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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也难保不会有。她应当好生将息。芸表妹,你多劝劝她也是好的。”“唉,单是空口劝人,有什么好处?如果我处在姐姐那样的境地,我也很难强为欢笑。何况姐姐又是生就多愁善感的。”蕙的声音突然在房门口响起来。她走进来就问道:“你们在说我做什么?”“我们并没有说到你,”觉新连忙抵赖道。他又问:“蕙表妹,你没有打牌了?”“我听不惯他那种叽哩咕噜,我交给妈去打了,”蕙埋下头迟疑半晌才低声答道。
“姐姐,我看你也有点累了,多歇一会儿也好,”芸知道蕙心里烦恼,便亲热地安慰道。“我跟大表哥正谈到你。大表哥喊我劝你好生将息”蕙苦涩地一笑,含着深情地看了觉新一眼,感谢地说:“多谢大表哥关心。”过后她又埋下头说:“刚才他那种话请大表哥不要介意。他本来是那种人,大表哥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觉新微微一笑,但是这笑容掩盖不了他的痛苦的表情。他说:“蕙表妹,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你想我难道会为那种小事情生气?”“我也晓得的,不过那种话连我听见也厌恶,”蕙忽然呜咽地说。
“姐姐,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就这样爱伤心,以后怎么过日子?”芸爱惜地劝道。她站起来走到蕙的身边,摸出手帕给蕙揩眼泪。
“二妹,我哪儿还敢想到以后的事?我有许多话不敢在婆婆同妈面前说,怕她们听见了徒然惹起她们伤心,”蕙忍住泪悲声说。“我这两三次回来,在她们面前总是勉强做出高兴的神气。可是他偏偏要说那种话,做出那种讨人嫌的样子,叫人忍受不祝他刚才得罪了大表哥,幸亏大表哥不计较。要是换了像他那样的人,就会生气了。”“蕙表妹,这种事情还提它做什么?”觉新勉强做出平静的声音打岔道。“我倒有一件正经事跟你商量。二妹、三妹、还有琴妹,她们要我做代表,请你哪天到我们家里去耍。你自从出阁以后,只到我们家里去过一次,还是同你姑少爷一起去的。她们没有机会同你多谈话,很想念你。”蕙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柔声问道:“二表妹她们怎样了?多谢她们还记得起我。她们都好罢。想起她们,我就好像在做梦。我一定会去的。不过”她皱起眉头停了一下,才接下去说:“不过要看他什么时候高兴让我去。不然他发起脾气来我真害怕。”“二妹、琴妹她们都好,”觉新刚说了这句话,芸就开口了。
“人家请的是你,又不是请姐夫,做什么要等他高兴?”芸气恼地插嘴道:她早在蕙的身边一个春凳上坐了下来。
“唉,二妹,你不晓得他是那种世间少有的古怪人。”蕙叹了一口气,诉苦道。“不过他还比我那两位公公婆婆好一点。
他们的花样更多。东一种规矩、西一种规矩,好像遍地都是刀山,叫我寸步难行。他们家里不请个好厨子,有客来总要我去做菜。从前是婆婆做。她说接了媳妇应当媳妇来做,如今该当她享福“她摇摇头哽咽地说:”我说过不要说,现在又说了这些。话横竖说不完的。你们就忘了我这个苦命人罢。我实在——“这时杨嫂突然走进房来。她没有听清楚蕙的话,也不曾注意到蕙的脸上的表情,她揭起门帘便慌忙地大声说:”大小姐,姑少爷喊你立刻就去。“蕙听见这话便在中途住了嘴。她并不站起来,却默默地用手帕揩眼泪。
“杨嫂,什么事情?”芸抬起头悄然问道。
“什么事?他输了钱心里不高兴,故意折磨人。倘若大小姐不去,他说不定会当着许多人面前发脾气。大小姐不晓得是哪一辈子的冤孽,才碰到这种怪物。”杨嫂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她忽然注意到蕙在揩眼泪,连忙走到蕙的身边,吃惊地问道:“大小姐,你什么事情伤心?”“我没有伤心,”蕙取开手帕,摇摇头说。
杨嫂不相信,惊疑地望着蕙。芸却在旁边说:“杨嫂,你好好地陪大小姐去罢。”她一面向杨嫂努嘴示意,一面俯着身子在蕙的耳边说:“姐姐,你去了再来,我们在这儿等你。”蕙长叹一声,站起来,默默地跟着杨嫂走了。
芸和觉新悲痛地望着蕙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外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痴痴地望着门帘,过了好一会儿工夫,芸忽然悔恨地说:“只恨我不是一个男子。”芸只说了这一句简单的话。但是觉新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过他想得更多。他以为芸在讽刺他。他想:我不是一个男子吗?我除了束手看着她受罪外,还能够做什么事情呢?
他开始憎厌自己,为自己感到羞惭了。他再不敢正眼看芸,害怕会遇到责备的眼光。其实芸丝毫没有责备他、讽刺他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觉新卸责似地搭讪问道:“蕙表妹的事情大舅晓得吗?”“都晓得,”芸点头答道。“说起来真气人,大妈为了姐姐的事情跟大伯伯吵过两次架。大伯伯总袒护姐夫,说姐姐嫁给郑家做媳妇,当然要依郑家的规矩。做媳妇自然要听从翁姑的话,听从姑少爷的话,受点委屈,才是正理。大妈抱怨大伯伯没有父女的情分,这倒是真的。姐姐回来几次都没有看见大伯伯。倒是姐夫来见过他几次。大伯伯还出了题目要姐夫作文。姐夫把作文送来,大伯伯看了非常得意,赞不绝口,说姐夫是个奇才。大伯伯同太亲翁非常要好,近来都在办什么孔教会的事情。”“做父亲的原来都是一样,”觉新忍不住怨愤地说。他并不想说这句话,却无意地说了出来,原来他还想起淑英的事情。在对待女儿这一点上那两个父亲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觉新说了这句话,忽然想到芸也许不会明白他的意思,便加了一句:“我想大舅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可是太晏了,”芸带了一点恐怖地说。
这一天周伯涛居然赶回家来吃午饭。蕙亲热地招呼她的父亲。他对她却颇冷淡。他倒同国光谈了不少的话。国光恭恭敬敬地点着他那大而方的头颅,应答着。国光总是顺着伯涛的口气说话,开口一个“爹”闭口一声“爹”而且“是”字更不绝于口,教伯涛听得十分满意。他在席上有两次一面夸奖他的女婿,一面瞪着他的木鸡似的儿子。他威严地对枚少爷说:“你听见没有?你能学到你姐夫一半就好了。”枚少爷吓得只顾低头答是。
蕙坐在周老太太的旁边。杨嫂在后面给她们挥扇。另一边坐的是国光。一个新买来的婢女翠凤立在他同伯涛两人后面打扇。蕙埋下头迟缓地动着筷子,她不去挟菜,总是周老太太、陈氏她们挟了菜送到她的面前。她勉强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碗。周老太太们关心地劝她多吃。伯涛却仿佛没有看见蕙似的,只顾同国光说话。他的谈锋甚健,散席后他还把国光和觉新邀到对面他的书房里去。他对着觉新不断地称赞国光的文才。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国光的用小红格子纸誊正的文章,递给觉新看。觉新接过文章,看题目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论,不觉皱起眉头来。国光在这个题目下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千字。觉新“心不在焉”地看下去,看完了,连忙赞几声好。其实文章里面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国光吃过午饭后本来打算稍坐片时就回家去,后来听见别人称赞他的文章,他非常高兴,便多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出来。他走出书房时,还央求伯涛给他出了一个新的作文题目。
觉新比较国光夫妇后走。他看见他们上了轿子。还在大厅上多站了一会儿。他觉得他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空虚。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伯涛今天对蕙一共说了五句话。这个数目不会错,他仔细地观察以后记下来的。他惨然地笑了一笑。
他又从梦中跌回到现实里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