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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第一次这么唤她,终是触到了什么,她这句话,被他听出了些许端倪,这个女子,竟是诈了他!
她根本没有溺水,只是选择的下下策,用假溺来让自己将她带出水面。
这样,她不算违了圣意,再做中规中矩的样子,以为他就会顺水推舟吗?
可惜啊,她本苍白脸颊浮起的红晕,配上做不到淡定的语调以及刻意闪避不看他的眸子,泄露了她的所想。
她不擅长掩饰,更不擅长伪装。
她,除去刻意装出来迂腐外,其实,本质,是纯涩、娇俏的女子,并且,慈悲。
“皇上,臣妾唤李公公来伺候您沐浴吧。”她恭谨地道。
李公公?
他因她这一语,差点哑然失笑,他难道不知道,伺候君王沐浴的,只有宫女。不会是太监吗?
但,心底,却起了一丝微妙的感觉,她为什么不提莫竹呢?
是否容许他自满一次,因为莫竹对她来说,是女子,并不仅仅是个宫女呢?
眼前的她,湖水蓝的裙衫因沾了水的缘故,紧紧地包襄住她的娇柔的身子,使她的曲线实则是毕露的,现在的她,再不是三年前的青涩,玲珑剔透的,是属于女子妩媚的身体,还有,她倾城令人迷醉的脸。
一切。是美好的。
只是,惟有他明白,此刻,令他砰然心跳的,并不仅源于这些。
她卧在阶上,当然,能觉到他目光越来越灼热,这份灼热快要将她一并点燃,可是,她突然羞涩到无以复加,这里,是沐浴的温池,不是么?
如果,他要临幸她,是否该选择一个比较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呢?
虽然,她并非对他有着刻骨铭心,非得以身相许的感情,但,至少,做为他的嫔妃,她还是希望,能有令她稍微能回忆的地方,发生这一切。
天。她在想什么?
她的脸越来越烫,她偷偷地用手靠向后面的阶梯,随后,她用力地撑住,甫要起身,他的手却向她伸来,她一惊,难道,真的是现在,在这里?
不假思索,她迅速起身,朝后面走去:
“皇上。臣妾替您——”
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她的身子被他用力地从后面拥住。
为什么,他的身体那么烫呢?
莫非因为彼时的水中嘻戏,着凉,发烧了吗?
那,岂不是她的错?
他的手,却温柔地拥住她,将她的身子转向他,他那么高,她只到他的下颔,她发现,他的下颔有着青青的胡子渣。
从下午到现在。她这才真正仔细地看他。
他素来是仪表光鲜整洁的帝王,今日的不修边幅,是为了她吗?
当她看到那匹马时,她清楚,是连夜兼程,才会让马看起来这样的疲惫。
其实,她是心疼的,不是吗?
只是,她情愿让自己不去想这种隐隐的痛,仅当作,他为她受了伤,她心怀内疚,才有的疼痛。
可,现在,这一刻,当她看清楚,他下颔的胡子渣时,她鼻端清晰地觉到酸涩,她的手,颤抖着,摸上那青青的胡子渣,低声,声音里,也是无法遏制的颤音:
“都是我不好。”
她不再用那些称谓,因为这些话。随心而出。
“我被歹人追逐,滚下山坡,不知道怎地,正好碰到夜帝的仪仗,是他救了我,并且——并且”她眉心颦了一下,还是说出那四个字:“以礼相待。”
这四个字,言简意赅,也是她想对他说的话。
琢磨了这一下午,想要说的话。
“皇上若不信。可命他们替臣妾重点守宫砂。”
他说过的,以后若再点,还是会有的,那么,这是不是也可以证明她仍是清白的呢?
他拥住她。语音坚定:
“朕信你。”
他怎能不信息她,他知道,她是用自己去引开了那群歹人,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被他们逼到了绝境,滚落山坡!
听她亲口说出,心,很痛。
很痛
他的指尖随着这一语,抚上她额上的绷带:
“是朕不好,只顾逗你,倒忘记你的伤了。”
又是这三字,他信她。
真的讨厌,他干嘛要说这些话呢?他不知道,这么说,会让她的鼻子越来越酸,眼里的雾气也快要溃散吗?
她仰起脸,这样,溃散也不会流下,只会倒流进心底,她才不要在他面前,流什么眼泪呢,这宫里。为他流泪的女子够多了,何必算她一个呢?
他打横再次抱起她,这一抱,她的泪,突然再遏制不住,她用力咬住唇,方生生逼回去,而他,只是抱着她坐到一旁的暖榻上,然后,转身离去。
不过一会,他再回来时,手上拿了膏药,月白的瓷瓶,一色的药膏,他细致温柔地替她上好额上的药,随后,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肌肤上,那里,也有好多伤口,虽然开始愈合,却还是需要上药的,因为方才的浸沐无疑把那些药膏冲去不少。
他的指尖停在她的纱裙上,柔声:
“这药,自己若不能上,就让莫竹替你上,不需几日,伤口就会痊愈。”
他,仍是不愿越过这道雷池,纵然,她曾在他跟前,褪下所有的衣裙。
可,他不愿意。就这样亵渎她。
在他不能纯粹地要她之前,他希望,她是完整的,这份完整带着无暇,也是他的坚持。
但,这话落进她的耳中,不过是别样的意味。
她淡淡一笑,自己真是在胡思乱想,他其实一早就不要她的,不是吗?
几次侍寝,他都是和她分卧一衾,从不逾越。
她真是的,怎么,今日,就这般的不自制呢?是他饮了酒,还是她饮多了呢?
不过。不要紧。
他不要她,她不会悲伤。
因为,她对他也没有感情呀。
自小,她对她所要的爱情。一直都是明确的。
她不会因为他是帝王而爱上他。
她不会因为他的俊美无俦而爱上他。
她不会因为他拥有最强的权势而爱上他。
她更不会因为他能给她荣耀而爱上他。
身份、外貌、权力是最至于苍白无力的标榜。根本不会成为她对于爱情的衡量。
她爱的人,
很简单。很纯粹。
是被他的心感动,然后,她能看清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那么,她爱上了他。
他在她的眼里,就胜过任何一切。
因为她爱他,就这么简单,纯粹。
那,才是她,纳兰夕颜想要拥有的爱。
所以,现在,她不爱他。
帝王的爱,不会纯粹。
一如,他对先皇后付出过情,对慕湮,也不能说无情吧?
她的进宫,本身就是一场源于慕湮的阴差阳错。
爱上帝王,注定,会受伤。
她不想受伤。
不想。
她接过瓶子,恭谨得体地谢恩:
“臣妾谢主隆恩。臣妾自己可以上药,无需劳烦他人的。”
瓷瓶很冷,把她手心的温热一并驱散,她拢了下微散开的衣襟,将药瓶复放进袖内,从一侧的冰玉架上取下干燥的绵巾,轻轻替轩辕聿拭去身上的水珠,然后。方道:
“臣妾替皇上取干净的换洗衣物来。”
这一次,即便面对着他裸露的肌肤,她并没有太多的胆怯,擦完他身上的水渍,她躬身退下。
他没有阻住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克制多久,他,想要她。
可。他不能要她
他不愿意她有任何事,夕颜山的失去,一次就够了。如果再多一次,那一次又代表着永久的失去,他想,他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的。
这种疼痛,不会同八年前那次一样撕裂他的心,只会,每时每刻,都在蚕食他的坚定。坚定,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是必须的维系。
她的青丝披散开来,遮住她的小脸,也是在这时,他看到,那些因浸了水略显湿漉的青丝一缕一缕地垂着,靠近她鬓端的那一缕却明显比边上的要短了些许。
这是西蔺姈自尽的那晚,她为了不影响他下榻自剪的。彼时,纷纷扬扬的青丝洒落在龙榻上,也洒进了他的心底。
她其实,一直处处为着别人着想,是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她的坚强,她的善良。渐渐,让他会有心疼的感觉,只是,他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一次,他又要隐藏多久呢?
明知道,淡漠地对她,实际,也是种伤害。
他走近她,语音是那么温柔:
“身上的裙衫湿了,这么捂着,会着凉。还是朕替你上药吧。”
他的手有意无意掠过她垂下的青丝,他能觉到指尖冰冷的触感,直抵他的心底,那样冷,冷到,仿佛发病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份冷里,带着一点疼痛。柔软疼痛。
“臣妾自己涂就好,皇上早些歇息吧,今晚饮了酒,若再歇得晚,明日一定头疼,到时,商谈盟约中,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她说的是关心的话语,语音却带着清冷,她扬起脸,浅浅地对他笑着,她的笑,其实很美,很纯,很干净,他喜欢看她笑,但大部分时间,她的笑。只带着拘谨的意味。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侧,低徊的噪音在她耳边喃喃:
“夕夕,给朕一点时间,好么?”
是的,他希望能再多一点时间,可以让他找到解去身上所中毒的法子,当然,这种法子,绝对不是以牺牲她做为代价。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也包括。克制对她的欲念。
她笑得还是很淡很淡:
“臣妾是皇上的醉妃,臣妾自进宫后所有的时间都是皇上的,何论再给皇上一点时间呢?”
给他一点时间去遗忘过去的情愫吗?
若真的能忘,不过说明,他是薄凉之人。
所以,对于这句话,她仅能用笑来掩饰心底的帐然。
原来。她也会怅然。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随她的话由抚转为捧,如同捧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一般,他凝着她。他眸底闪闪的碎星曳进她的眼底,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咻地带出些许的涟漪,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他即将说的这句话:
“朕要的,不是这个,不是因为朕是帝王,是你的夫君,而理所当然地占用你的全部,朕希望——”
“皇上希望,臣妾用心去爱皇上么?”她眼底的涟漪一漾漾地溢进心底,使她心里想说的话,就这样没有任何掩饰地说了出来。
惊觉到失口时,她来不及收回。
也罢。她不想收回。
今晚,他醉了,而她,却是被沐浴的水呛得神智昏离罢了。
这次,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句话,她问得很透彻明白,没有丝毫迂腐,这,才是真实的她吧。
褪去那些刻意伪装的,真实的她。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贴近她的脸,他能闻到她的馨香,虽然,那是天香蛊的馨香,却仍是让他迷恋的。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的香,她的人,早已深深驻进他的心里,安县那一次,不过是更让他直面自己的心罢了。
“朕希望,能和夕夕象普通百姓一样,慢慢地从相识,相知,再到相——爱。
说出这一句,他发现,是那么的费劲,可,他想说,他不想再有任何遗憾发生。
“朕。想听你心底的回答。不要用冠冕堂皇的措辞敷衍朕。”
倘若,这一生,他可以爱,可以有彻彻底底爱一次的时间的话,他不容许自己再错过。
“皇上,请恕臣妾无礼,既然您这么问,臣妾就不拐着弯地用虚礼来答。”
她顿了一顿。清晰地道:
“若论相识。臣妾和您已经相识。”
是啊,他和她已经相识,不是吗?
“至于相知,皇上容许臣妾过多探知您的所有吗,包括您不为人知的一面?每位帝君都会有这样的一面,可,臣妾不认为,您愿意让人去触到这一面,因为这一面很有可能意味着残忍以及冷血,但这些是帝君所必备的。”
他容许吗?对于他刻意隐藏的那部分,他真能做到坦诚以待吗?
“最后是相爱,臣妾的爱在您的大爱面前,终究不过是小爱,您不可能只爱一个女子,或者应该说,您会宠每一个吸引您的女子,但,这份宠,与爱该是无关的。可。假若臣妾付出了爱,就会很绝对,就会容不得分享,这无疑就是嫉妒,一个嫉妒的女子是不可爱的,也会渐渐失去吸引您的地方。”
这,也实情。
自古为君之道,平衡后宫和前朝,不仅容不得专宠,更容不得一位帝王去付出爱。
这些,他在成为太子的那数十年中已经知道。
只是,他真的很想找到一位值得他去爱的女子,哪怕这是奢求。
她一气说完这些,依旧淡淡地笑着,眸底是清澈如水的光华,这些许的光华,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显得分外的动人。
“皇上,这,就是臣妾心底的回答。”
他没有松开捧住她脸的手,纵然,这些话听上去并不窝心,反是有些刺耳,可,她的回答确实没有敷衍他,不是吗?
“夕夕,朕想学着去爱,你愿意带朕学会怎样爱一个人么?”
轩辕聿的表情是认真的,认真中,带着一丝夕颜所不熟悉的光泽,带着他去学习怎样爱一个人,她可以吗?
她自己都从来没有爱过,又怎么能带他去学习这种爱呢?
更何况,他对先皇后那样情深意重,她逝后,对她的家人都这般地庇护,难道那不是爱么?
“皇上,臣妾不想瞒皇上,臣妾没有爱过,臣妾也不知道爱一个人,该用怎样的心,该用怎样的情,既然这样,臣妾怎么能奢想,去带着皇上学会爱呢?请恕臣妾不能。如果臣妾说能,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推辞,也推辞地振振有辞,他又何曾在一个女子面前这样地颜面皆无呢?
自尊心,真的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真的会让人因着这自尊心作祟而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在这样的时候,他竟还能笑出来,显然,这笑,让夕颜怔了一怔。
“那让朕带你去学会怎样爱一个人。只要朕还有时间,朕带你去学。”
他想说的,其实是这句吧。
这句话,听起来很甜蜜,但,为什么,在甜蜜之外,她能品到一丝的感伤呢?
她没有来得及继续分辨,因为他温柔地褪去她潮湿的衣服,随后,执起一侧的绵巾,替她仔细擦拭着身上的水渍,随着水渍的拭去,她的心里某些潮湿的地方,忽然,也干燥了起来。
干燥,而且温暖。
温暖,而且坦然。
他仔细地替她在擦完药膏的肌肤上,涂上他调配的药膏,刚刚,想让莫竹替她上药,是因为,他怕自己不能克制欲念,然,这一刻,他的心,竟出奇的镇静。
并不是他无能,只是,他想,如果真的能学会爱一个人,哪怕俩个人在一起,没有任何欲望的缠绕,依旧是静好安然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更能让人享受。
她的伤口很多,这使得在她原本美玉无暇的背上终是成了一道不可忽略的暇疵。不过,他配的药膏对于复原肌肤应该是有效的。
但,他的指尖触过那些伤口时,却仍会觉得痛,这种痛一如当时她滚下山坡时所受的痛,她不过是个娇柔的女子,从那样高的山坡滚过,被多少荆棘划过,才会带来这么多的伤呢?
他无法想象,每一想,都会让他随着她一起疼痛起来。
终于,他涂完最后一处伤口,她低着螓首,就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她坐着都会昏昏欲睡。
他从一旁拿了一件宽大的袍于裹住她,然后,抱起她,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哪怕,睡着的时候,她仍是不重的,他抱着她,从后面的通道直接走进寝殿,一众的宫人,无谕早被他摒至外殿,不得擅进。
他把她放到榻上,本来按着规矩,她该睡到偏殿,可,他却并不想一个人独睡,或许,是不想再有片刻失去她,如果有可能,他想一直带着她,只是明早他必须要进入来鹿鸣台的正式议题,和夜帝、斟帝拟定下一个二十年的盟约。
做为帝王,这是他的职责,但,不是唯一所要在意的事。
现在,或者说,从安县开始,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在意起了她。
这个,倔强而又迂腐的女子。
翌日的中午,当燥热的阳光透过层层明黄色的茜纱射进来,夕颜才慢慢醒转。
这份燥热洒到她的身上,她低下脸,发现,早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是他替她换上的吗?
脸又开始红,昨晚,她似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些话若搁宫里,打死她,都不会说的,只是昨晚,在那样的情况下,看着他的眼晴,她就说了。
虽然是真话,可很伤人,不是吗?
她揉了下脑子,撞伤了额,难道连脑子都撞坏了吗?
“娘娘,您要起了吗?”帐幔外,传来莫竹的声音。
“嗯。”她应了一声。
莫竹掀开帐幔进来,恭声禀道:
“皇上已去鹿鸣殿了。”顿了一顿,继续道:“今晚酉时,庆禧殿会设宴,皇上吩咐请娘娘盛妆出席。”
“嗯。”“娘娘,夜国凤夫人方才要见娘娘,但奴婢见娘娘没起,故未曾禀告娘娘。”
“凤夫人——”夕颜沉吟出这三字,是慕湮。
一别三年,彼时在夜帝的仪仗里,为了避嫌,她也没能见她。
今日,帝王们商议国家的要事,而她和慕湮,也该叙一会旧吧。
她起身,莫竹早吩咐宫人进来伺候,梳洗停当,莫竹奉上一套光彩夺目的宫装,整条宫装以孔雀翎织成,并在翎端,辅以墨绿的宝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摄人目光。
“真好看。”
她第一次者到这么美的裙子,赞叹道。
“娘娘,先试一下,若不妥,还能着了司衣去改。”
“不用改了,就这样好了。”
这件宫装该是他吩咐司衣司制的,所以,怎么会不合身呢?
一定很合身。
她换上日常的裙装,用了些许早膳,便让莫竹去请慕湮往海边。
本来,理该她亲往宸宫,可,她不想再生不必要的嫌隙,他信她,而她不能用这种信任做为自己不自知的理由。
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大海,纵然是夜色中,依旧有着让她惊叹的心旷神怡,那种咸咸的海风,虽有些粘腻,然,那是在宫里所永远不可能有的感觉。
自由。
关于自由的感觉。
她希望这份感觉能和慕湮一起分享。
她坐在诲边的一块大大的岩石上,岩石的坑壑有些咯人,但,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的手放在那些坑壑之上,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是否也能有这些深刻的回忆。
如果有,那就不妄此生。
她怕的,仅是浅薄。
一直都是。
她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侧转螓首,印象里的慕湮一直是素雅的,但今日,在一众宫人的簇拥间,她却着了一袭水红的纱裙,在沙地迤逦走来,长长的裙摆除了点缀了晶莹的珍珠外,还添了几许不和谐的沙子。
这里,其实容不得世间金贵的东西,返璞归真才是最好的,因为应景。
夕颜看着自己,紧身的宫装,简单,朴素。
而她的莲足甚至是赤着的,上面沾着一些细细的海沙,海沙摩挲着她的足底,十分舒服,只是,这份舒服,于礼仪,实是不合的,她见慕湮走近,将莲足缩进裙裾后,随伺的莫竹乖巧地将她的丝履提起,一并放在岩石凹进处。
“湮儿。”夕颜的声音里满是欣喜,三年了,当再次见到慕湮,她又怎能不欣喜呢?
“醉妃娘娘。”慕湮轻轻一笑,甫启唇,却分明拉开了距离。
她走至夕颜跟前,早有近身的太监抬来一张随身携带的椅子,她坐于椅中,绫罗后的身形却是愈见消瘦。
“莫竹,你先退下。”夕颜吩咐。
“尔等也都退下吧。”慕湮会得夕颜的意思。
“湮儿,这里再无他人,我们之间,再不用那些虚礼了。”
“哪怕不以虚礼相称,人与人之间,难道就真的坦诚相待了么?”慕湮反问出这句话,言语萧索。
“自然不会,只是,若你执意虚礼相待,不过是拉远了彼此的距离。三年了,湮儿,你是怪我的,对不对?”
“为何这么说呢?”慕湮执起手里的纨扇,稍遮了下有些刺目的日光。
今日,很热,在海边,更是一种难耐的燥热。
“从我用夕舞和你的凤徊心时就知道。”夕颜莫奈何地一笑“是找的错,我不该去拿了属于你的夕颜花,倘若不是那样,你就不用替我联姻夜国,属于你的姻缘,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么远的。”
“都过去了。本来,那朵夕颜花也是我想买了送给你的,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从来是富丽的芍药,夕颜花配你,不配我。”
是的,谁都知道,尚书府中,遍种着檀寻最美的芍药,这份美随着慕湮的美名一样,成为当时檀寻城内的一道最让人产生绮念的传闻,美人与花相映娇,说得,概莫如此。
只是,随着慕湮远嫁夜国,尚书府的芍药据说一夜之间悉数枯萎,不早一日,不晚一日,就在远嫁前的那一晚。
人即不在,花原来是不愿独留的。
“但,那花簪,是他送给你的,对么?他以为是你要这花簪,殊不知,你是为了我,所以,当我从你发髻取来时,你有过犹豫,却不阻止。”
慕湮的眼眸随着这一句话,闪出些许的光采,这些光采,让她绝美的脸上,看起来,终是有了一些生气。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的火树银花,上元佳节的初邂。
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进入她的生命,其实都会留下隽永,无法泯灭的回味。
她缓缓启唇,唇边,浮着一抹苍白却动人的笑容:
“颜颜,是的,事实就是这样,可,你让我该怎么去相信一个送你簪花的男子说,让你等他,只要戴着簪花,他一定会凭着这枝簪花再找到你。以我父亲在朝里的威望,不用说,我是注定要入宫的女子,而那个男子,不过是上元夜的一次偶邂,所以,我想,既然你要,就给你罢,本来,就是送你的,可是,可是,上天真的和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他,竟然就是皇上——”
说到这句时,慕湮在说不下去,她执扇遮面的手,因着紧握扇柄,发出咯咯的声音。
“湮儿,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要那支簪花的,不然,现在你和他应该会很幸福。”
夕颜这句话说得很晦涩,她能觉到唇齿间,因着说出这句话,嚼到的,是一丝一丝沁入心脾的涩意。
昨晚,当他说出,要她带他学会爱时,她心底的芥蒂是否也有部分是源于此呢?
“我又何尝对得起你呢?那曲凤徊心,你明知道我乱了音律,却还是随着我跳下去,倘若,没有笛音相和,你是否真要转到我停才罢呢?颜颜,你真傻。”
“那不是傻,如若不是因为这,又怎能显示我的舞艺不在你的琴音之下呢?”
夕颜俏俏地一笑,这一笑,将彼时尴尬的气氛终是一扫而空。
“嗯,相信这三年间,你的舞艺一定精湛了许多,而我的琴艺倒是生疏了。”
原来,慕湮并不知道,这三年来,她祈福暮方庵。在那清修之地,又岂能起舞弄乐呢?
不知道,也好。
“哪有,进了宫,每日里,不比在府中,可随意起舞,我的舞艺一定生疏过你的琴艺。至少,夜帝精通音律,湮儿与他,琴瑟和谐的时候,总归还是有的罢。”
“嗯,所以,我现在很幸福,能嫁给夜帝,同样是世上女子的幸事,不是么?”
这句话,听上去,很甜蜜,但,她却从慕湮的眸底读到一丝淡淡的忧愁。
“湮儿——”夕颜有些欲言又止,或许,她什么都不能问。
“我很幸褐,没有骗你。真的,我是夜帝宫中,位份最高的凤夫人。一如你是巽国位份最高的醉妃一样,我们都会幸福,都会!”慕湮说出这句话,闭上眸。
巽国,是的,她现在再不是巽国的人了,出嫁从夫,夜国才是她的归属。
这句话落进夕颜的耳中,为什么听起来,象是一种心理暗示呢?
带着过多安慰的成分。
夕颜从岩石上跳下,向慕湮走去,手覆到慕湮另一只放在裙裾上的手,甫一覆,夕颜突然收了手,她瞧到,因撑过岩石,她的手心都是些海沙,慕湮的精致让她此时,突然,就起了一些的疏远。
慕湮凝着她,轻轻一笑,放下手里的扇子,原本执扇的手牢牢握住夕颜的手,嗔道:
“你呀,这么脏兮兮的样子,哪里有一点象是堂堂巽国的醉妃娘娘呢?”说着,她取出自己的丝帕,一下一下地替夕颜拭去手上的海沙,一如从前一样“颜颜,今晚还要出席夜宴,我们不妨回殿再叙吧,这里日头那么晒,一会子把你晒得变黑了,可是涂再多的粉都遮不住的。”
“可——”夕颜只说出这一个可字,就噤了声。
确实,日头太晒,纵然,现在是看海最安全的时间。
然,毕竟,晚上的夜宴,谁愿意丑丑地出席呢?
“嗯,还是你提醒了我,我又没脑子了。”夕颜用干净的手牵起慕湮的手,复道:“这儿过去,离曌宫最近了,我让莫竹传厨子好好做几道家乡的菜肴,我们一起用午膳,如何?”
“一切都依你。”慕湮任由她牵住手,才要向曌宫行去,夕颜却止了步子,轻声道:
“等找一会。”
说着,她唤了莫竹,朝海边走去,因为退潮,她欢快地蹦到近海处,顺着海浪清洗了莲足上的海沙,随后,用汗巾擦了擦,方穿进莫竹递来的丝履中。
慕湮站在原地望着她,不知道是正午的烈日,还是海水的波光反射,此时的夕颜身上,似笼了一道七彩霞光,再让她移不开目光。
这道七彩霞光来得到她跟前时,她还在失神中,直到夕颜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看漂亮么?”
夕颜摊开手心,那里是一枚色彩斑斓的贝壳,水绿的条纹,混合着其他几种色彩,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
“漂亮。”
她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夕颜手心的贝壳。
夕颜的手很暖和,虽然有着一些海水的粘腻感,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她突然也喜欢上这种腥腥咸咸的味道。
喜欢极了。
昨晚,轩辕聿送她贝壳时,她很开心,纵然,最后他又收回了,可,她还是很开心。
所以,她想,如果她也送一个贝壳给慕湮,她应该同样会开心吧。
慕湮虽与她相识甚久,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笑过,弯月牙一样的笑,真的很美。
比这贝壳更美。
是让人会沉溺在其间的美。
慕湮把贝壳紧紧地握在手心,突然觉得,开心,其实离她真的很近。
午膳是家乡的风味,慕湮用得不算少,许是这种家乡的味道阔别了三年,也许是,俩人今日说开了一些三年前没有说开的话。
夕颜用得也不少,但因为西蔺姈之死,她自请茹素一年,是以,几道荤菜,都是慕湮一个人用。
当然,慕湮并没有问为何她只用素菜,这些事,是她不愿再多问,三年内,她知道,夕颜过得,一定不会尽如人意,否则,又怎么会从那山坡摔了下来呢?
不过是,皆有各自不为人知的疼痛罢了。
用罢午膳,夕颜特意引慕湮往偏殿一坐,即便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歇在主殿,只是,她不愿意在慕湮面前展现这种优渥。
俩人细细说着一些过往的趣事,仿佛有默契般,谁都不提三年间的事,如是,时间倒也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申时,离夜宴不过一个时辰。
“娘娘,皇上回了。”莫竹轻声进殿禀道。
慕湮的神色一滞,忙起身,道:
“叨扰了你这会子,我也该回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犹在笑,只这抹笑,更多的,是苍白,再无其他任何颜色的苍白。
“我送你。”夕颜随她起身。
“反正在这,还得有几日,你我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今天,不必送了,等到离开时,再送罢。”
慕湮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侧转身,脸上的笑,却添了几分的暖意。
夕颜顺着望去,轩辕聿着一身明黄的袍子出现在甬道的那端,他径直往主殿行去,并没有停留,显然,也没注意到偏殿的二人。
慕湮止了下步子,莫竹识眼色地道:
“凤夫人若不嫌弃,奴婢引您从侧门出去,可好?”
“有劳了。”
是的,帝君的仪仗在前面,她若要避嫌,从侧门出去,无疑是好的。不是吗?
“湮儿,今晚见。”
在她的丝履甫要踏出门时,夕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略回首,朝她温柔一笑:
“今晚见。”
夕颜目送慕湮的身影消失在侧门,才觉到莲足有些不舒服,刚刚只用海水洗了一下,直接穿了丝履,闷了一个下午,可见是要馊了吧。
这么糗的事,她才不要更多人知道呢,所以,她不能传她们放水给她清洗。而,轩辕聿或许会传她她,身上带着这股味道,可是不成的。
她瞧了一眼殿外,估摸着轩辕聿换下袍子,还得有段时间。
“你们先出去。”
她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
“诺。”
随着一众宫人退出殿外,她坐到椅上,将丝履脱下,果然,糟蹋了好好的一双履鞋,里面被海水泡了,现在都是一滩滩的渍痕。
她褪下丝履,赤着足,走在青砖地上,临近夏日,这里又处南方,殿内是拢了冰块的。
她走到放置冰块的盆旁,掂起足尖,轻轻地放了进去,冰,水为之,不过是寒于水,用足心的温度去捂,虽凉,却比水更能去了这些不雅的味道。
“你在做什么?”
作者题外话:上元夜完整的过程不仅是如此,但,现在还不能写完整,不是慕湮这个角度能写出的哦。
夜宴就是鹿鸣台的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