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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郁闷是有的,谁喜欢死背强记,读那些枯燥的东西呢?尤其是读一些连你都觉得蠢的东西,但是这郁闷是这么长久,到了联考前一天,早已经不重要了,变成一种慨然赴考的心情。你懂吗?既然没办法,制度就是这样,那么就冲过去,把所有的付出兑换出代价出来,总不能白白读三年哪。”
“可是我怎么不是这么想?”马楠两肘搁在桌上,双眼中很空茫“姐,你帮我把门关上好吗?锁上它。”
马蒂照做了。马楠俯身在书桌最底端抽屉摸索,掏出一包香烟,询问地望一眼马蒂,她摇摇头,马楠点了一根烟,以喝光的鸡精空瓶充当烟灰缸。
“我觉得到了今天我的郁闷达到了顶点。”马楠说,他很熟练地将香烟深深吸入肺部,缓了缓,再吐出烟雾。“姐,你觉不觉得这种人生没什么意义?人的一生短短数十年,最好的年轻时光,应该是很狂野很奔放的时候,我们却绑在书桌前,除了背书还是背书,不背的时候就写作业。我会考过去的,我知道,可是这些年轻岁月谁来赔我?问题是这个问题并不只发生在我身上,几乎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一样惨,在最富感情最富梦想的年纪里,强忍着青春期本来就很严重的躁动不安,日复一日,捏着鼻子生吞活剥这些教材,物极必反,书上说的,大家都这么压抑,我很怀疑我们能组成多美好的社会。”
“可是你所读的教材,并不全都是只用在考试上啊。想一想,英文能力多重要?那可以帮助你出国游历。数学也很好啊,你将来每一天的生活都离不开数学。历史,经过编年整理后的历史教材是很枯燥,可是那提供你一个基本的审世视野,将来你对世界上的每个事件都可以发展出你自己的看法和批评。甚至化学也没有白读啊,不明白酸碱中和的道理,你在生活上可能会少掉很多应变能力,不是吗?”
“听起来是大人的论调。”马楠说“大人为了哄小孩子乖乖想出来的轻松的应付论调。可是事实上就不是这样。数学很重要,不懂数学连买菜都困难,可是如果我不想当数学家,那我一天到晚念念有词sin2a=2sinacosa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喜欢历史,可是我情愿读历史小说,也不想去背郑和下南洋七次,六次在明成祖一次在明宣宗时代,当然我全背了。还有国文,你告诉我,刘义庆是哪一朝哪一代人,他出任过哪一州的官?说不出来吧?你可能连他写世说新语都不记得了,那你当初背那些东西不是只为考试吗?我知道你很会写诗,可是我问你建安七子是哪七个?十三经是哪十三经?六才子书是哪六本?背这些对你创作起过作用吗?这个世界很荒唐,大人说我们弄一套东西来做标准,再比较大家背它们的成绩来决定你的未来,然后大家说一二三开始背。六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背书机器,背的东西又和你那么遥远不相干,你想一想,这不是大家共谋一起开在自己身上的大玩笑吗?”
“不只是这样的,马楠。有些东西背起来很辛苦,考过后好像又抛开了,你会怀疑到底背它来何用。像建安七子,我现在顶多说得出孔融跟王粲两个,可是重点不是在背下他们全部,而是你在读到那个章节时所浸淫到的文化教养,这些或多或少都形成你与其他人之间的共同语言,认知上的共通资源。这些我觉得很重要啊。”
“又是大人的论调。既然是文化教养问题,那为什么不把教材弄得有感染力一点?到处都是提纲挈领的条列式重点,一点感情也没有,然后再叫你去背。这不是生吞活剥是什么?文化教养的目的我可以同意,可是这个过程太死板僵硬。为了联考,我们连心中那一点天真创造力都快磨光了,这样我们以后能有什么文化?”
“这么说,你反对联考制度了?”
“我不知道。”马楠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联考是残酷却又方便的方法。大学窄门人人都挤破了头,既然供不应求,自然就有所挑选,有所淘汰。只是这个挑选的标准太表面化了。我有一个好朋友,大家都说他是才子,又能写又能唱,可是他不能背书,所以他注定在联考前面是个败将,是个不良品,是个退货。我连他明天会不会去应考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大学之门不会为他开启。很矛盾,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在联考面前,却没有人在乎这点。
“但是如果没有了联考制度,我更不敢想像。我觉得这个社会很腐败,如果改用推荐制度,那会更糟。联考制度是以大家勉强自己背书的自制力来论英雄,如果换了一套甄选评荐标准,那结果只不过是叫大家转换一套争出头的本领来度过这六年,恐怕这下连本身的自制力都不够用了,还要看老爸老妈的财力,逢迎媚上的能力,或压抑自己性向的团体适应力。这不是更辛苦吗?”
“我还是觉得偏激了一点。重点是你改变不了制度,那么只有征服它,不然做个失败者,像你的才子朋友一样,他损失了人生中更多的机会,你觉得值得吗?马楠,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口才有这么好,你准备考哪一组?”
“第一类组。”
“想读什么科系?
“法律。”
“读法律很辛苦的哟,是对当律师有兴趣?还是政治?”
“不一定,还没读我不确定。可是你知道读法律是爬到社会巅峰的最快途径。从小到大我所有的读书过程都在学怎么爬到别人上头,怎么去赢。学校里是这样,社会也一样。社会里比较的是财富,我不觉得做一个有钱人有多高尚,可是那比较有乐趣,至少有不必再屈己从人的乐趣。这个世界的度量衡是钱,我想通了,既然生存的是这种环境,那只有尽量做一个强者。你改变不了制度,只有征服它,你说的这点有道理。”
“然后呢?爬到社会的顶端,再想办法制造一些改革,让这个世界合理一点?”
“你想听什么答案?”马楠讥诮地扬起眉睫,马蒂愣住了,她觉得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弟,或者说,她从来也不认识他。从小到大她与马楠的对话的总和也不如这次多,她觉得这个向来与她不亲的弟弟出乎意料的聪明,思考与逻辑超龄地清晰,但又太清晰剔透,隐隐约约间透露着什么缺憾。
是了,马楠的天资呈现出的不是宽大却是无情。但能怪他吗?就像他说的,从来他所学习的课程就是销蚀热情的压抑,还有爬到别人头上的快感,这不只不是适应不良,还应该说是马楠太过度的适应了他的环境。
现在马楠一手搔着头,瞪视着窗外的暗夜。他沉思的时候,表现了一些童年时的模样,他问:“那你呢?姐,你当初怎么选科系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首先读的就是社会组,注定走文的路线,又觉得女孩子读外文适合,就填了外文科系,除了东方语文系,我把所有外文系都填上了,然后就听天由命,考上英文系。当年我只要低一分就是读德文了,再高零点五分呢,离谱,是政大阿语系。”
“简直像是闭着眼下注嘛!那你为什么又去补修法文呢?”
马蒂还没开口,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马楠连忙收起香烟,马蒂去开了门。是阿姨。
“吃晚饭了啦。”阿姨说“碝,马蒂,你怎么在这里?你小弟明天是要联考的nei,还在跟他聊天,你做大姐的怎么都不会帮他想一想?”
马蒂回房间了。阿姨还在背后叨念着,但她充耳不闻,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小弟最后一句问话。为什么补修法文?
为什么补修法文?因为她本来只在志愿单上填了五个学校的法文系。那时,高中校长居然将她召进校长室,谆谆教诲,她的成绩不错,应该可以填更多志愿,可以为学校争光云云。在校长的不吝指导下,她重填志愿单,结果考上英文系。
闭眼下注也罢,命中注定也罢,在那所大学的英文系中,马蒂碰到了助教杰生,杰生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他的言行是那么的狂放不羁。
大一上学期,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碰到杰生,马蒂问他,怎么办理补修法文手续。
杰生扬起嘴角,潇洒地笑了:你想学法文?monenfent?熏masoeur?熏songeàladouceur?熏d'allerla-bàs?熏vivreensemble.
波德莱尔的诗。马蒂后来也学会用漂亮的法文念这首诗了。
几个月后,她搬去与杰生同居。
马蒂坐在床头,仰望着窗外黯沉的天空,阿姨的声音非常遥远。
在床边的墙壁上,马蒂贴上了她从那只皮箱中找出的旧世界地图,这样子,她在床头坐起时,可以看天空,躺下时,可以看地图。
地图上,一颗闪亮的红星星标示着马达加斯加岛的所在。高二时地理课本上的资讯太贫乏,马蒂特别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借着世界地理百科全书,她逐渐了解了这个岛屿。
马达加斯加,面积578,041平方公里,几乎有台湾十六倍大,人口一千三百万人,幅员广而人踪稀,位居非洲大陆东南隅海外,地处南回归线上方,气候与地理条件与台湾相仿。岛国常见的小山小水,摄氏十度的冬天,仿佛是一个放大又放松的台湾翻版。在那里,四季温和,葱茏郁秀,物产丰美,盛出珍禽异兽。首都为塔那那利佛,居民多为非亚混血后裔,在中央山脊四周的青翠平原上,人民种水稻,纺纱,恍若一片南中国风光。
马达加斯加,原名马拉加西,曾为法属殖民地,官方语言法文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