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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坏人放不过。”远远的一株橘子树上飞走了一只乌鸦,掉落了一个橘子,落在泥地上钝钝的一声响,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窜过去,一会儿便把橘子衔回来了。夭夭将橘子送给客人“吃吃看,这是老树橘子,不酸的!”

    师爷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阵,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后还是用手来剥,两手弄得湿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爱干净处引得夭夭好笑。

    队长一面吃橘子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说“我先不久到你家里,和你爹爹商量买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给钱,白要他的。不肯卖把我。”

    夭夭说:“那不会的。你要买多少?”

    师爷抢口说:“队长要买一船。”

    “一船橘子你们怎么吃得了?”

    “队长预备带下省里去送人。”

    “你们有多少人要送礼?”

    夭夭语气中和爹爹的一样,有点不相信。师爷以为夭夭年纪小可欺,就为上司捧场说大话“我们队长交游遍天下,南京北京到处有朋友,莫说一船橘子,真的送礼,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够!”

    “一个人送多少?”

    “一个人送二十三十个尝尝。让他们知道湘西橘子原来那么好,将来到湘西采办去进贡。”

    夭夭笑将起来“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问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师爷这一下可给夭夭问住了,话问得闷头,一时回答不来,只是憨笑。对队长皱了皱眉毛,解嘲似的反问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说说看对不对。”

    “你不明白,我说来还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听听,一石橘子有多少。”

    队长知道师爷咬字眼儿不是夭夭敌手,想为师爷解围,转话头问夭夭:“商会会长前几天到你家买一船橘子,出多少钱?”

    夭夭不明白这话用意,老老实实回答说:“我爹不要他的钱,他一定要送两百块钱来。”

    队长听了一惊“怎么,两百块钱?”

    “你说是不止——不值?”

    队长本意以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装大方,不好说不值,就说:“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说:“我也花两百块钱,买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卖不卖?”

    “你问我爹爹去!”

    “你爹爹说不卖。”

    “那一定不卖。”

    “怎么不卖?怎么别人就卖,我要就不卖?难道是”“嗨,你这个人!会长是我爹的亲家,我的干爹,顶大橘子是我送他的。要买,八宝精,花钱无处买!”

    队长方了然长顺对于卖橘子谈判不感兴趣的原因。更明白那一船橘子的真正代价,是多少钱,多少交情。可是本来说买橘子,也早料到结果必半买半送,随便给个五六十元了事,既然是地方长官,孝敬还来不及巴不上,岂有出钱买还不卖的道理?谁知长顺不识相,话不接头,引起了队长的火,弄得个不欢而散。话既说出了口,不卖吧,派弟兄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真的到底不卖,还不是一个僵局?答应卖了呢,就得照数出钱,两百元,四百元,拿那么一笔钱办橘子,就算运到常德府,赚两个钱,费多少事!倒不如办两百块钱特货,稳当简便多了。

    队长觉得,先前在气头上话说出了口,不能收场,现在正好和夭夭把话说开,留个转圜余地。于是说:“我先不久几几乎同你那个爹爹吵起来了。财主员外真不大讲道理。我来跟他办交涉,买一船橘子,他好象有点舍不得,又担心我倚仗官势,不肯把钱,白要你家橘子。他说宁愿意让橘子在树上地下烂掉,也不卖把我。惹我生气上火,不卖吗?我派人来把你这些橘子树全给砍了,其奈我何。你等等告你爹,我买橘子,人家把多少我同样把多少!我们保安队的军誉,到这里来谁不知道。凡事有个理,有个法,”说到这里时,对师爷挤了一挤眼睛,那师爷就接下去说:“真是的,凡事公正,公买公卖,沅陵县报上就说起过!”又故意对队长说,意思却在给夭夭听到“队长,你老人家也不要生气,值不得。这是一点小误会。谁不知道你爱民如子?滕老板是个明白人,他先不体会你意思,到后亏我一说,他就懂了。限他五天办好,他一定会照办。这事有我,不要怄气,值不得!”说到末了,拍了拍那个瘦胸膛,意思是象只要有他,天下什么事都办得妥当。

    夭夭这一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来先不久还刚从家中与爹爹吵了嘴。夭夭再看看两人,便把先前那点天真好意收藏起来了,低下头去翻扒刺莓,随口回答说:“好好的买卖,公平交易,哪有不卖的道理。”

    队长还涎着脸说:“我要买那顶大的,长在树尖子上霜打得红红的,要多少钱我出多少。”

    师爷依然带着为上司捧场神气,尽说鬼话:“那当然,要多少出多少,只要肯,一千八百队长出得起。送礼图个面子,贵点算什么。”

    队长鼻头嗡嗡的“师爷,你还不明白,我这人就是这种脾气,凡事图个面子,图个新鲜。要钱吗?有的是。”这话又象是说给自己听取乐,又象是话中本意并非橘子,却指的是玩女人出得起钱,让夭夭知道他为人如何豪爽大方。“南京沈万三的聚宝盆,见过多少希罕的好东西!”

    师爷了解上司意思所指,因此凑和着说下去“那还待说?

    别人不知道你,队长,我总知道。为人只要个痛快,花钱不算回事。长沙那个我知道的!“

    师爷正想宣传他上司过去在辰州花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婊子点大蜡烛的挥霍故事。话上了喉咙,方记起夭夭是个黄花女,话不中听,必得罪队长。因此装作错喉干呃了一阵,过后才继续为队长知识人品作个长长的说明。

    夭夭听听两人说的话,似乎渐渐离开了本题,话外有话。

    语气中还带点鼻音,显得轻浮而亵渎。尤其是那位师爷,话越说越粗野,夭夭脸忽然发起烧来了,想赶快走开,拿不定主意回家去还是向河边走。

    两人都因为夭夭先一时的天真坦白,现在见她低下头不作理会,还以为女孩子心窍开了,已懂了人事有点意思。所以还不知趣说下去。话越说越不象话,夭夭感到了侮辱,倒拖竹耙拔脚向后屋竹园一方跑了。

    队长待跳篱笆过去看看时,冷不防那只大白狗却猛扑过来,对两人大声狂吠。那边大院子里听到狗叫,有个男工走出来赶狗,两个人方忙匆匆的穿过那片橘子园,向河边小路走去。

    两人离开了橘园,沿河坎向吕家坪渡口走。

    师爷见队长不说话,引逗前事说:“队长,好一只肥狗,怕不止四十斤吧。打来炖豆腐干吃,一定补人!”

    队长带笑带骂:“师爷,你又想什么坏心事?一见狗就想吃,自己简直也象个饿狗。”

    “我怎么又想?从前并未想过!实在好,实在肥,队长,你说不是吗?”

    “我可不想吃狗肉,不到十月,火气大,吃了会上火,要流鼻血的。”

    队长走在前面一点,不再说什么,他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橘子园主人小女儿,眼睛亮闪闪的,嘴唇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香喷喷的黄花女。心中正提出一个问题“好一块肥羊肉,什么人有福气讨到家里去?”就由于这点朦胧暧昧欲望,这点私心,使他对于橘子园发生了兴趣,橘子园主人对他的不好态度,也觉得可宽容了。

    同行的师爷是个饕餮家,只想象到肥狗肉焖在沙锅里时的色香味种种,眼睛不看路,打了个岔,一脚踏进路旁一个土拨鼠穴里去,身向前摔了一个“狗吃屎”还亏得两手捞住了路旁一把芭茅草,不至于摔下河坎掉到水里去。到爬起身时,两手都被茅草割破了,虎口边血只是流。

    队长说:“师爷,你又发了瘾?鬼蒙你眼睛,走路怎不小心?你摔到河里淹死了,我还得悬赏打捞你,买棺木装殓你,请和尚道士超度你;这一来得花多少钱!”

    师爷气愤愤的说:“都是因为那只狗。”

    队长笑着调弄师爷:“你说狗,是你想咬它,还是怕它要咬你?”

    “它敢咬我?咬我个鸡公。队长,你不信你看,我明天带个小棒棒来,逗它近身,鼻子上邦的一棒,还不是请这畜生回老家去!”

    “师爷,小心走路,不要自己先回老家去!”

    “队长,你放心,纵掉下河里去,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我学过武艺,跟有名拳师吴老柔磕过头,不要小看我!”

    “你样子倒有点象欧阳德。他舞旱烟杆,你舞老枪。”

    “可是我永远不缴枪!禁烟督办来也不缴枪!”

    且说夭夭走回家去,见爹爹正在院子里用竹篙子打墙头狗尾草,神气郁郁不舒。知道是为买橘子事和军官斗气,两不搭桥吵了两句,心不快乐,因此做个笑脸迎上去。

    “爹爹,你怎么光着个头在太阳底下做这种事。我这样,你一定又要骂起我来了。那些野生的东西不要管它,不久就会死的!”

    长顺不知夭夭在外边已同两个军人说了好久话,就告夭夭说:“夭夭,越来越没有道理了。先前保安队队长同个师爷,到我们这里来,说要买一船橘子,装下省里去送礼。什么主席厅长委员全都要送。真有多少人要送礼?还不是看人发财红了眼睛,想装一船橘子下去做生意?我先想不明白,以为他是要吃橘子,还答应送他十担八担,不必花钱。他倒以为我是看穿了他的计策,恼羞成怒,说是现钱买现货。若不卖,派兵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再说。保安队原来就是砍人家橘子树的。”

    夭夭想使爹爹开心,于是笑将起来“这算什么?他们要买,肯出钱,就卖一船把他,管他送礼不送礼!”

    “他存心买那才真怪!我很怄气。”

    “不存心买难道存心来砍橘子树?”

    “存心‘马扁’儿,见我不答应,才恐吓我,说砍橘子树!”

    “大哥船来了,三哥船来了,把橘子落了树,一下子装运到常德府去,卖了它完事。人不犯法,他们总得讲个道理,不会胡来乱为的!”

    长顺扣手指计算时日,以及家下两只船回到吕家坪的时日。想起老申报的时事,和当地情形对照起来,不免感慨系之。

    夭夭因见爹爹不快乐,就不敢把在屋外遇见两个军人一番事情告给长顺。只听到侧屋磨石隆隆的响,知道嫂嫂在推荞麦粉预备做荞粑。正打量过侧屋里去帮帮忙,仓屋下母鸡刚下个蛋,为自己行为吃惊似的大声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夭夭赶忙去找鸡蛋,母亲在里屋却知会夭夭:“夭夭,夭夭。你又忘记了?姑娘家不许捡热鸡蛋,容易红脸。你不要动它,等等再取不要紧!你刺莓晒好了?”

    “那笋壳鸡又生蛋了。”

    “是的!不用你管。做你事情去。”

    “好,我不管。等等耗子吃了我也不管。”虽那么答应母亲,可是她依然到仓屋脚一个角落,在草堆中发现了那个热巴巴的鸡蛋,悄悄的用手摸了一会后,方放心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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