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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荞麦山邮电所写篇文章给人家看,人家就要我了,叫我边上班边办手续。我班都上了半个月,领了半个月的国家工资了,又以法喇党支部名义逼我回来的,是不是你?又捏着法喇大印不盖给我的,是不是你?请你想想:你该不该为我这悲惨的一生负责任?和你一起当村干部的,罗吉武的儿子在农业上没有?王元景的儿子在农业上背大背箩没有?甚至吴光耀,一个农业上的干农民,几个儿子在单位上,比你这个当干部的如何?人家会托人情,找门路,一个一个地送出去。你的三个儿子,送出去几个了?罗吉武会吹他一生没向人借过钱?人家只会吹他的子孙不向人借钱!罗吉武、吴光耀会像你一样五十几了上午割一背草,下午捡两箩粪?你吹给谁听?只能吹给你的三个不成器的憨包儿子听!外人听了,不会说你狠,只会说你碜孙家的亲戚!我在这里供富贵读书,疴得无办法,低耷下作到处求人,求这个也说:‘孙平玉,你爹就有钱了,去求你爹嘛’!求那个也说:‘你不求你爹还求谁?’你都不借给我,谁还借给我?我以为哪天天睁眼了,你会借我几百元,却想不到富贵向你借两元都借不到!你这些儿子、孙子,谁沾你的光了?只有你还有那块脸逢人就吹你孙子如何如何。你在吹别人在骂,你知道不?骂得相当难听,我不好意思重复,你明天出门,立起耳朵听听!不愁听不到!”
孙江成愤然离开孙平玉家。孙平玉一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这事,觉得事实都是如此,但气头上的话,有些是重了点。陈福英也要他去道歉。第二天天亮他就到孙江成家道歉。孙江成一见他进屋了,大怒,把手中吃着的洋芋砸在火塘里,又将火塘里的吊锅踢一脚,出门去了。孙平玉对田正芬说:“妈,昨晚上爹爹在我家,我在气头上,话重了点。我想来跟爹说,爹又出去了。你跟他说一下。”田正芬道:“我认不得!要说你去跟他说!从小养到大,还对不起人?还这也是他爹害了他,那也是他爹害了他!哪家养儿养女,要养到老死?养到给他讨了媳妇,也对得起他了吧?为人要活量着点!还怕他没有儿子?他也有的!我要看他说他爹这也对不起他,那也对不起他,就看对他那些儿子,不知是如何的好法!肯定样样都对得起他的儿子!”孙平玉说:“我妈你咋恁个说?我哪里错了,你正大光明地批评!你这样指桑骂槐的!”话未完,田正芬说:“我敢批评哪个?他爹都批评不起,我还敢?我在这里碜得抬不起头来,还能正大光明?我们这一辈子都错得无法,挨人批评了,还有资格批评别人?反正老古里就有话把:说人好说,就怕现报。他也有儿子,我看着就是了。”孙平玉听母亲竟说报不报的了,火了,说:“我妈,既然你要这样说的话,那你看着!我对我这些儿子,是对得住的!不是我说对得住就对得住,而是要叫万众人说我孙平玉对儿子对得住!我起码不会跟我儿子说报不报的话!我只会说我的儿孙一代比一代发达,一代比一代富贵,一代比一代强大!”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路上又气得自言自语:“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娘!公然对儿子讲报应!”
孙江成对孙平玉原来很好。孙平玉为人直,踏实勤恳,无论读书还是在农业上都是如此,虽无特别的长处可言,但孙平玉刚懂事时,孙江成在村里虽当支书,却被孙江华等围攻了几十年。孙江成惟一的依靠,就是长子孙平玉。虽孙平玉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但毕竟使他宽心得多。他被斗时,孙平玉刚十多岁,也被拉去陪斗。后来孙平玉长大,要去当兵当工人,他都不让去,原因就是一旦孙平玉一走,他更孤单了。所以他死死把孙平玉留下,他好有个帮手。以后孙平玉的确帮了他的忙。孙江华当会计,年年收拾他。孙平玉刚读到小学三年级,孙江成便把孙平玉辍学,回来当了会计,他才免于被孙江华年年罚了补超支款。孙平玉结婚后,陈家族大,孙江华等毕竟心有所畏,才不敢大张旗鼓找他的麻烦了。但这也就害了孙平玉一生。
孙平玉说了陈福英,尚未过门,全村人就说孙平玉比不上陈福英。田正芬一回娘家,田家问起这门亲事,田正芬就说:“陈家姑娘聪明漂亮过度了,不行!”田家就说:“你是怎么想的了?哪家讨儿媳妇不望聪明漂亮?”田正芬说:“我怕聪明很了管不了她。讨儿媳妇,还是要讨那种拙一点笨一点、安守本分的才好。她什么都不懂,她就会问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指东,她不会往西。陈家姑娘就不同,啥事都比我懂,我还要去问她,还望她来问我?”田正安就批评:“我姐姐,你希望的那种儿媳妇要了做什么?讨儿媳妇,应该要儿媳妇比婆婆强,婆婆有不足之处,儿媳妇来补,这样一家人才会强起来。你竟不要强过婆婆的儿媳妇。天下可能只有你会这么歪想!”田正芬因此恨田正安好些年。
陈福英过门后,田正芬常与一班妇女说:“陈家姑娘什么都懂,也不问问我就做了。什么都是她自作主张,也不问问:‘某婆婆,这事我不会做,请你指拨我一下。’主意又多,一家人的主意,被她一人就打完了。她公公当了几十年的干部,都如不起她。”那些妇女说:“那你就享福了嘛!讨了个好儿媳妇!”田正芬说:“好个鬼!我在这里天天发愁,后悔讨了个这种儿媳妇!”那些妇女说:“你是怎么想的了?我们是成天羡慕你呀!我们那些儿媳妇,笨得像棒棰!你怎么敲她怎么响。连洗个碗,还今天打烂一个,明天打烂两个!你一不注意,‘哗啦’一响,耳膜皮都要震破掉。蒸饭忘了掺甑脚水,等你在堂屋头闻到煳味问时,她才说忘记掺水了,饭已经吃不成了。和的荞疙瘩呢?有汤圆大,放在嘴里嚼都嚼不散。伤血心呀!”田正芬说:“陈家姑娘就不同了。和荞疙瘩,比我和的细。我想了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和的细。蒸饭呢,她蒸的不会煳。我蒸的呢,她一闻到煳味,又不问我,悄悄秘秘被她哪时从火上提了下来,我还不知道呢!”这些妇女说:“不是该这样还该哪样?她还好说‘妈,你蒸的饭煳了’?或者由它在火上挂着,煳到吃不成才提下来?”田正芬说:“总之你们没有过着我这种日子,你们就说我好。我想过你们那种日子还过不着。”
陈福英渐渐看出田正芬的心事,事事谦虚起来,凡事向田正芬请示。田正芬又不耐其烦了,疑心这些妇女将自她的话告诉了陈福英,又跟其他妇女诉苦恼:“我们说的话,不知她怎么知道了。这下她事事装憨,‘妈’这样,‘妈’那样,尽要你作主,硬无办法。其实她哪样不知?哪样都知!她装憨考你!你一不注意答错了,好落得她笑!”这些妇女见田正芬怀疑她们,就说:“我们怎么会跟她讲!凭陈家姑娘那种聪明劲,凡事三天她就看出来了,根本不消别人去讲!”田正芬听了,疑惑顿消,说:“对了,肯定是她自己猜出来的。这种人就是难招架。你这里一个主意,她那里一个主意。你才在想,她已知道了。你错了,她又不指出来,还说你做的对。”
这次的话倒真有人向陈福英讲了。陈福英无法,心中只想:你希望儿媳妇笨,就愿你讨个笨的儿媳妇试试吧。
孙平元之妻田永芝,是田正芬亲二兄弟的长女。孙平元能力差孙平玉多了,从小不被孙江成、田正芬看得起。他自幼眼睛不好,田永芝也是这样。但田正芬一恨陈福英,就把希望寄在自己的亲侄女身上,对孙平元也就比对孙平玉好得多了。田永芝尚未过门,田正芬就说交心话:“永芝,你是我后家亲侄女,过门后要给我争气,事事要比陈家姑娘强。只要你强过她,我就不想管事了,家就交由你来掌。”但田永芝过了门,笨脚笨手,只会在火塘边笼火。田正芬在堂屋中忙。闻见煳味了,田正芬急忙跑去火上提吊锅,田永芝就说:“妈,由它煮嘛。煮熟了我会提。”田正芬火了,把吊锅砸在火塘石上,骂道:“等你提?锅都烧烂了还耐烦要你提?你的鼻子长在哪里去了?”田永芝才闻到煳味,老实地说:“我忙攒火,就不注意锅头了。”田正芬说:“哪家的媳妇会只忙攒火,不看锅头?”等该煮的都煮熟了,火已不需要田永芝笼了,田永芝就坐在火塘边找不到事做,见田正芬在堂屋中忙得“哈、哈、哈”的,才不安地问:“妈,你是不是有点忙?”田正芬气得跺脚:“我忙不忙你不知道?你长眼睛没有?”田永芝被吓退了,只得呆呆坐在火塘边。田正芬看见,气更不打一处来,喊:“田永芝!哪家讨媳妇是讨来坐火塘边?让婆婆在堂屋中扑爬礼拜地忙?”田永芝站起来,又找不到事做。田正芬说:“别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做。你去洗碗。”不久,见那碗小的在下,大的在上,七八个碗重着,要倒了,田正芬急得喊:“碗啊!”田永芝手里正洗着一个碗,一听,忙将手中的碗又重上去,回头问:“妈,碗咋个啦?”碗已一摞的摔倒,打得粉碎。孙江成在外听婆媳俩吵,回家看了,就说:“小永芝,你看你毛手毛脚的。谁摞碗也是大的在下,小的在上。你把小的放下面,大的放上面,它怎么不倒?任说都不信。你要好好跟你妈学学嘛!”孙平元已冲进屋来,一耳光打在田永芝脸上:“赔来!把碗赔来!”
以后田正芬就连洗碗都不让田永芝洗。田永芝除了笼火,就是挑水。要是田正芬和孙平会忙得过来的时候,田永芝就被安排了拿镰刀绳子和孙平元出工。有紧急时,田正芬只得叫陈福英来帮忙,而打发田永芝和男人们一起去地里做活。田永芝事事不顺田正芬的心,田正芬又向同龄的妇女诉苦:“这下落得陈家姑娘好笑了。”那些妇女说:“陈福英没有笑你嘛!”田正芬说:“她才不笑?她肯定躲在暗地下笑。她不笑才是怪事。”
就这样,从陈福英过门至今十几年,田正芬和陈福英虽一句话没吵过,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既对陈福英不好,必及于孙平玉。田正芬虽时常骂田永芝,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时时关顾。田正芬态度如此,孙江成又不辨是非,也就跟着田正芬转向。偏朝孙平元夫妇一边。所以尽管孙平玉供孙天俦极为困难,孙江成夫妇看在眼里,漠不关心。而法喇人走到哪里,都是炫耀自己的家族。孙江成能炫耀的,自然只有孙天俦。所以走到哪里,都吹自己的孙子如何如何。孙平玉夫妇因是生忿:紧急了都不敢去向他借一分,他还到处炫耀。你要到处炫耀,我紧急时你就要帮我一下嘛!尤其到孙天俦借钱都借不到一分,孙平玉夫妇心中的难过就可想而知。
孙江成三子一女,都甚平庸。孙平玉也平庸,但辨是非的能力,远比弟妹强。孙江成、田正芬对孙平玉家不满,孙平元、孙平刚、孙平会三人也就不加思考,跟着对孙平玉不满。就与孙江成、田正芬一样的了。渐渐地孙江成就从思想上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