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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瘦弱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她两手紧紧抓住信纸,信纸发出索索颤抖的声音。
她读了一遍:
$r%亲爱的真:
我们共同经历过很多苦难,承受过很多打击,但是在我们开始迈向老年时,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看至此处,不用我说,也许你已经明白。这么多年,你想念女儿,虽然你很少跟我谈起女儿,但我知道,作为母亲,你一直悬着一颗心.一直在默默地等待、期望。可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多么无情的打击。不过,真!正因为你是母亲,你以献出你唯一的亲生女儿而骄傲吧!$r%
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一歪身几乎晕倒,连忙伸手抓住椅背,而后扶着紫色印花纸裱糊的墙壁,挪着沉甸甸的脚步,向窗下一只木椅走去。
她呆呆坐在木椅上,两眼凝注前方。
她想动一下,可是一点动弹不得。
她想哼一下,可是发不出声音。
干枯的树影在玻璃窗上慢慢移动,如此的寂寞、凄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突然站起来,喃喃自语:
“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信。”
那声音是可伯的。她是母亲,她永远对自己女儿怀着痴情,她坚信有一天会见到女儿,抱住女儿,吻遍女儿,把人间至真至大的柔情给予女儿,连同自己生命,完完全全给予女儿。
多少年来她就凭这痴情的信念支持着自己。
她跟秦震的谈话中,曾偶然流露出对女儿深深的歉疚。她并不懊悔,但她觉得自己给予女儿的太少了。可是,这种母爱的流露,往往没有得到丈夫的注意,她也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父亲对女儿爱得真挚,爱得深沉,她不愿因此引起他的痛苦。何况在频繁战争中,分别日久,见面时短,她怎能让丈夫带着凄楚去作战,如果是那样,她将无以为生。于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独自承受着悲苦的悬念。只有母性,伟大的母性,才能这样长期地、默默地作出自我牺牲。而现在,突然之间,仿佛灵魂中的一座宫殿坍塌、崩裂、粉碎这时,她像溺水者紧紧抓住一根芦苇——她知道那是无望的,但,她不甘心让希望就此幻灭。她又开了台灯,紧紧抓住信纸。灯光一下照亮了她,她苍白的脸颊泛出桔红——她在发烧啊!她两眼急灼灼地,想从字里行间再寻求到一点点什么,哪怕就一点点但她得到的是更大的失落,更大的悲痛。
$r%真!现在由严素医生把一个小女孩送给你,圆圆是烈士的孤儿,无倚无靠,孤苦伶仃。我们一定要抚慰她创痛之心,将她抚育成人。圆圆很聪慧,这小生命也许会给你带来一点安慰,一份激励。真!只要你想一想:普天之下,还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女,多少孤儿没了父母,你就不会停留在我们一人、一家的沉痛中了。真!你要坚强起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对你的信任。$r%
她念着信里的话,她看到秦震期待的眼光。
“哦!他们在哪里?严医生、圆圆在哪里?”
她问过公务员,公务员告诉她,她们刚刚下火车,正在餐厅吃饭。
她宁静地转过身,两眼茫茫停留在一幅大海惊涛的油画上。你看那海,蓝色、白色,在旋转、在飞扬,那浪涛击碎在礁岩上,激起千堆飞雪,万朵白云。是的,她就置身在这旋转飞扬的大海里。
她不知不觉牙齿已经咬得嘴唇发白。
不知为什么,她又把台灯关闭了。
暮色通过玻璃窗浸透全屋,深蓝、淡紫、灰黑。窗外白刷刷的白杨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凄零的黄叶。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她的心随着那黄叶的战颤而战颤、钟声的沉落而沉落。草丛里透露出一只蟋蟀奄奄一息的哀鸣,好像在说:冬天来了!我将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冬天,不,我们正处于春天。十月一日是我们伟大时代的真正的春天,可是她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多可怜呀!我的孩子当丁真吾意识到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的时候,她看见了真真。真真站在面前,好像就要张开口叫妈妈了。丁真吾痛哭了,她穿过朦胧的黑暗,走向壁炉前那个大黑沙发,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她一任眼泪漫流,陷入沉思。
思索是超光速、超音速的,她一下想了女儿的一生,女儿的一生也就是母亲的一生,不论距离多远、时间多久,母亲和女儿的生命总是紧紧胶合在一起的。
在北伐征途中,丁真吾牵着真真的手走,走累了,就把她背在背上走,她就在妈妈脊背上睡眠。小真真是聪慧可爱的孩子,在大人的革命生涯中,她养成了特殊的性格。她不懂得撒娇,不愿意啼哭,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关心母亲。有时由于工作紧张,回家太晚,真真就安安静静坐在小竹椅上等妈妈。孩子爱这把小竹椅,它像黄玛瑙一样有光泽,除了这把小竹椅她什么玩具也没有。丁真吾带着负疚的心情踏进门来,还没开口,就听见孩子说:“妈妈!我不饿,你累了,你先歇一会儿!”多少次,妈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流下眼泪:“小真!小真!妈妈对不起你!”真真含住一根小指头,瞪着乌黑的眼睛说:“妈妈有工作,我知道,妈妈有工作。”丁真吾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她确实觉得给予孩子的太少了。正是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使得女儿更热烈地希望温暖,祈求幸福,不过,真真从来没有提出过孩子的奢望。小女孩是爱娇的,妈妈偶然带回几张红纸绿纸,她就用小手拿着剪刀,剪呀,剪呀,不知她剪的是什么。可能是她梦中的天堂吧?而当母亲回来时,常常发现她趴在桌上睡熟了。当然,生活的匮乏并不等于幸福的淡薄,母亲的血汁滋养着美丽的花,大家都说:“小真真可爱。”“小真真漂亮。”那时,母亲的心灵里便充满了幸福。
现在看来,小真真的童年时代也是父母的黄金时代。不,他们一家人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延安重聚时,小真对父亲的爱好像是在那时觉醒的。哎,不,黄金时代还应该说是大革命的时候。是的,那时,秦震,真吾与父母相聚,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小真爱祖父和祖母超过爱父亲、母亲。因为秦震、真吾奔波劳碌,日夜不息,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祖父秦宙,祖母陈雪飞屡遭坎坷,历尽沧桑,两位老人把全部爱倾注在小孙女身上。小真真成为抚慰老人的一股爱的小溪,小溪发出明亮的波光,丁冬的响声,成为引起这个家庭欢笑的源泉。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短暂呀!眼看白色恐怖来临,风起了,雨落了,秦宙、陈雪飞先后被暗杀身亡。在祖母的追悼会上,小真真小脸发白发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紧小拳头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形势急转直下。
那时真真还小呢,就和父母分手了,寄养在前辈友人白老先生家里。小真真从此改名白洁,成为白老爷爷钟爱的孙女。从那时,骨肉分离,漫漫十载呀!
周副主席很关心白洁的成长,革命的骨肉要有革命的灵魂啊!一方面考虑白老先生的处境,一方面有利于日后在白老先生掩护下进行地下工作,一九三七年,她被送到延安求学。这事是严格保密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公开他们父女母女的关系,只能避开人眼目暗暗相会。真吾见到女儿长大了,开始她简直不认得她了,当她从她脸上找到那颗小红痣,她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倒是女儿说:“妈妈,你不应该哭,你应该笑,你看,我高兴,我多高兴”整整十年,真真长大了,她甩动乌黑发亮的短发,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的灰市军衣,但她全身上下洋溢着美丽的青春的光辉。母亲破涕为笑,父亲破涕为笑。延安,那是充满甜蜜与欢欣的地方。真真常常在夜晚溜到妈妈身边。妈妈跟女儿合睡在一个床铺上,通宵不眠,喁喁倾谈。那是缠绵而愉悦的时光,夏季土窑里发出泥土气息,冬季炭盆上散发着温暖。这一切,都比花朵、蝴蝶还美呀真真的头发长长了,她学当时延安女孩子中流行的样式,梳起乌黑发亮的两根长辫子。她那纤细的腰肢,白嫩的面容,水灵灵的眼睛,母亲看着看着也爱得抱起她,亲吻她,连连说:“真真,你真美你长大了!”是的,她好像一株小玫瑰花,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吸收着滋润的水分,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如果说丁真吾的母爱在婴儿呱呱坠地时已经开始,秦震的父爱在延安重聚时也强烈滋长起来。因为他以教育科副科长的身份,与白洁频繁地接触,几乎每天无数次在操场上、讲堂上相见。尽管在人眼面前只能相视而笑,但在个别谈话时,他说得很深、很广,谈人生、谈理想。秦震好像要补偿长期睽隔而产生的歉疚,他把他的全副心血灌注在她心田上。他深为女儿的悟性聪颖而高兴,常常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窑洞,向丁真吾夸奖女儿。丁真吾艳羡他、嫉妒他,同时也从中得到绝大的安慰。真真也会在夜晚突然跑到父母面前撒娇,但在她的灵魂深处,已经升腾起一个庄严的意志和信念,她拥有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
就在这时候,白洁和陈文洪相爱了。
为此,父母有过万种柔肠,千般忧虑。他们知道她终究要回到国统区去,秦震坚决要切断这种恋爱关系,他不愿女儿将来忍受爱情的痛苦;丁真吾却为女儿争辩,因为对妈妈来说,女儿做的事都是对的,不愿让她再受一丝委屈。让她回去,带着充实的爱情回去。为这事,秦震和丁真吾争吵过。
当白洁被调往特别训练班时,他极力说服女儿,而且想亲手斩断他们的关系。但是此刻他发现,陈文洪不但闯进了女儿的生活,也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了。古人说严父慈母,其实父爱何尝不震颤人心?秦震终于心软了。他想:他们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去安排吧!未来属于他们,我何必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这想法立刻得到丁真吾的支持,白洁和陈文洪又见面了。那天,秦震高兴地搓着两手,告诉丁真吾说:“两人谈得很好”丁真吾斜了秦震一眼说:“我们当时喊:打倒封建,争取女权,现在难道说我们倒干涉起恋爱自由了?”秦震哈哈大笑,戏谑地说:“你把我当作封建专制的泥胎塑像了,好,你骂吧,骂个痛快”秦震和丁真吾都感到快乐,因为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幸福才有的快乐。尽管从此白洁、陈文洪走上了一条漫长漫长的生离死别的道路,但那终究是充满希望的道路啊!连秦震和丁真吾的个人生活都由于有了这种希望而变得充实起来了。他们身单影只,孤苦两人,但一想到将来,将来,就有几分兴奋。将来是什么?陈文洪和白洁的团聚之日也就是他们做父母的幸福实现之时。民族,你这凝聚着几千年神魂的民族啊!历史注定你在血火中前进,在死亡线上新生,你的命运维系着亿万人的命运,就如同高山绵亘,大江奔腾。白洁、陈文洪,以至秦震、丁真吾的命运,都维系在这迂回曲折、起伏跌宕、刀光剑影的大搏斗里。是的,我们无愧于民族。我们搏斗了,我们胜利了,而她她却永远地没有了,永远地消逝了
丁真吾整个心在剧烈跳动。她突然两手颤抖,跑过去,找出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她想用这像火山爆发一样的英雄的激情来医治自己的创伤。但,不行,从那宏伟博大的乐声里,她好像看见女儿像一只矫健的鹰在飞翔、飞翔,她还是在想女儿呀!
她突然忍受不住,一下把留声机关闭。
冷冷月光落在桌上,这时她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包袱。她猛扑过去“十月一日穿的衣服,永留纪念”丁真吾感到了秦震的体温,闻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血的潜流,心的跳动。她一下把包袱贴在脸上,她号啕大哭了。
突然,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射进一线灯光,圆圆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她看到了丁真吾悲苦的形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伸开两条小胳膊,喊了一声:“妈——妈——”一下跑过去,扑到了真吾怀里,丁真吾紧紧抱住了圆圆。
电灯一下雪亮,严素痴痴站在门口,嗫嚅地说:
“首长希望您保重身体。”
“不去说它了,我谢谢你”丁真吾只顾抱住圆圆,亲着圆圆,喃喃叫着:“圆圆,亲爱的圆圆”
历史,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呀!历史可以过去,岁月可以消失,但母亲撕裂的心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五
秦震一回到前线,整个心神就为纷繁的事务所占据了,他以惊人的毅力压制了巨大的悲痛,这是一个军人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军人能够做到的。
当他踏入湘西境内,他的精神振奋起来,这一方面由于身在前方,同时也由于这儿的自然环境出奇的美妙,引起他的注意。从常德(古称武陵)沿沅江而上,走沅陵,过辰谿,到芷江,他仿佛走入一幅色彩鲜明、诗情浓郁的画幅。原野上纵横交错的碧蓝蓝的河流,疏密有致,楚楚动人。赤红的山阪,阪上长着密丛丛的橘林和油茶林,还有远处像一抹绿雾似的竹林。有一次,秦震跟吉普车一道过摆渡,清澈流水,一望见底。阳光透过水波,照着河床底下的雪白的玛瑙石子,日影粼粼,波光潋滟,秦震看了不觉神往。突然他仰头看见河上漂着几只细长的木船,船头上蹲着一排黑色鱼鹰。不知渔人做了个什么信号,就像河面上骤然腾起一片乌云,所有鱼鹰都展开翅膀向水裹扎去。隔了一阵,又一只只先后钻出水面,十分温驯地把啄住的鱼送给渔人,但见锦鳞闪烁活蹦乱跳,然后欸乃一声,船儿又飘然浮去。更多的时候,秦震是坐在奔驶的吉普上,有时在挺拔峻峭的高山大谷中盘旋,山阴风冷,飒然拂至;有时又在肥沃的田野中飞掠,群山如黛,阳光似锦。有时,两旁苍山如壁,路边却是随山峡而曲折的溪流,但听得一线潺潺淙淙的水声,天籁寂寂,绿影憧憧。仰望那头顶上一条曲曲折折的蓝天,就像天上有一条静静的河流。黄昏落日,黎明晨光,都各有韵致,各极其美。银白色的月夜,竹林里不停传来婉啭鸟鸣。你迎着微风闻一闻,里面都饱含有泥土、树叶、野花,橙橘混合的香味。黑夜与白天之间,横亘着一条淡紫色的绦带。等到天空一片猩红发亮的时候,江上浮出各色样式不一的船舶。下行的船传来咿呀摇橹声,上行船则被一根根绷紧的纤索牵着。偶然有一只小船由头戴斗笠、腕摇银镯,胸前围裙上绣着灿烂花饰的年轻妇女划着,倩影横波,悠然来去。从辰谿以后,到了沅江上游,一面山林,一面江流;到了芷江,一个红色山头接着一个红色山头,蔗田遍野,甜香扑鼻。一只小小的翠鸟急急掠过水面,像个绿色流星倏然而逝。这一切一切都引起秦震心弦的震颤。当秦震享受到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欢乐,又承受了人生中最大的灾难、悲痛之后,他像从一间昏暗窒息的屋子走到广阔原野上来,世间一切好像刚刚给清水冲洗过,那样光泽、那样艳丽。阳光比过去的显得更明亮了,微风更清爽,空气更新鲜,树木更茂盛,河流更澄澈。当他顾盼着这天天地地、山山水水,仿佛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的祖国从来就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变得更美丽了。也就在这时,他眯缝着两眼,忽然想起了用指甲刻在泥土墙上的“白洁不死”四个字一阵悲怆忍不住掠上心头。这已是沐浴在金色朝晖中的深情怀念。这也许就是秦震和丁真吾不同之处吧!他心中无法忘记女儿的死,不过他把悲痛压在心房的一个角落里。他一路上尽量浏览风物,指点江山,他觉得当一个人知道了他必须寄托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寄托之所时,他就平静了,泰然了。
车子穿过绿茵茵草地,他的眼光霍然一亮:
“停下!停下!”
他跳下车,大踏步向草地上走去。
像绿色毡毯上飘来一阵霜雪,草地上开满一层雪白的野花。花朵细小,却一簇一簇开得丰满、茂盛。他弯下身来采撷野花,使他高兴的是,这野花是洁白的,白洁——洁白,这不别有一番深意吗?他闻一闻,只有一股淡淡清香。他手上已经采了一捧,仍然久久地环顾草地上的白色野花,依依不舍,缓缓走上吉普。
在长着两棵高大橡树的路口没有见陈文洪,秦震感到宽慰。他很想单独一个人和女儿相处,因此把出发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他的车从路口拐上一片丘陵,而后在茂林修竹郁郁葱葱的小山脚下停了车,他挥退警卫员和司机,独自缓步走向一片碧绿森森的树林环抱的、朝阳的山坡上,在这里,他看到一座白色石碑,——就在这地下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呀!他轻轻地把一捧雪白的鲜花献在墓前。他像唯恐惊醒女儿,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石碑,我没看到你,真真!既没看到你活着,也没看到你死去一个战士的眼泪,一个将军的眼泪,一个父亲的眼泪,洒落在埋葬女儿的一抔黄土之上了。倾泻吧!古老民族的心灵里,痛苦淤积得太多、郁闷得太久了让这一滴滴眼泪深深渗进土壤,好像白洁还活着,还能感受父亲泪水的爱抚,不,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他再不能看见她的笑脸再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再不能真真!我来看你了,我就要走了留下你一个在此地秦震仿佛忽然听到一阵声音,他有点惊异。然而,一切声音都听得见,只有心声听不见,那就让它沉默吧!树叶在微风中簌簌微语,可是秦震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觉得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是声音,是感觉,渐渐他觉得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是陈文洪来了。
不过,他没有动,他不想动,他不能动。
难道还有什么话要同陈文洪说吗?此时此刻又有什么方法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呢!等眼泪干了,他慢慢转过身来。那动作好像说明他不得不如此做才做的。可是,陈文洪默默忍耐,不愿触动老人。从一见面起,他就觉得秦震真的衰老了。他的感觉是对的。老年,往往不一定是从某一年龄开始的,而往往是从一次不幸遭遇,一次命运的打击开始的。乍看起来,秦震还是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其实,从得到女儿噩耗那一夜,他就开始步入老年了。这种老,并不表现在霜白的鬓角,而潜藏于偶然一瞬的神态之中。秦震不愿给人留下苦寂的印象,他努力振作精神。但像陈文洪这样亲近的人还是会感觉到他的衰老的。
陈文洪嗫嗫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
“那都是一样,十年忠贞,你们总算一朝相见了!”
他望了陈文洪半晌,他的手索索颤抖着从自己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被日月磨蚀得发黄的照片,递给陈文洪:
“这是白洁小时的照片,你永远留念吧!”
一阵汽车马达声,董天年为首的兵团首长们都来了。董天年大踏步径直走上山来。他的一只单袖筒在不断飘动,他跟秦震说:
“这几天你一个字也不提白洁,你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握着秦震的手掂了掂,好像要掂掂他的手有多少分量,而后说道:
“疾风知劲草。天上起了疾风,白洁就是劲草,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呢?”
他谁也没看,肥胖的身子转了一个圈,像等候着一个回答,最后还是他说:
“秦震!你是重任在身,心如火燎呀!我们留也留不住你了。”
“我希望我能当个合格的后勤。”
秦震就要离开前线了,一生戎马,一旦抛离,心中实在难舍难分。董天年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把一只独臂用力一挥:
“分什么前线后勤,哪里都是前线,我问你打算从何着手?”
“先抢修从武汉到长沙到广州的铁路!”
“好,那就让我们在广州再见吧!哈哈,历史转了一个大圆圈,我们从广州出发,又回到广州来了,这不该是巧合吧?不,不,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董司令!我也想过这问题。”
“过去的不要管了。历史不是原地踏步,而是螺旋形前进,它在新的时代又提出新问题。”
董天年威严地眯起两眼,闪出针尖似的光芒:“不过历史是不会衰老的,一个新的时代是从过去的时代延伸而来的,过去时代的奋斗精神在新的时代里还是巨大的动力。今后要建设了,建设难道不一样需要我们民族那种坚韧不拔的美德吗?这些天,我常常想:胜利!胜利!每一寸胜利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呀,这一点不能忘掉,我们过去是创造未来,今后还是创造未来,创造未来意味着什么?未必就没有艰难险阻吧!我们面前永远有困难待我们去克服。现在还是说说你吧!你到你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人地两生,谈何容易,这不就是困难吗?你带几把手去吧,兵团的、军的、师的,由你挑!”
秦震立刻想到陈文洪、梁曙光,还有那个张凯。不过他还是说:
“不,我从来不带自己的人到新工作岗位的。”
“那也好。”
这位世事练达的老人,有点诡谲地放低声音,两只笑眼,瞅着秦震:
“我再叫你一声秦副司令员!一个革命的人一生都处于激流中呀!你明白吗?”
“明白。”
“那就看你是勇进还是勇退?就在一刹那,做出决定常常就在那一刹那。”
秦震一下充满活力,眼光明亮。董天年随即伸出一只独臂抱住秦震的肩膀。他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山坡,走向停放在那儿的吉普车。秦震一一握手,告别众人。董天年瓮声瓮气猛然喊道:
“好哇,开航吧!我祝你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一股恋恋之情冲上胸膛,秦震和董天年紧紧拥抱,董天年不觉洒了几滴泪水,于是嘟嘟囔囔说:
“老了,就是这样容易动感情。不过,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埋葬在这遥远的远方。”
“不,这是我和丁真吾的故土,也是白洁的故土啊!”董天年重重推了一把,把秦震推上车去。
秦震几次回身挥手,董天年目送两辆吉普远去,远去,最后,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际。他还兀自站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把好手啊!他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