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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的袍子,将他的背影,切割成两半。
在这两半的中央,同样绘着一朵血莲,这朵血莲的颜色更为鲜艳,红得,仿佛似人血染就一般。
对,人血。
他慢慢地向血莲后走去,血莲后,截然是与前面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晶莹剔透得,仿佛是冰雪筑就,在这份冰雪中央,环着一道银色的沟壑,沟壑里,绽着朵朵血色的莲花,沟壑中心,是一座九层高台。
他踏着沟壑中的血莲,来到高台下,随后,沿着台阶一径往上。尽处,也是整座殿宇的最高处,放置着一具透明的水晶冰棺。
棺枢的底座,簇拥着最美的血色结晶矿体,这些矿体凝固于棺枢的底座,绽出的样子,仍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莲。
他的手抚到棺枢的边沿,就这么抚着,好象,能抚到躺在棺枢中的人一样。
可,他知道,再怎样,哪怕得到了一切,终究,永远失去了她。
她,就躺在棺枢内,容颜虽如往昔一样,绝色倾国,只是,那双明媚的眸子再不会睁开,蝶翼的睫毛就这样闭阖着,纹丝不动。
永远,都不会动了。
水晶冰棺隔去的,不止是空气,还有,时间。
颐景特产的水晶冰棺,这种冰棺也为巽朝的皇室专有。
但,百年间,能让尸体永不腐烂的冰棺去仅有一副。
这,就是那一副。
“滢滢,看,这天下,为你所乱,也会为我所得,你看得到么?滢滢”
她听不到了,她永远只躺在那,穿着一袭红色新娘嫁纱,墨黑如缎的发丝柔和地垂于她娇美的脸畔,仿佛,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
可是,这睡,只是永世的不会苏醒。
“滢滢,滢滢”他的眼角,仿似有晶莹的泪光一闪,不过须臾,只剩犀锐的目光隐现。
目光停驻处,是冰棺旁一水晶鱼嘴瓶。
那里,是世上,最噬心的寒毒——千机。
千机,苗水族之毒,本用来惩罚叛族人所用,十年噬心,痛不欲生。
可,最终,却因毒性太过狠厉,解毒太过霸道,被前任族长下令彻毁。
但,却有三瓶,被火长老,瞒着前任族长,偷偷藏下。
而,这一瓶,是最后一瓶千机。
千机,饮之,如水,没有任何味道,却是最烈的巨毒。
能在十年内,一寸一寸地噬夺人的性命。
这,最后一瓶千机,是他留给自己的。
因为,千机的毒发,或许,并不需要十年。
也惟有千机能让他的心,在最后的时刻,彻底被寒冷麻木。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犀锐的目光转尔变得阴暗,这份阴暗,他的手指用力撑住冰棺,豁地一下,从伏着的状态直立起身。
三国,仅余下,巽、夜两国。
这两国帝王间素存的芥蒂将很快被引燃。
纵然,晚了三年。
可,终究这一天,还是到了。
世人贪欲的根蒂,哪怕,帝王,都不会免俗。
他的喉间发出声如夜魈的笑声,这种笑声长久的回荡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殿内,很久很久
那日,慕湮因其母骤然辞世,晕阙于承欢殿内,夕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好友痛不欲生。
她看着太医将慕湮恢复清醒,清醒后的片刻,慕湮仅对着她,说了一句话,一如三年前,那个王府遭受绝杀的那晚,她对慕湮说的话一样。
“颜颜,今日家门突有变故,不能陪你了,改日,再聚。”
又是一句改日,真的还会有改日吗?
心里,是对慕湮命运悲凉的伤怀。
失子、丧母,这样的创伤,接踵而至,是会让人崩溃的。
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她深深体味得到,可,也正因此,她知道,她能做的很少。
这种痛苦,只能靠自己走出。任何人的劝慰,所能起到作用,终究是小的。
所以,她唯一做的,除了,默默于心中,替慕湮祈福外,再无其他。
轩辕聿刻意隐瞒着慕湮小产一事,不让她知道,定是怕她再劳心伤神,累及胎儿,不是吗?
他对她的心意,她看得明白,即如此,在他的面前,她不能让他担心。
慕湮由宫人扶着,离开殿内后,她倚进他温暖的怀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流泪。
在他的眸底,她愿留下的,仅是她的笑靥。
翌日,轩辕聿的御驾仍是照着预定的行程安排,启驾前往颐景行宫。
他只带了她一人,后宫其余诸妃,都未曾带,留下的名义就是陪太后于宫内共度除夕家宴。
太后率诸妃送出两仪门时,仅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一句,愿皇上圣体躬安。
轩辕聿象征性的告别,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返身,从暖椅上抱下她,往十六人抬的宽大轿子上登去。
这种轿子,坐于上面,如履平地,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仿佛,他在怕着什么。
她安然于他的怀抱。
比起慕湮,她真的得到了太多,太幸福了。
当年的阴差阳错,成全的,是她的幸福。
‘慕湮’,她的心里吟出这俩字,只听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洞悉她心思的锐芒:
“不是你的错,一切,与你无关。若有错,也是朕的。”
“皇上——”
“好了,这个除夕,是朕陪你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在这段日子里,朕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开心,她可以吗?
“别多想,生死由命,都是注定的。”这一句话,莫名带了一点悲凉意味,一如,他手心的凉意,渗进她披着的厚厚坎肩内,让她愈紧地贴近他的身子,汲取来自于他身上的温暖。
不知为何,除了他手心冰冷之外,他身上的温暖,也比不过她的。
即便如此,贴近他,她的心底,是暖意温融的。
这,就够了。
抵达颐景行宫时,已是深夜。
从点点的宫灯照拂间,她知道,这座环绕于湖泊中央的行宫,是美丽的。
不同于禁宫巍峨的美丽。
他们的轿子,停在行宫内的一处殿宇门口,上书三个苍劲的大字:“天曌殿”
他抱着她进得殿时,她略仰了小脸凝着这处殿宇,只轻声嘟囔出一句:“连名字都照搬。”
“天曌宫,是朕的寝宫,天曌殿,是你和朕的寝殿。”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欠了一下,低声:“臣妾不住这。”
犹记起,太后曾让她叮咛着皇上,时常去看看那六位后妃。
如果,她住得离她们近一点,是否,更能顺便劝劝他呢?
因为,眼见着,他对她的宠溺,是再容不得别人的宠溺。
这,是幸福,也是不安的源头。
老天,不会容许一个人这样幸福太久,这样的幸福,会遭嫉妒的。
容嬷嬷从小,就这么告诉过她。
“不住这,你还要去哪?”
“那六位后妃住哪,臣妾就住哪。”
他的面色一沉,不由分说抱着她径直入殿内,话语在她的头顶传来:“直到你诞下子嗣前,都必须住在这,哪都不能去。”
“霸道。”她还了他一句,随后脸缩进银貂毛的襟领中,避过他的目光。
“越发不得了,还懂得和朕顶嘴。”
“你宠的。”回得极快,快到,她似乎能看到他被噎到的样子。
只容许他孩子气,偶尔,她也可以啊。
当然,这份孩子气的代价,就是他抱着她的手,用力的抱了一下她,道:“看来朕把你宠得越发重了。”
他清楚她在意自己愈渐丰满的身子的,也知道,这是她目前的小心思。
哪怕,这份丰满,是因为孕育了一个生命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可,她还是隐隐地在意。
“臣妾可以自己走。”
“从现在开始,除了朕抱你,你不能自己去任何地方。”
他宣布出这句话,已把她抱到了那张宽阔的龙榻上。
她的手,在触到锦褥的刹那,仍是紧紧地勾住他的颈部,丝毫不愿意放松。
他被她勾住,薄唇,轻点她的绛唇,将这夜晚结束在旖旎的缠绵中。
当然,这份缠绵,最大的限度,也不过是他抱着她入眠罢了。
接下来的四日,他抱着她在正午阳光最暖融的时候,几乎走遍了这座行宫,惟独,正中那处被朱红高墙围起来的殿宇,他不曾带她进去。
高墙外,守着几名护卫,即便如此,那斑驳的红漆门上,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显见是许久未曾开启过。
她对这处神秘的禁忌地并没有多大的好奇,若说她唯一的好奇地方,也仅是诺大的行宫,见不到一朵花朵,除了,因着季节,光秃的枝干外,有的就是那些松柏的常青。
仿佛,这里,花朵,才是真正的禁忌。
因为,除夕,寒梅绽蕊,是宫里最常有的一道景致,可这里却没有。
其余六位嫔妃是单独隔开住在相近的六处殿宇内,这六处殿宇,从内到外,都设了好几重的守卫,当然一应的用度,譬如膳食,汤药,也是分了六处单独煎熬。
六处膳房,设在各自的殿宇之后,汤药的煎熬点,则于司药处,另分了六处煎炉,由专门的医女煎熬。
这样的形式,可见,他对这皇嗣,是看重的。
毕竟,那,才是他真正的孩子呀。
她倚在他的怀里,走过这些地方,心底,哪怕有酸涩,不过是浅淡的。
这层浅淡,哪怕在除夕家宴,面对那六名后妃里,都没有深浓一分一毫。
纵是家宴,因着只有这几人,不如宫里的热闹。
虽然,戏台上,唱着喜庆的大戏。
虽然,宴席上,用不尽的珍馐佳肴。
因着,他的神情淡漠,其余五位低位后妃也是胆怯的。
唯一高位的后妃周昭仪,亦不如以往温婉善言,眉宇间,仿佛凝着些许的惆怅。
这份惆怅凝在她的眉宇间,夕颜瞧过去时,她似乎对夕颜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眸华凝了一眼旁边的轩辕聿,仅是拿起面前淡淡的花酿,浅啜慢饮。
宴过半巡,殿外,燃放起漫天的焰火,那些焰火绽开于行宫墨黑的苍宇上,将那些清寂的氛围一扫而空。
也在烟火初放,守岁钟声即将响起时,夕颜措不及防地被轩辕聿抱起,她身子腾空间,看到,与宴那些后妃的目光里,是浓浓的失落,周昭仪的目光里,只蓄了更深的惆怅。
她来不及拒绝,亦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在一片恭迎圣贺的声音里,他抱着她,径直走入被漫天焰火照得通亮的甬道上。
突然明白过来,今晚的守岁,他要陪着她一起,而不容任何人在旁。
焰火的绚丽,映在他耀着碎星的眸底,也映于她莹白的脸上。
她的手,勾紧他的肩,低声:
“皇上,带臣妾去哪?”
“闭上眼睛,等朕叫你睁开,再睁开。”
记起他曾说过,许她的惊喜。
这,就是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抱着她,似乎绕过许多弯,越走越远。
耳边,有风声,也有焰火绽放前最后的响声。
这些声音,绘成,她在这个除夕最美印象的序曲。
直到,他停下步子,他的唇烙到她的眸上,低语:“到了,睁开眼睛。”
不知是外面太冷,将他的唇一并沾染地冰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只觉到,他的吻,再不似往日的温润。
在这份冰凉下,眼帘微动间,他适时地移开他的唇。
这一次,睁开眼眸,她睁地极慢极慢,因为,忐忑,也因为,突然,有种想看,又不敢这么快就看的,关于惊喜前的期待。
真是矛盾。
“睁开眼睛。”他复说了一句。
终是随着他这一句话,快速地睁开眼睛。
天!
她看到,眼前,一片的漆黑,带着点点莹光闪闪的夜色里,遍开着夕颜花,独一无二的白,甚至于,那抹白上,还洇出些许的晕红之色,盛开出一种极致的美。
夕颜花的上方,氤氲出淡淡浅浅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笼于那一大片夕颜花上,仿若仙境一般。
比那晚,在夕颜山,看到的,夕颜花,开得更让人难忘。
因为,此刻,她目可及处,除了夕颜花,还是夕颜花。
“夕颜,不会只是一夜花,这里的夕颜花,不论昼夜,都会绽放。”
“皇上,您,违背了花期,未必,是好的。”她凝着眼前的美景,心里是欣喜的,可,却还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夕颜的花期,本是夜间绽开,昼里,百花争妍时,它安静的凋零。
可,如今,不分昼夜,真是好的么?
彼时,他的承诺犹在耳边,不过半年,他终究是办到了。
做为帝王,他可以做许多事,哪怕,违背了自然规律。
这,也是昔日,王府那花匠,终办不到的吧。
“朕说过,它的绽放,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无忧无虑的绽放。”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因为,这里,永远只会是属于夕颜花盛开的环境。”
“这里,永远没有白天?”她问出这句话,这才看到,所谓的夜幕,并不是真正的苍穹。
“是,这里,是药泉的源头洞穴,四季温暖如春,但,阳光根本照不到。而,那些药泉,可以提供这些花常开不败的生长环境。朕也是想起,颐景行宫的这处地方,才命人,在这半年内,移栽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夕颜花的品种。”
“所有的?”
她这才看到,在那清一色的白中,确实花瓣的形状是不尽相同的,一拢一拢交替栽种着,泾渭分明。
他淡淡的笑着,轻击掌,四周亮起一排光亮,原是宫人手提着宫灯站成一围,此刻,同时点亮。
她这才发现,轩辕聿抱着她的这块地方,略高于四周。
而那些,夕颜花上莹莹闪亮的地方,恰是坠下的根根透明水晶棱柱,这些切割的柱体曳折出霓光,加上药泉口隐隐喷出的白色蒸气,一并,缔造了这处的仙境。
但,惊喜不仅仅于此,那些夕颜花,摆设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望去,正是拼成两个字:
‘夕颜’。
“皇上——谢谢”
他确实做到了,在不违背花期的前提下,让这些花自由地绽放。
一如,他想让她自由绽放在这深宫吧。
花意,本是相通。
他抱着她缓缓坐下,身后原是置着一软榻。
柔软的软榻,长夜里,守岁,看花,这,是他和她第一个相伴的除夕。
她倚在他的怀里,这一刻,若能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呢?
可,这些,不过是天永十四年,巨变前,最后的宁静。
除夕的大钟被敲响,隐隐传来时,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这一吻,冰冷。
哪怕,她用回吻去暖,始终,温暖不了他唇间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