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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三.

    “小姐,司空大人面子可真大,连皇上都亲自来给你们送行了呢!”我坐在妆台前,小蝶站在我身后为我梳头,一脸欢快地说。

    “小蝶,这个给你。”我打开红木妆匣,拿出一根镶玉金钗放到小蝶手中,说“我走了之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跟你联络的。”

    小蝶一愣,手中的梳子坠到地上,睁大眼睛看我,惊讶地说“小姐,你不带我一起走么?”

    “相信我,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出路的。――当然,也是为我自己。”我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笑笑,说“小蝶,你是现在我身边惟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即将离开周国,去金墉城找兰陵王。路途险峻,我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更何况,我还要她帮我留在宇文毓身边。

    这个儒雅良善的皇帝,我并不希望他死。

    丹静轩外的牡丹苑。那一次与他遇见,也就是在这里。

    那时的满园春色,灼灼如焚的大片牡丹,现在已经红消绿褪,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红落在地上,满目萧索。

    宇文毓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明黄色锦衣澄澄明亮,略显文弱的白皙脸孔掩映在花木的碎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过于理想化的书生气,倘若不是生逢乱世,或许他会是个颇有所作为的太平天子。

    听到我的脚步声,宇文毓缓缓转过身来,斯文俊秀的脸上略有些苍白,一双明眸深深地看向我,有些挣扎,有些留恋似乎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明道不明的情感。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开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扬唇一笑,想努力使气氛变得轻快些。

    “为什么?”宇文毓倏忽一怔。

    其实我在宇文慵身边这么久,我想我已经能明白他放我走的真正原因。

    “因为宇文邕很在乎你。”我眼中也有些动容,脸颊微微一红,说“他,不想让一个女人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四弟”宇文毓重重一愣。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宇文毓表情很复杂,震惊,后悔,不甘,歉疚,还有一丝无可奈何

    宇文毓看我的眼神,连宇文邕都能察觉出异样,就算我再不解风情也好,又怎么会丝毫不知?自从上一次与他在牡丹苑相遇,他看我的眼神中,就多了几分温柔和欣赏。那夜我挣开宇文慵跳入泠玉池,他为我披上暖暖的斗篷,眸子里蕴含着无限怜爱

    宇文慵是何等霸气的人,否则怎么会决定放我走?这就是原因,他知道我也知道。

    “清锁”他的声音很轻,第一次这样唤我“原来有些事,瞒不了别人,更瞒不了自己。其实,我也不想”

    “清锁何德何能,到底有哪里值得皇上为我心动?”我避开他灼热又挣扎的眼神,轻叹着说。

    这句感叹是真的。后宫佳丽三千,我不过中人之姿,远算不得国色天香。

    “我也不知道。”良久,他的声音也似叹息,伸手碰触我的发鬓,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似是挣扎片刻,强自甩手背到身后,侧身不再看我,说“也许只是因为一首歌,一阙词或者一个笑容。”

    我想起自己当日在临水亭榭中抚琴清唱的样子,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宇文毓俯视着我,目光幽远如月辉,轻声自语道“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风簌簌的划过,片片落叶纷纷下坠,空气中漂浮着夏末秋初浓郁而衰落的青草味道。我和宇文毓面对面站着,我的感慨,他的留恋,四周寂寂无声。

    “皇上,世事有时变幻无常,很多事情不可一蹴而就,需要静待时机。”我还是忍不住劝告他“不要太锋芒毕露,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毓微微一怔,俊秀的脸上弥漫出一丝满足的神情,扬唇一笑,说“清锁你关心我?”

    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神情,我忽然不忍心说不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知道他迟早会容不下我。”宇文毓的神情忽然刚毅起来,眸子闪着晶亮又自伤的光芒“也许我并不能成事,但我绝对不会放弃努力。何况还有四弟在,日后我打下的根基也不会白费。”

    他此时的表情有些凛然,略显文弱的俊脸上泛着信任与希冀光彩。在我看来,隐隐有种舍生取义的味道。

    我心下微微一惊。原来宇文毓,早有这样的觉悟。宇文护在朝中的根基何其深厚,是要经过许多人的努力才可与之抗衡的。其实宇文邕最终能将宇文护扳倒,也是踏着宇文毓为他铺下的路。

    “帮我好好照顾小蝶。把她放在你身边最近的地方。”我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虽然没有把握可以改变历史,却也想尝试一下。“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联络你的。”

    “嗯。”他愣了一下,点头应了。我知道,答应我的事,他一定会努力做到。小蝶又是宰相府的人,想来宇文护也不会为难她。

    “保重。”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

    多说无益,只是平添伤感罢了。说罢,我踏着一地碎叶,转身离去。

    四.

    背着一袋子金银珠宝,我一个人策马西行。秋日天高,世界好像从来不曾这样广阔无边。

    终于离开了宰相府。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没有想像中那样惊喜若狂。也许经历了这么多,我也开始明白,有些事注定是很无奈的,想得越美好,到头来就越失望。比如金墉城路途遥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到达。比如兰陵王也许对我并我其他心意,而我却一厢情愿地跌入了对他的思念里。

    脑中偶尔也会闪过宇文慵的影子。他俊朗如雕塑的面容,隐忍孤绝的眼神,他手掌灼灼的温度

    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对他心存芥蒂,如果他不是那么霸道多疑,如果他不是总以那样强势的姿态对待我

    如果不是心里已经装下了兰陵王的影子

    或许,我对他,也会有一丝眷恋的吧。

    正在走神间,身下的马儿忽然停住了脚步,左右晃了两下,原地站定。我抬头,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迎面站立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男子策马缓步走近,身着青色锦衣长袍,腰间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金色长剑。我微微一怔,竟然是斛律光。

    “清锁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斛律光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姑娘是去金墉城吧,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我感激一笑,说“你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等候多时了。”斛律光挑挑眉毛,笑容微微有些夸张,道“兰陵王的魅力,世上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抵挡。”

    乍一听到兰陵王三个字,我的心一瞬间沉下去又浮上来,脸颊微微一红,可是看着他夸张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不由问道“兰陵王他长什么样子?”

    “你没有见过?”斛律光一愣,诧异地问我。

    我摇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说“没有呢。每次他都戴着面具有一次我想趁他不备把面具摘下来”脑中骤然闪过我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却意外吻接吻了的情景,脸颊一烫,声音有些不自然,说“可惜没有成功。”

    斛律光眼眸一闪,做一个叹息的表情,说“兰陵王骁勇善战,才智无双。只可惜他那张脸唉!”说着重重一叹。

    “他的脸很丑是么?”其实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他若不是容貌奇丑,又怎会日日戴着那张面具呢?想起那双面具后极美的凤眼,我心中闪过怜惜的唏嘘,说“我跟他说过,不管他面具后的脸是怎样的,我都不会嫌弃他的。”

    这番话是真情流露,所以我的口气十分郑重。斛律光见我这个样子,神情诡异地看我片刻,竟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我怔然不解地看着他,这才收敛住笑意,说“清锁姑娘不以貌取人,情深意重,在下心中钦佩。”

    “你那是钦佩的笑容吗?”我斜眼瞅她,狐疑问道。

    “我这是艳羡的笑容。”斛律光打趣道,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上路吧。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到长恭身边,兑现他的诺言。”

    暮色四合。

    小镇偏僻,远处有连黛苍翠的远山,若隐若现的山峦将四周环绕起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夕阳西下,晦暗不明的光照在金漆的牌匾上。

    上面弯弯曲曲写着:清-水-楼。

    这是清水小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斛律光为我要了一间上房,处在清水楼的西北角,临窗可以看到花园里繁盛浓密的花木和碧绿绵延的荷花池。

    在房间里洗了澡,换身干净简洁的衣裳,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我把镇魂珠系在颈间,平日用衣领遮着。那似乎是惟一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我凝视着他感叹道。仿佛在回应我一般,镇魂珠在我手掌上发出荧荧的紫光。

    这时,窗外忽然飘进一缕清新悠然的琴音,淡淡有如一汪暖泉潺潺流淌,四周还缭绕着氤氲热气,迷茫一片。时而婉转,时而低迷,丝丝入扣,扣人心弦,蓦然回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又凄迷,尾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闭目倾听片刻,心中钦佩,忍不住转身下楼,顺着琴音寻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脑中骤然冒出这句诗来。

    无论技法还是音律,这琴音都无懈可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这余音回转间隐约藏着一抹阴邪之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可还是动听宛如天籁。

    我怎能忍住不去看一看这弹琴的人。

    五.

    天空中飘起细细的雨。绒毛一般,落在残红未褪的花园中,激起阵阵如烟白雾,清凉的细小水滴飘落在脸上,很是舒服。

    细细的雨滴坠在荷塘里,激荡起一波一波的寡淡的涟漪,我站在檐下,远远看着凉亭中弹琴的女子,烟雨蒙蒙,世界都仿佛模糊不清。隔着细雨如丝,远远只见她一袭翩然白衣,乌黑的秀发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拢在脑后,没有留刘海,露出一片高洁的额头,两缕碎发垂在耳前,云鬓处点缀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蝴蝶,轻灵出尘。这样的打扮和气质,只有莲花般天姿国色,超然出世的女子才配得起吧,不由我心中暗想。可是她面上却罩着一片白色轻纱,只能看到她一双眼睛如秋瞳剪水,睫毛上点缀着白色细珠,妙目开合间,如白色蝶翼扑扇飞舞。

    一树海棠在他身边幽然绽放,花瓣和雨水一并在她身侧落下,美不胜收。琴音此刻却缓缓停歇,女子抱起那把通体碧绿的翡翠琴,姿态优雅地撑起一把白底梅花伞,飘然往清水楼的方向走去。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世上竟有如此琴音,和如此气质出尘的女子。我站在长廊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说的好。”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感叹,声音飘忽而清远,异常好听,又隐约觉得异常耳熟。

    我吓了一跳,有人如此接近地走到我身边,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蓦地转过头,只见我身侧正站着一位锦衣男子,侧脸的线条妩媚得无可挑剔,鼻梁直挺,睫毛翩然,薄唇轻抿,拼凑在一起,散发着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妖魅阴柔,肤如凝脂,白皙细致得如白玉一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衣女子远去的方向,一双黑钻一样的眸子深深地望住她,其中似是有无限眷恋。

    良久,等她走远了,从这个角度再看不到一丝影子,他才缓缓回过头来。金冠束发,两侧垂下数缕长长的金色流苏,与乌黑的头发一起搭在胸前,身穿一袭刺花滚金边蓝缎袍子,腰间用金色系着一枚红色玉佩。衣着异常奢侈华美。

    似乎察觉出我疑惑又探究的目光,那人也回望向我,目光相接片刻,他倏忽一愣,忽然间咯咯笑了一声,白葱似的长手一甩“啪”的一声,手中的折扇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只狐媚上挑的眼睛含笑瞥我一眼,说“如此贴切的好诗句,果然出自你口中。”

    说完,轻挥着折扇,姿态娴美地朝与清水楼相反的走去。

    檐下有水声沙沙地响着,细雨如丝。到处都弥漫着沁凉的水雾。

    我望着他华丽妩媚的背影,只是觉得诡异。脑中苦苦思索着――

    他是谁呢?他的声音那么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哎。可是如此人物,要是真的见过,又怎会轻易忘记呢?

    哎,也许因为天底下的美男长得都差不多,所以才会觉得眼熟罢了。

    我挠挠脑袋,转身走回房间。

    六.

    终于能在宰相府以外的地方吃顿晚饭。

    其实来到古代这么久,我还真没有好好看过民间的风土人情。清水楼大堂与冢宰府或者皇宫的宴会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也算是整洁宽敞。住店的人很多,十几张黑漆木桌坐满了大半。

    斛律光胃口不错,正在滔滔不绝地点菜,忽然却凝住神,鼻翼微微颤动一下,似是不确定般,又用力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震惊,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入鹰般向门口看去。

    一个白衣女子自门口走进来,脸上蒙着轻薄面纱,竟就是我所见到的那位弹琴如天籁的女子。身后跟着数个侍婢,都是身穿红衣,没有戴面纱,个个都是年轻美貌。

    一缕特别的香气迎面而来,不是寻常的花香,也不是胭脂水粉的香味淡淡的,却也不像是从她身上沁出来的,倒像是用了某种不散的上好薰香,只消稍微接近,就可沾染上那种独特的香味,久久萦绕不去。

    白衣女子走得近了,身上清淡的香气越加浓郁了些,斛律光眼中的惊疑仿佛得到验证般,眉头重重一皱,双目如鹰般探究地望向白衣女子。

    那一行人却已往楼梯上走去,白衣女子的纤纤背影高傲清绝,不可一世。

    斛律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若有所思,眸子忽然暗黑得深不可测。

    “你怎么了?”我心中诧异,小心翼翼地问。

    “哦,没什么。”斛律光垂下眼帘,明显是在敷衍我,沉思片刻,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店小二说“清水楼的天子号上房一共只有四间。都住了什么人?”

    我心中暗自嘀咕,这斛律光情绪如此波动,居然还能这般谨慎小心。

    天字号房有两间是我跟他住着的。他这样问,无非是想打探白衣女子的消息,却不单单只问她一个人,这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嗯,有两间住的是途经这里的富商,带着女眷,好像是要往齐国去的。”这小二是伺候一楼大堂的,是以并不知道我们就是他口中的“富商”和“女眷”一边高高兴兴收了那一锭银子,说“还有一间房被一位公子定下来,不过好像没怎么住,房间总是空着。”

    “至于这第四间嘛住的就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姑娘了。”店小二往楼上看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别看她的侍女长得都跟天仙一样,却很难伺候呢。她们每次来,我都大气也不敢喘。”

    “哦?她们从哪里来?经常来这儿吗?”斛律光不动声色地追问道。

    “好像是从北边来的吧。”店小二想了想,说“她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每年七月十六就会走,应该是来赏荷的。”

    “赏荷?”我好奇接口道“池子里的荷花并没有开啊?再说,荷花哪里没有呀,难道你们这儿的荷花比别处大?”

    “呵呵,两位客官是外地人吧?二位有所不知,清水楼后面的荷艳塘会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同时盛开,只开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会全部凋谢。我们这儿的荷花虽然不比别处大,却比别处鲜艳动人,不然怎么有人特意过来赏荷呢!”店小二笑道。

    “是吗?那我晚上要好好看看了!”我一听有美景欣赏,不由有些兴奋,复又皱了皱眉,说“可是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节?”

    中元节又称鬼节,传说这一天阎王会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是阴气很重的日子。这荷艳塘专挑这个日子盛开,也真够诡异的了。

    “姑娘说的是啊”店小二面色有些尴尬,笑笑,说“呵,让姑娘给说穿了。其实如果不是这日子邪乎,这样的美景,怎会只有这么少的人来欣赏呢?除了那位白衣姑娘每年都来外,没有人是特意过来赏荷的。”

    “她每年都来,住得离清水镇很近么?”斛律光似乎对赏荷什么的没兴趣,继续追问道。

    “大概不是吧,她们每年都是从南方来,今年却是从齐国那边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只长条的大箱子,珠光宝气的,大概是走生意的吧。”

    斛律光闻言,目光又是一凛,面上却是平静如常,仿佛不经意地说“哦。上菜吧。”

    我有些好奇地看向斛律光,他察觉了我探询的目光,却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知道吗,兰陵王很喜欢兰花。”

    我微微一怔。每一次自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总会有种独特的感觉,有些甜,也有些酸,紧接着是一种莫名的忐忑不安。

    然后斛律光再也没有说话。点了一桌子的菜,总不好浪费掉。我只管大吃大喝,一边不时瞥向沉思中的他,知道如果他不想说,我再追问也没有用。

    倒是该想想今夜要不要赏荷。

    美景我固然喜欢,可是我胆子小啊,专在鬼节盛开的荷花,听起来多少有些

    心中却不由想起兰陵王泛着银色清辉的面具。兰花一样的男子,遗世独立,让我不顾一切想要去寻找。

    如果他此时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怕了

    如果我找到了他,他可会陪我一起赏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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