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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年,又调不下来。各自恨自己的后人不争气。
法喇人正在这里闹。吴光钊家在昆明的外侄杨龙华来,此人见多识广,听了这么一个偏僻之村,还有这一大新闻,就说:“你们以为就是一个孙家的学生被抹掉吗?一个省几千万人!冤案多得很!你们只要去省上看,该考取而没考取的,不下几千,最终谁得录取了?省委书记、省长亲自批示录取,更是没听说过!昆明几百万人的大城市,我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见一桩!所以不得了呀!”要来拜会这孙天主是什么样的人物。众人说:“哪里还在村里,还在县上给他兄弟忙呢!”到底这杨龙华到孙家来,看看孙平玉、陈福英都是质朴的农民,家境也糟糕,说:“你家这儿子不得了呀!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回去就说:“要不是真有事实,看他那父母,怎么也不可能信!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增长见识了。”
天主回到荞麦山上班。在县城他就觉比昆明之陋不可言状,心情异常压抑。看看金沙江大峡谷四合,大山上通于天。头上蒙蒙蜃气,非得夜里才能看见天之青色。今见中学更其荒凉,悲哀不胜。天主现在悲愤的是钱用光了,债背上了,身体也垮了。天主日日打针吃药。此时即使有钱,他也踏不上告刘朝文等人的征程了。他要到远方去创伟业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孙富民送了孙富华的粮食、户口关系到昆明,富华才得到昆明纺校来读书。孙家如今两手空空,债台高筑。杨真也知道。富华就读的班,是工艺绘画班,就在城北郊。班主任任绍兴见富华可怜,与学校领导讲了。免了富华的学费四百元,又免了住宿费两百元,学校又从其余经费里,济助富华四百元。富华就用来做了书费。可怜行李单薄、衣衫破旧,交了这些就无一分钱。初进学校,已形同乞丐了。经此磨难,富华得读书已是万幸,人更成熟许多了。
饥饿催逼着富华,他只有去搞装卸、画广告,打工挣钱度日。富华在东站搞了一段时间装卸,但生意不好。他又去跟萧佐画路牌广告。富华帮萧佐画了很多广告,但萧佐从不付他工钱。后来富华也就去广告公司联系广告来画。三年中他跑遍了全市一百多家广告公司,有一年半多时间在校外画广告谋生,数十个夜晚穿梭在都市的大街小巷拆卸路牌,有数次差点从路牌广告架上栽倒下来。富华衣着破烂,画好后再拉去挂。公司都很不相信他,联系到的广告也不太多。老师们都很关心富华,尤其任邵兴老师将班上的困难学生补贴大多给了富华,杨真老师还专门叫富华写了申请,想办法解决了富华一个月的生活费。富华就这样靠打工和老师们的关心维持着生活。
陈兴洪在赵在星走后,已升为教导主任。钱吉兆把儿子叫张一行“张爷爷”叫张一行两个女儿为“张娘娘”张一行大喜,又拔了钱吉兆任教导副主任。张把副校长空着,目的不过在于诱惑这些人拼命地干,陈、钱二人,干的很是卖力。但这荞麦山,说到底是系不住人心的,埋头干者,越发寥矣!
孙天主与张一行,关系时好时坏。忽然几天,二人互不相理了。又是几日,哪一个先笑,又彼此笑起来。大抵是张买了肉来,叫上天主去吃时,都避其引起二人关系到如今的问题,谈笑风生。那饭吃过,二人又互不理了。
罗新成是极想当官了。跑去张一行处毛遂自荐,说安排他一个职务,他可以为学校尽些力。据说柳启贤、许世虎等人,都去向张自荐过。柳启贤更奇,向张一行说:“校长,你缺个强有力的管教学的副校长!你提我起来,我保证给你干好!干不好,你把我罚在拖鸡小学去,或是粘上鸡毛拉我游荞麦山街都行。”
一时这几人跑官要官,传为奇闻。说荞麦山中学历史上,还没见过这种先例。罗新成要官不成,来诉苦衷:“日他妈的!万人都在讲我去向张一行要官当!我就承认:我的确很想当官!谁不想当官?我可以说,荞麦山中学五十几个教师,个个都想当!有的想当到夜夜失眠,睡不着觉,太多的杂种是想到命头去了。”
天主只眼看着这世上的诸多悲哀之事。到底谁智谁愚呢?张一行不设副校长,是人人眼里看着的。为的是什么?但竟又有人去向张要副校长当。不是自找倒霉,又是怎样?
何其松去年拼了一年,花去四五千元的火腿、酒,要调县米粮坝中学却不能。教书十几年来的积蓄,全都干了。气得大骂:“现在这些杂种,比大嘴老鸹还厉害!你只管送去,他只管张大口吃!不怕反贪局也不怕纪委,吃好了,不给你办事,你有毬办法?”但无可奈何,不接着干,去年的几千元就白送人了。又借了钱,仍去活动了。这何其松智力过人。全校教师曾估评,说智商最高的,可能是邹理全和何其松,其次是孙天主和张一行。何、邹二人教书都教得极好。但于女人,也毫不放过。何到处勾搭女人,中学的、小学的教师,全然不管。不时听见与这家男人持刀而战,或与那家男人暗中互谋。邹则是一些社会上流浪的女人,隔两晚上带一个来宿舍睡,盖其女友荣昭已调了县城。
罗新成这日想来想去,跑来与天主说:“你与宋德高、张恩舟熟,帮我介绍一下,我去干法喇村的村长算了!活动费要多少,我去借了来。”天主说:“莫发昏了!你现在一个月一百八九,村干部每月六十元,你去干个啥?”罗新成说:“你只看见这账上的收入,你没看见暗地下,隐性的收入。孙江才等人,每月才一百八九?”天主听听,不理他了。罗新成意天主必是鄙其回乡敲诈法喇人,就说:“你莫傻了!吃亏的总是老子们这些农村人!从读书到现在,一直受人践踏!我比你大,二十六了!连恋爱都没得谈过!好东西都被别人占完了!剩个弯红苕才归老子们!我觉得你更划不着!书有干毬的读场?文章有干屁的写场?现在谁重用你?最可惜的是柏毅格、由敏那些姑娘!你不拣白不拣。现在归别人了,吃亏的是你!要是你随便按住一个,你现在最屁也是个正科级,局长当起,有小车,有随从了!可惜了!我要是你,不干翻一百个漂亮的姑娘,这一生人划不着!”
天主见他说得激动,咬牙切齿的,心内大骇:原来人心,可以到达这一步。罗新成说:“我等惨了,要调没有关系,要好好教书,没有出路!只有在这荞麦山死挨了!”
刘英军在他屋内,听罗新成在这边演说于孙天主,有了同感了,就喊:“罗新成!你们两个过来!就在我这里吃饭了!好好地吹一通。”二人过去。刘已煮好了饭,叫他从家乡农村带来同居了的女人:“炒肉!炒菌子!切洋芋片片炒!今天要与孙兄、罗兄同醉一晚了!”就去打了酒来,摆上。说:“罗兄刚才说那一席话,我是深有同感。我是恨自己无能力!不然,不能天大的成功,就来个天大的失败!反正人活一世,就是这四两干巴!干完了算了!说起来真是惨!老子活了二十六了!现在才得抱着个女人睡觉!问题又是农村姑娘,又不漂亮,干了也如同没有干!现在后悔得要死!”
刘英军性格懦弱。同为农村人,在历来求学路上受践踏时,像孙天主这类性格,越来越富于挑战性,越富于单纯的理想。而罗新成这种,越来越具备复仇心理,越不择手段。而刘英军,越来越畏缩,连与教师、学生交往都怕了。越发成为学校领导欺蔑的对象。他学的是历史,但到荞麦山中学来,差地理老师,叫他去教地理;差英语老师,叫他去教英语;差历史老师,又要他教历史。这种角色,在中学里是最悲哀的。在同事、学生眼里,都不成其为人。问题还在于无论要他去教,或不要他教了,领导都不和他商量过,或事先通知他。前学期初一没班主任,张一行叫他去教英语,当了班主任。刘英军大喜。盖因教语文、数学、英语等中考科目的老师,更比教地理、历史等科目的老师更受学生尊重。当班主任,更受本班学生尊重。但半年后,张一行就叫陈兴洪去换了。只陈去班上与学生说:“你们的班主任,就成我了。”刘英军尚且不知,去对班委说:“晚上来我宿舍开班会。”学生说:“这下我们要去陈老师家开,不去你那里开了!”他才问:“咋个说嘛!”学生要戏弄他,与他兜圈子:“陈老师是教导主任,当然去教导主任家开。”刘英军发怒,说:“胡说!班会就在班主任家开!”有可怜他的学生,才说班主任换了,陈兴洪来宣布过了。刘英军一听,精神支柱全然垮了,疯子一般冲出来,回屋关上门就哭。全校教师都骂张一行、陈兴洪:“这两个杂种,恶的不敢惹!善的专门欺!连一点人性都没有!像刘英军这种人,人人可怜,都还要欺!”盖人人觉二人欺刘英军,就如一个人有意要去寻路上的蚂蚁来踩一样。刘英军,又去教初一历史了。
刘英军教书,不是太好,但也不糟,问题就是软弱了。学生欺他个矮、形小,又戴眼镜,取号“刘小眼镜”来荞麦山四年了,时与天主说:“日他的妈!读书把眼睛也苦废了!戴个近视眼镜,落这些小杂种笑。我要是像你一样还有双正常的眼睛,死了也值得了!个子矮倒是没办法,只能怪我爹娘了!鬼火绿了时,我的儿子,就去请个高个子来配出种来,我养大算了。”天主听得肉麻,心想刘英军是变态了。因忙走了。也很少到刘处去了。倒是刘又时常来与天主说:“你认识的姑娘多,帮我介绍一下。”天主说:“我并不认识!你见我认识几个姑娘了?”刘说:“那些来找你的。或是写信来给你的。你顺便就介绍了。”天主想:“天呐!这怎么行?人家奔我而来,拒却人家,就已不好解说了。我且无脸见那些姑娘。再提介绍刘英军给她们,无不以为我拿她们开心,不刻骨恨我,才是怪事!恨极了,不是她自杀,也要来戳我两刀的。”口内只说:“好吧,好吧!”以后每有心帮刘英军介绍,但口中哪敢与那些姑娘说?刘倒以为天主是不想帮他的忙了,又对天主说:“单位上的,恐怕再没人看得上我了!你们法喇村的农村姑娘,也帮我介绍一个。”天主想这还是不错,法喇村务农的农村姑娘,嫁着个单位上的,也就如进天堂了,比较好办。就是帮刘英军挑个最漂亮的也做得到。但又想:“眼见荞麦山中学这些教师,仓促配就的婚姻,不打就吵。我介绍来的姑娘,嫁来天天吵,天天打,我更几头难为人。”也就只是应着,并不介绍而已。但没多久,刘就从家乡白卡乡带了这姑娘来,同居了。果然这姑娘很满意。但刘已后悔,对她不打即骂。骂的又尽都是极淫秽下流的话。天主听见,就想:“亏得我没有介绍法喇姑娘给他,否则真难做人了。”
这时喝了半天酒,刘哭起来,说:“我是太想做和尚去了!做人实在没道理!又想我爹妈可怜!在农村苦一辈子,好不容易把我供了出来!我们刘家全族几十户人家,惟一我是大学生!一回家去,还个个把我当英雄看待!所以农民就是可怜!目光短浅,眼界狭小!”
天主见二人只管大碗喝,忙退了出来。二人大喝大闹、大讲大评不绝。
天主走到月光地下,无限悲凉。罗新成说的话,全激起了他的共鸣,要说失去的,他是失去很多了。从四岁起拼命读书,如今二十四岁,已是刚好二十年了。二十年得了什么呢?为兴趣、为爱好呢?他近来也在厌书、厌写作了,多是忍受寂寞、痛苦而写作。这种生活要继续下去,还是该终止了呢?他已打不定主意了。一夜呆望天上的月亮,滑向西去。后来阴云盖来天空,才回去。听那边,刘英军已是醉了,哗哗地吐着。那姑娘在给刘英军洗。天主呆坐着,望着桌子、书稿、墙壁。一动不动,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