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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不愿再多谈,简陋地说:"当年我们说那个女生太愚蠢了,现在看起来,愚蠢的是我们。对了,这与你又有何干系?你的事情全完成了吗?还有工夫翻我们的旧账,而且竟然让你翻出来了。"
连笑追问道:"我还没有问完,那个被开除的男学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是他罪加一等?那个女生最后怎么样了?"
副校长把玻璃杯重重地往木桌上一砸,拧着眉毛——有几根眉毛伸出来,长得可怕——野蛮着眼神说:"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舞会的事情你策划完了没有?"
连笑说:"主题刚刚定下了。"神色忽然恍惚了,又说,"和十七年前一样,丰收。"
从副校长室出来,连笑心里百感交集——好像她真的复杂得有百感一样。她不想让沐垂阳像十七年前的女生一样,被误解和流言所伤。
"啊?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连笑弯腰撑着膝盖喘气。
沐垂阳转过椅背,挑起眉问她:"你专程来收尸的还是奔丧的?对不起让你白跑了。"
连笑又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眼圈竟然感动得红了。以为在想象里,她已经让沐垂阳受了许多委屈,不知道吊起来打了多少回了,伤口还泼了盐水。没想到在现实生活里,沐垂阳还和原来活得一样帅而美。真的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
连笑挺直了脊梁,说:"我是来教你写字的。"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沐垂阳摆出单手遮脸的可爱动作。
连笑说:"学手艺,找连笑。名师手把手,二十天出师,无效退款。"
沐垂阳在喉咙里咕咚了两声,连笑说:"跟你开玩笑的啦。"
沐垂阳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连笑温柔地说:"按照你的水平,起码要一年才能出师。"
沐垂阳把椅背转回去,背对着连笑说:"不好笑。咦,你不走吗?"
连笑以为他要逐客,瑟缩地笑着给自己留客:"再坐一会,天色还早。"
沐垂阳站起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椅子放在连笑身边,他好像怕连笑点头哈腰地感谢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你老是伶仃地站在我旁边,像等着我给你小费一样。"
连笑坐下,心里像烫着一个陶瓷小汤壶。沐垂阳专注地看着电脑,连笑无聊地在自己对面假设出一个悲愤的中年妇女,擦着眼泪颤声道:"沐垂阳这样纯良优异的大好青年,都差点被冤枉成幕后黑手,天理何存哪。"
沐垂阳回头说:"你刚才在自言自语什么?"
连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大声说:"明天就要开舞会了,只有我一个"她本想说"形单影只",然后就势邀请沐垂阳做舞伴的,但说完上半句勇气就去了十成,只有中途改口,"只有我一个保安,我怕控制不了场面,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搭手?"
沐垂阳顿了一顿,小声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连笑没有听清,以为他在咒骂自己,解释道:"我知道骗不过你,实际上,我是想邀请你当我的舞伴。"
沐垂阳继续把键盘敲得噼啪有声,连笑高声喊道:"我付钱还不行吗,时薪允许讨价还价!"
沐垂阳不说话,连笑估计着他在挑选一种最伤人的拒绝方法。真是的,明知道他不会答应,还要做无谓的尝试,她准备改口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沐垂阳却忽然说:"我一定要跳舞吗?"
室内沉寂了一会儿,连笑才结巴着问:"为,为什么,答应?"
沐垂阳看着连笑,笑着说:"就是为你这个表情,也值回票价了呀。"
连笑赶紧把刚刚因为惊诧而错位的五官摆回原位,腼腆地笑道:"不用跳舞,因为我也不会。不用高调,人来了就好。明晚六点在篮球馆集合。"
万遂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不仅是眼前的立体几何题目,他发现自己对待女孩子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脑袋"咚"的一声倒在桌子上,光滑冰凉的桌面贴着他的脸颊。
对面的木欣欣抬起头,对他指了一下桌子上方悬挂的水蓝色的标识"静"。
他示威地瞪着她,又用尖下巴重重地在桌面上磕了两下,疼得眼泪就要飙出来了。他含着泪对木欣欣说:"我右边那个人不停地抖脚影响我思考问题,你怎么不去管他啊?"
木欣欣假装没听见。
万遂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深蓝色手帕,装成古装剧老媒婆的样子抹着眼泪,木欣欣心里一角好像被撬动了,她想到了那块包着作弊选票的虾子青手帕,于是问道:"万遂,你有没有一块"
她问到一半忽然觉得可笑,选举校长那时候,万遂和她一点交际也没有,他有什么理由帮她作弊?而且现在忽然问起他的私人用品,难保不会让万遂误会自己加入"万遂国际后援会"。
她又埋下头做题。
万遂内心哭喊道:我当时是发了什么疯,竟然同意每天午休时光到图书馆来做题。本来今天想趁这个时间,邀请木欣欣结伴参加舞会的,看起来没开口就会被她"嘘"回去。
他从来没有想要邀请一个女生和他一起参加舞会,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要过任何东西。因为一件东西,往往还没有升级到"渴望"的阶段,就被他得到了,一口气升到喉咙管时还是兴奋,被呼出来时就成了倦怠。舞会,也是一样,一向是女生主动邀请他,他只用站在那里假扮若有所思。
邀请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像练瑜珈一样深呼吸一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出自己的要求,感觉到体内分泌了很多肾上腺素,无尽地等待,对方却无精打采地说:"原谅我。"然后,听到心嘎嘣破裂的声音。为什么当年的那些女孩子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啊?
木欣欣忽然说:"咦,我刚刚踢到了什么?"然后伸手在桌下探来探去。万遂殷勤地先她一步把那东西移上桌面。一个毫无褶皱的宝蓝色大纸袋,从里面抽出来一个大纸盒子。木欣欣不敢打开,万遂下巴搁在双手上,喜不滋滋地望着她,说:"快打开看,快打开看。"
盒子打开后,万遂右边那个人怔得连脚都不抖了。
一件礼服,上衣是柔滑的软缎,印着不规则的黑白条纹,紧小短促的腰身,公主中袖。下身是条在膝盖以上膨起的千层裙,不知道软成什么质地,乍一看是墨绿色,稍微一动,每层的边又淌成了烟云。木欣欣听说古代有种布料叫做"软烟罗",不知道是不是它。
这么漂亮的裙子,光是看着就能勾起一万八千种肉身之念。木欣欣唯恐自己道行不够深,合上盒子,又装了回去。
万遂拦住她,说:"你干什么?这是我送给你的,参加舞会的裙子。"
意料之外,木欣欣立刻点头答应了,伸出手要和他相握:"舞会,好的,晚上八点,一楼见。"
万遂的手又缩了回去:"一楼?"
在举行舞会的大会场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草根阶级在一楼,贵族阶级在二楼,没有人胆敢弄错自己的楼层。两层楼的人都不知道互相在干什么,二楼的人猜测一楼的平民正在为最后一只半冷的龙虾,敞着膀子干架——最佳余庆节目。一楼的猜测二楼一定是个愁云惨淡的地方,他们只在相互交换名片时进行长达两秒钟的对话。
万遂一踌躇,木欣欣就看得很清楚,她偏着头问万遂:"你不愿意?"
万遂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从二楼一下子到一楼,这个跨度也太大了一点,二楼一定会因此大乱,一楼的平民阶级也难说会坦然接受,学校一定会因此大乱,难道你可以想象自己穿着这件衣服,呆在那个巨大的垃圾桶里?"
木欣欣变色道:"说破了不就是"嫌弃"两个字。"
万遂欲言又止,还有一层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说。格兰高中的贵族阶级们对舞会这项传统相当重视,有时,家中的长辈也会来观礼,他想趁这个机会给家人介绍自己喜欢的女孩。
木欣欣看到万遂没有否认,心里对他很失望,说:"我不打算穿你送我的这件衣服,我不属于它,我属于你所谓的那个"垃圾桶"。二楼,我一步也不会迈上去。"
万遂咬着牙说:"你说我看不起你们,我只是不想看你委屈自己。你呢?对我们完全是没有由头的怨恨,我真受不了你这样别扭的个性。"
木欣欣把盒子收好,推给万遂,说:"幸运的是,你以后受不了也不用硬受了。"
万遂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提出问句后忽然明白木欣欣的意思,脸色渐渐变了。
木欣欣推推眼镜,木然地笑道:"其实我并不别扭,你也不傲慢,只是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楼层的人,只是在楼梯上遇到而已,这注定只是擦肩而过,谁能在楼梯间安居呢?"
万遂愣愣地看着她,木欣欣竭力想装出洒脱的样子,她笑着朝万遂扬扬手,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把我们曾经交往的事情告诉别人,免得坏了你的行情。"
他想反驳,却被木欣欣抢了先:"喂,你三点钟的方向,有一个女生已经打量你很久了。"
万遂冷然地看着木欣欣,她竭力想把自己定位成"兄弟"的角色,他并不回头,而是低头翻书,悠悠地说:"也许她是想努力记住我的五官,待会儿好报告给警察叔叔。"
"你快回头看啊,就是那个穿着粉红色印花洋装,像刚造好的一百元人民币的那个。要不是我挡了一下,你早就被她的目光辐射得只剩下骨头茬子了。去啊,去邀请她呀,把衣服送给她呀,她一看就是和你一个楼层的。"欢迎访问
听到她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外推销,万遂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他站起来把笔袋的拉链全部打开,从里面倒出了几十颗纸折的心和千纸鹤,说:"用不着你给我牵线做媒,这是我上一节课收到的,这些纸展开全写着邀请我参加舞会。我现在随便抓阄选一个,好,殷悦人,就她了。"
木欣欣想了想,说:"嗳,殷悦人,那跟你真是一对。你也阅人无数。"
万遂震惊惶骇地低下头看着木欣欣的头顶,没有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表示全不作数,自己在木欣欣心中仍旧是个花花公子的印象。木欣欣察觉他的目光,仰起脸轻声问,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可是,为什么最后才轮到我?"
万遂几乎要夺了她的眼镜笑着说:"我随便开玩笑的你都信,除了我,谁还会邀请你?"
总是这样,每当木欣欣这样看着他,他就觉得五脏六腑都黏答答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这么没出息,以后可怎么顶着少爷的旗号横行霸道?
万遂故意不看她,抱臂冷笑道:"你怎么确定自己是最后一个?"
木欣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万遂打了右边那个笑嘻嘻的抖腿男一拳。
"今年的主题是"丰收"?定得太好了,我太感激你了。"
连笑在洗手间洗手,被背后隔间里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那人二话不说就激动地握住了连笑的双手,说了以上的话。
连笑涩涩地笑着说:"你先把手洗了好吧?"
那人冷静下来之后,连笑才认清是冉芊晶——她新的乞丐造型还要一段适应期。冉芊晶挤出洗手液,转头对连笑说:"你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知心姐姐。我跟你说,自从我大甩卖之后,衣橱里只剩下农民伯伯那样的大白背心了,我甚至还有一顶破檐草帽,不是刚好契合了今年的主题吗?"
连笑说:"你也不一定要完全打扮成农民"
"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有很多衣服穿起来像农作物。天助我,这回舞会我艳光四射定了。"冉芊晶喜滋滋地蹦跶出去。
"真好啊,又要办舞会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干瘪苍老的女声。
连笑回头只看见空荡高洁的洗手间。吱吱呀呀地,最角落的隔间的门被打开了。连笑不敢回头,从镜子里只瞟到一把白头发。
那人像是从隔间里走出来,布鞋摩擦地板的声响像是人从齿缝里呲出的。连笑没敢回头,但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形象。是个偏老的妇女,笑眯了眼抱着一个拖把,穿着格兰高中校工蓝绿色的制服。
连笑松口气,是清洁工人,刚才一定是累了在隔间里打个盹。
那老太太用抹布擦着洗脸池,感叹道:"过得真快,今年的舞会又要开始了。姑娘你长得怪喜相的,有舞伴没有?"
连笑摇摇头:"我早就死了这祸国殃民的心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女孩子就该像你这个样子,清清白白的才好。我在格兰高中呆了一辈子,虽然一辈子都呆在女厕所里,但是不用迈出门,外面那些败坏风气的事情我也全部都知道。"
连笑点点头表示同意。洗手间是最让人坦白的地方。
连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问她:"十七年前学校出了一件大事,不知道你是否知情?"
老太太拍着脑门,一脸茫然。对她来说,凡是五年前发生的事都属于上辈子,岁月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是静止不流通的。
连笑只好做出怀抱小孩状,羞赧地说:"有谣言说,有一个女孩儿怀孕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流言的女主角是谁?"
老太太忽然发出一阵阵漏风的手风琴一样的笑声,戛然而止。老太太嘴唇微微动着,发出呲呲的声音,像是询问着她自己的意见。连笑等着,老太太忽然凑近了,头顶刚好齐着连笑的胸部,声音散散落落的,连笑不敢漏掉一点儿:"我在格兰高中干了一辈子,明天就要退休了。有一件事情我十几年来一个字儿都没提过"她忽然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住了嘴,专心致志地用力拧手里的抹布。
前尘隔海,再鲜辣滚烫的流言埋了十几年,擦拭了上面的灰,露出来的面孔也是人老珠黄美人迟暮,为何直到现在,格兰高中每个人都还讳莫如深?
连笑急出了汗又不敢催着问,从老太太手里拿过抹布拧着,装作闲闲地问道:
"这件事同女生怀孕的流言有关吧?"
老太太说下去:"那天也是舞会——我记得很清楚——厕所格外脏,洗脸池也都是擦完口红乱丢的卫生纸,地上洒的都是果汁。晚上十二点,我估摸着人都闹完散了才进去收拾。我打开隔间一看,登时就坐在地上了,血红的一团,你们这些小姑娘肯定看不出是什么,以为是只剥了皮的小猫呢。我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婴儿,还是个男孩儿。"
连笑手上的抹布掉到瓷砖地板上,牢牢地粘在上面。
老太太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外面雷大雨大,我们大人听了都瘆得慌,那么小点儿的人硬是不哭不闹,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我一看还热乎着,还活着,立马捡起来抱在怀里。在我怀里,他才哭出了第一声,他也知道怨他那个没良心的妈。"
连笑问:"你知道那个没良心的妈是谁?"
老太太这个故事翻肠倒肚了十几年,已经形成了完整流畅的起承转合,她瞪了连笑一眼,不满她的打断,接着讲道:"我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家过了一夜,当时是真的决定把他带回去养的。结果第二天校长亲自找我,让我把孩子交给他,而且一辈子不提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学生生下来的,学校害怕影响不让我说。按说格兰高中的女学生也不是什么野蛮民族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蠢。可怜孩子生对了人家,生错了时候。还不如放在我们平凡人的家里,即使是苦点。"
连笑欣喜着这个故事终于说圆了,老太太惋惜终于还是没能收养那个精灵的婴儿。各自想着自己,一时忘了关心事主的颠沛流离。隔着年代看别人的故事难免会有看戏的心态,太过安逸幸福的,会皱着眉头嫌不够曲折离奇;台上的人叫得太凄厉哀怨了,又要忍不住往后退步,唏嘘叹惋也要离得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