假发,对爸爸说你秃了你为什么不接受现实,你应该就这么出门,你觉得他做得对吗?”
“……不对。”
“同样地,如果你有一个同学,也许体型不是很好看,比如有点矮,她喜欢穿高跟鞋,或者是个男生喜欢穿一点增高鞋垫,这也是天生的,那么有人冲过去把他的鞋垫、高跟鞋抢走了,对他们说你就是这么矮,你干嘛要作假,你觉得对吗?”
“不对。”
“小幸,你看着爸爸。”裴闹春认真地看着女儿,“这世界上有无数的道理,会希望你要面对现实,要克服现实,但是逃避本身,不一定可耻,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每个人选择面对问题的方法也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很坚强,都很厉害的,无论是脆弱还是软弱,都不是罪,只是性格,旁人只能期盼她变得坚强,告诉她坚强可以克服问题,却不能要求她必须、只能坚强。”
“你是和别人不太一样,爸爸承认,爸爸也同样期盼有一天你能面对这一切,这并非因为我希望你是个坚强的孩子,而是因为我害怕,你在面对社会和其他人的时候,会承受不了别人带着不同含义的眼光,可如果你真的承受不了,那我们就把它挡起来,把它遮住,这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裴闹春渐渐地心情和声音都变得沉重,“可是小幸,不管你面对不面对,你都一样是爸爸的宝贝,你知道吗?”
“我,我知道。”裴小幸不知道自己听懂了还是没有,可能这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整,可起码此时此刻,她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
“爸爸。”
“我在。”裴闹春伸出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命运让女儿少了一只手,那就让他来努力,让女儿拥有比一只手更多很多很多的爱,虽然不能弥补手的缺失,可至少也要让她觉得这人生过得不遗憾,很幸福。
“所以……少只手不是错,不想面对也不是错,软弱也不是错,对吗?”
“对。”裴闹春郑重道。
“爸爸,我会努力学会面对的。”裴小幸靠在了爸爸的肩头,微微摇晃着身体,“可是如果我还是面对不了,也没关系对吗?”
“当然,永远都不会有关系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个有点政治不正确的故事,不过写到最后一个世界了,就让我夹杂点私货吧。
△当然,我们大部分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会时常说一句,要坚强,当年的阿花也是凭借这句话,支撑下来无数日子的,可有时候我也会想,我那时候多想听人说一句,你也可以软弱,然后痛哭一场。
△包括现在看到很多“自杀”的人,下头一定会有评论,他为什么放弃生命呢?别人的日子过得比他惨多了,就像阿花可以拍着胸膛说我过的糟心日子,比不少人可怕多了。
但是更多时候我希望大家这么想——每个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太一样,对于有的人来说,离个婚就像是饶痒痒,对于有的人来说离婚就是天塌了;对于有的人来说,失独是能撑过去的,对于有的父母来说,失独是毁灭性打击……
△那今天让我来说一句——“虽然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强,因为生命中还有很多美好,可偶尔也可以软弱一次,不管是流眼泪还是抱怨,都没有关系的,这不可耻,也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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