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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呀?当蹚将的下场终究不好呢。”
王成山感慨地说:“吃粮也养不活老母亲。年儿半载不一定关一回饷,兵血都给当官的喝干啦。既然当了蹚将,菜里虫儿菜里死,过一天是两晌,管他啥下场!”
“可是你年纪很轻,人又挺好”“哼,祖上没留下三亩田,二亩地,连一块打老鸹的坷垃也没有,人好算不了一个屁!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不晓得穷人的日子是多么艰难!”
“我晓得,”菊生热情地截住说。“俺家里也有佃户。”
“嗨,你这个洋学生真糟糕!”王成山又笑了,把手中的几个包谷花送给菊生。“我对你说过我是给人家帮工的,我怎么能跟佃户比?我爷我爹都是佃户,可是我爹一死就打了瓦1。我妈把车牛农具都卖光才还清债。到我这一代,唉,就只好当伙计啦。”他叹口气;又拍着枪托说:“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一支枪”
1“打瓦”就是倒楣,不过专指家运败坏而言。
“你将来会有一支枪的。”菊生很同情地安慰说。
“要是我自己有一支枪呀,你猜我怎么办?”他望着菊生的眼睛问,天真地微笑着,在他的纯朴的心中流荡着淡淡的伤感与空幻的梦想。看见菊生用眼睛恳求他赶快解说出他的心思,他就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步枪,就是一支汉阳造也好,我要把捞来的钱积攒起来,离开家乡远远的,买几亩田地,让老母亲不再受饥寒,我的心愿就算完啦。”
“以后你自己怎么办?跟母亲一道种地?”
“不。跟她一道,怕出岔子会连累她老人家。只要她老人家饿不死,我自己就可以远走高飞,山南海北到处混。陕西人工缺,上陕西帮人家做活还怕养不活自己么?”王成山忽然快活地望着菊生,半真半假地问:“我跟你一道去好不好?我田里活样样都能做,一个人可当俩人用。给你家做长工好不好?别笑,我说的是实话。等你日后做了官,我还可以跟着你当护兵哩!”
这个纯朴的大孩子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想里,话一完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陶菊生也分得了他的快活,暂时间完全忘掉了自身的险恶命运。这是他离开信阳来第一次从心中发出来的真正愉快。但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同大哥在洛阳会面时的情景,这刹那间的快活就像从浓云缝中漏下的一线阳光,在心上一闪又消逝了。
大哥的笑声和王成山的笑声有点相似,两人的岁数也仿佛,而巴都有颗很好的心。今年初秋,菊生同着一位年长的同学从故乡跑到洛阳去找大哥,大哥请了两个钟头假,带他们在西工一带走走。大哥虽是一个军人,当见面时候,也忍不住眼睛红了。原先他总以为当兵比上学威风而自由,见了大哥,方知兵营才真是黑暗地狱。在军队中,老兵欺压新兵,大官欺压小官,上级把下级看成奴才,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破口谩骂,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上当啦,”大哥叹息着低声说“现在不想干已经迟了!”大哥坚决阻止他入幼年兵营,说幼年兵营比学兵营还要黑暗,最近因为雨水泡塌了两个窑洞,差不多有一连小孩子白白死掉,可是吴大帅连一点也不知道。“你好好儿到开封或信阳读书吧,”大哥紧握着菊生的双手说“永远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永远别再见我!”大哥的声音颤抖了,好久没有敢抬起头来。菊生带着满肚子莫名其妙的悲伤离开了亲爱的大哥,已经走了半里远又留恋地回头望望,发现大哥像一个泥塑的人儿站立在原处没动,望见他转回头时才在夕阳中挥一挥手。落日正衔在北邙山上,用凄凉而美丽的余光照着一条条笔直的列树道,一座座褐色营房,和一面迎风招展的大军旗,一大片坟墓似的灰白帐幕。军号声和马嘶声,随着渐来渐浓的苍茫暮霭,向辽阔的原野散开
这一切印象都鲜明地浮在眼前,但又使菊生起一种遥远的感觉,好像是童年时代留下的一个残梦。这不过半年时光,人事的变化是多么大呵!他正要偷偷叹气,忽听见一个相当熟悉的洪亮声音在院中喊叫王成山,随着这喊声跳进来那个叫做刘老义的麻脸蹚将。刘老义被牛屋中的浓烟呛得喀喀地咳嗽几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亲热地拍着王成山的肩膀说:
“我的小亲家母,两天没见你把老子想得心慌!我现在来同你讲一件重要事情”刘老义一转脸发现菊生坐在牛槽边望着他笑,作出吃惊的样子大声说:“哈!原来你还在这里烤火呀!快到票房替你二哥讲情去,他们正在拷打他,晚一步他就给他们打死啦!”
菊生第一次听到他二哥受刑,惊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跳得像一阵暴雨点子。
“赶快去!”刘老义催促说:“你直瞪着我这麻脸子有啥用?你想替我相面是不是?他们刚把他吊起来我就往这里走,你快点跑去还来得及,再慢一步就完事了!”
菊生跳过火堆拉着王成山,喉咙梗塞地恳求说:“你同我一道去,你同我”
“你让他自己去吧。”看见王成山犹豫不决,刘老义把菊生拉过来向门口一推,说:“还怕他跑掉不成?”
“好,你自己去吧。”王成山跟到门口嘱咐说:“快去快回!”
“不,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怕你跑。你快去,没有关系!”
菊生噙着泪对王成山点一下头,转身向大门跑去。小伕子用不放心的眼睛送着他跑出院子,但因为有刘老义和王成山负责任,他没有敢吐出一个字。菊生一面跑一面想着到票房后怎样讲情,但心乱得什么也想不成,耳边只响着一句话:
“他快要给他们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