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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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指给他看把关于他的蜜蜂和今年离巢的蜂群的一切详情都告诉他;但是列文向他问起割草的事情时他却含糊其辞不愿回答。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场去检查干草堆。每堆恐怕还装不满五十车为了要揭农民们的罪迹列文吩咐立刻把运草的车拉来抄起一堆运到仓库去。这堆竟只装了三十二车。不管村长怎样竭力辩白说干草有压缩性它们堆积过久变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样赌咒说一切事情都是做得对得起上帝的列文还是坚持己见说干草的分配是没有经他吩咐的因此他不能把那干草当作一堆五十车来接受。经过长久的辩论之后问题方才得到解决就是: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车计算归农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争辩和干草堆的分配继续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当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时候列文把监督分配干草的任务委托给管账自己在以柳树枝作标记的干草堆上坐下叹赏地眺望着农民的草场。
在他面前在沼地那边的河湾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绿绿、高声谈笑的农妇们在移动而散开的干草在淡绿色草场上很迅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拿着叉子的男子们跟在妇人们后面走来灰色的草垛堆成了宽阔的、高高的柔软的草堆。在左边大车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辚辚地驶过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抛起草堆一个一个地消失代替的是载满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马臀上的一辆辆大车。
“多么好的割草的天气啊!一定会是很出色的干草呢!”一个老头子说在列文身旁蹲下来。“简直是茶叶哪里是干草!你看他们把干草拾起来就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逐渐变大的草堆补充说。“午饭过后他们运了一多半了。”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驶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
“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转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然后就驱车前进。
“那是谁?你的儿子吗?”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一个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1恰好两年了。”——
1圣菲利普节圣诞节前的第四个星期日。
“有小孩了吗?”
“哪会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害臊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叶一样哩!”
他重复说为的是改变话题。
列文更注意地凝视着伊万帕尔梅诺夫和他的妻子。他们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把干草装上车去。伊万帕尔梅诺夫站在车上接受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灵巧地递给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递上来后来才用叉子叉上。年轻的农妇从容地、愉快地、敏捷地劳动着。压紧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用叉子刺进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弹性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叉上然后立刻把她的系着红带的背一弯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衬衣下面的丰满胸部灵活地转动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抛上车去。伊万显然想尽力使她不要多费力气连忙大大地张开两臂接了她投来的一束束干草把它们平平地摊放在车上。当年轻的农妇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拢来的时候她拂去落在她脖颈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前额的红头巾爬到车底下去捆扎。伊万指点她怎样把绳子系在横木上听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大声笑出来。在两人的面孔表情上可以看出强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刚刚觉醒的爱情。
十二
干草车捆好了。伊万跳下来拉着缰绳牵走了那匹温顺的、毛色光滑的马。他的年轻的妻子把耙子投掷在大车上就迈着有力的步子摇动着两臂走到围成一圈在跳舞的妇人们那里去。伊万驶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载重大车的行列中去。农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闪烁着异彩把耙掮在肩上高声喧笑着跟在大车后面走着。一个粗声粗气的、未经训练的女人声音蓦地唱起歌来唱到叠句的时候随即有五十个不同的、健康有力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又从头合唱起这支歌来。
妇人们唱着歌渐渐走近列文他感到好像一片乌云欢声雷动地临近了。乌云逼近了笼罩住他而他躺着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辽远的田野一切都好像合着那狂野而快乐的掺杂着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声的节拍颤动起伏着。列文羡慕她们的这种健康的快乐;他渴望参与到这种生活的欢乐的表现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着观看倾听。当农民们和歌声一道从视线和听觉中消失的时候一种由于自己很孤独由于身体不活动由于他的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之情就袭上列文的心头。
几个为干草的事和他争吵得最凶的农民他责骂过的、想要欺骗他的农民正是这几个农民愉快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没有而且也不能怀恨他对于曾经想要欺骗他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连记都不记得了。一切都淹没在愉快的共同劳动的大海中了。上帝赐与了岁月上帝赐与了力量。岁月和力量都贡献给了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劳动是为了谁?劳动的结果又怎样?这些都是无谓的考虑——无关宏旨的。
列文常常叹赏这种生活他常常对于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抱着羡慕之意;但是今天第一次特别是由于看了伊万帕尔梅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受影响他的脑海里明确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能否把他现在所过的乏味的、不自然的、无所事事的、独身的生活换取这种勤劳的、纯洁的、共同的美好生活这全在他自己。
坐在他旁边的老头子早已回家去了;人们都已星散。住在近处的回家去了远处来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场上过夜。列文没有被人们看到依旧躺在草堆上还在凝望、静听和沉思。留在草场上过夜的农民们在短短的夏夜里几乎整夜不睡。起初可以听见大家一道晚餐的欢乐的谈笑声随后又是歌声和哄笑。
漫长的整整一天的劳动在他们身上除了欢乐以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黎明之前一切都寂静了。除了沼地里不停的蛙鸣和笼罩草场的破晓前晨雾里出的马的喷鼻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夜晚别的声音了。清醒了列文从草堆上爬起仰望着繁星他知道夜已经过去了。
“哦我做什么好呢?我怎样着手呢?”他自言自语极力想替自己把他在这短短的一夜里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表达出来。他所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思路。一个是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抛弃自己的完全无用的学识和教育。这种抛弃会给与他快乐而且对他说来是简单容易的。另一类的思想和想像是有关他现在所渴望过的生活的。他明晰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单纯、纯洁和正当而且深信他会在这种生活中寻找到他所痛感缺乏的满足、平静和高尚品德。但是第三类的思想却围绕着怎样使旧生活转变成新生活的问题。而这里面他没有一个念头是明确的。“要娶妻吗?要劳动和有劳动的必要吗?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吗?买地吗?加入农民一起吗?娶一个农家女吗?我怎样办才好呢”他又问自己仍旧找不出答案。“不过我整整一夜没有睡我想不清楚了”他对自己说。“我以后会想通的吧。有一件事是确实无疑的这一夜把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过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梦都是荒谬的简直不是那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简单得多好得多”
“多么美呀!”他仰望着正在他头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洁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变幻出的奇异的珍珠母贝壳状云彩这样想。“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那贝壳一下子是怎样形成的呢?刚才我还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白白的两条。是的我的人生观也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他走出草场沿着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风吹拂天空显得灰暗阴沉。在光明完全战胜黑暗的黎明将要来临之前通常总有一个幽暗的顷刻。
冻得瑟缩着列文迅地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什么?谁来了?”他想听到了铃铛的玎珰声抬起头来。在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驾着四匹马的、车顶上放着皮箱的马车沿着他正走着的长满了草的大路迎面驶来。辕马在辕木间挤着避免踏在辙迹上但是斜坐在车夫台上的熟练的马车夫却掌握着使辕木对准辙迹这样车轮又在平坦的道路上转动了。
列文只看见了这些并不想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他漠然地向马车里望了一眼。
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打盹而在窗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住白帽子的丝带显然是刚醒过来。脸上喜气洋溢若有所思充满了列文不了解的微妙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越过他的头上眺望着东方的曙光。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瞬间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认出他来她的面孔惊喜得开朗起来。
他决不会看错的。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睛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把生活的一切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这就是她。这就是基蒂。他明白了她正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里使列文激动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决心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怀着憎恶回想起他要娶一个农家女的梦想。只有在那里在那向道路那边疾驰而去的、转眼就要消逝了的马车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解决最近使他那么苦恼的生活之谜。
她没有再朝外面眺望。车轮声已听不到了铃声也只隐隐约约听得见了。犬吠声证明马车已经穿过村子剩下的只有周围空旷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单单一个人在荒凉的大路上踽踽独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期望看到他所叹赏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贝壳形的云朵。天上可一点也没有像贝壳形的东西。在那里在深不可测的高空起了神秘的变化。没有丝毫贝壳的踪影在大半边天上铺展着一层越来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渐渐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同样的柔和但也带着同样的疏远它回答了他的询问眼光。
“不”他对自己说“不管这单纯和劳动生活有多么好我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