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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

    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

    说这很美

    ——张楚姐姐

    沉草:

    起风的时候姐姐常常会到山上去。她穿着素色的花布对襟衫,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着,像一只黑色的鸟。她会躺在山顶的草地中央,头发上沾满新鲜又杂乱的青草。她回来的时候我闻到春天的芳香。她到河边去洗头发,在清澈的河水中那些发丝伸展开来,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像尖叫的精灵。她面无表情。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对面坐着。我看到姐姐漆黑的眸子不停地被单薄的眼皮覆盖。看到她努力扒饭一边不安地看钟。看着她慌乱无措的表情。日复一日。有时候饭粒突然哽住了我的喉咙,泪水一涌。

    她总是尽早地叫我上床睡觉,然后坐下来给我讲一个古老的传说,讲某人遇到了某人,然后他们很幸福。她讲故事的神情是从来未有的淡定,据说那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水婴:

    起风的时候姐姐常常爬上顶楼。她穿着这一季最时髦的碎花裙子,在独角辫上装饰美丽的花朵。她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俯瞰这一只巨大的沉睡着的野兽。她告诉我这城市入睡后可爱地像个孩子,像某个她爱过的少年,她点起一支烟,在烟雾中沉迷往事。她回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完全散了。那些花朵,她说她把它们遗落。

    第二天早晨我跑上顶楼,果然看到那些早已枯萎的花,它们已失去了芬芳,只剩下一股苦涩的咸味。顶楼的风很大,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也会有一头随风飞舞的长发,就像姐姐那样。

    那时我还小,于是姐姐在我睡着前给我讲故事,她说:那些枯萎的花并没有死去,它们在她梦里,在她脑中疯狂地生长着,嘶嘶嘶说完她站在了窗边。我在睡眼朦胧中看到她脸上闪烁着飘忽的光芒。我相信,她会是个御风飞行的魔女,从那一刻起。

    鸭子:

    把文章打到电脑上的时候,我才想到她。她是我姐姐。我想我也许可以写写她。也许潜意识里,这篇文章就是送给她的。

    姐姐,我对她的印象并不那么深。妈妈告诉我,小时候我生病,她来看我,摸着我的脸说我像只可爱的小兔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学生吧。穿鼓囔囔的厚衣服,戴红边眼镜。

    姐姐,你相信吗?原来我全都记得。

    沉草:

    我很少见到父亲。有时候是一个匆忙的背影。我记得他很高大,宽阔的肩膀仿佛可以扛起一座森林。我起床的时候姐姐还在屋子里,她的头发里插着一朵雏菊。她转过头来看我。于是那朵雏菊掉了,落在煮着早饭的锅里,被沸腾的水烫的疼痛不已。她看了我一秒钟,然后又转过身去为我盛早饭。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雏菊的事。可她冷淡地,低垂着眼。那朵雏菊在白色的饭粒中辗转哭泣。可她没看到也没听到,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把碗放在我面前,然后独自上山去了。我吃掉了碗里那朵雏菊。它新鲜的绿色的血液浸透我的牙齿,它柔软的身体被我弄的粉碎。

    有时候我向姐姐问起父亲的事情。我问她父亲为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甚至不见我一面。她只是很平淡地说:“他夜里见过你了。”

    “但我没有。”

    她转过脸来,两只眼睛盯住我:“你真的想见到他吗?”

    “他是我父亲啊。”

    “是啊。他是。”她摸了我的头一下,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水婴:

    我很少见到父亲,他不在这个城市里。我只能偶尔在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沉着而淡定。他询问公事般地问我问题,健康学习生活。每一样都是定式。然后是姐姐。姐姐猛吸一口之后灭了烟。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那些问题,仿佛在背诵标准答案一般。她叫父亲“那个男人”她说她不爱他,他只是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到这个世界上挣扎的权利。她说世界是一个俱乐部,它那么热门以至于你要凭关系才能进来,一个进来折磨和被折磨的权利。她说话的时候躺在床上,伸长了瘦弱的手脚,仰望天花板。

    她看到我无措的样子,把手里的橡皮鸭子捏得皱成一团。她爬起来抱住我,只是说:水婴,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不是吗?我们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世界就是这样,你会明白的。

    但是我并不明白,我依然盼望每周一个的电话。那个沉着淡定的声音,问我公式般的问题。我依然羡慕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宽阔的街上,走进灯光眩目的百货商店。姐姐也在看着。我转过身,她眼里分明是破碎的疤痕。

    鸭子:

    好巧。我写到这里妈妈告诉我姐姐回家了。我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写东西送给她,告诉她我最近过的不好。尽管我和姐姐,并不亲近,甚至有些疏离。通话结束以后我决定暂时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继续把这篇文章写完。因为我想在见到她的时候可以把写好的文章给她。

    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文章是因为她而写。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我确定她的父母在她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无法认真去承受的时候离开了对方。我坐在饭桌的对面看她,看她谈笑风生,露出雪白的牙齿,心里想着她是否真的快乐,真的开心?结果她突然哭了,只是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那时候我几岁,不知道。可我确定我那时候已经养成了现在的习惯,坐在一边安静地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并把它们当作我的养料。于是我就坐在她的对面一直看着,看她的哭泣,狼狈不堪。听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并不快乐。

    姐姐,相信吗?原来我一直记得。

    沉草:

    母亲是我见过的,但我已经记不清了。她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死去,她死时我并没有开始记事。姐姐有时会说起她。她说母亲是美丽的女子,她有黑色柔软的头发,笑起来像春天的溪水。于是我在春天跑到河边,却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姐姐说山那边的河水,才是母亲的笑声。她说那条河叫沉草河,我就在那里出生。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并不属于现在居住的宁静村庄。我属于山的那边,那里有我的母亲,还有和我一样名字的河流。我想,姐姐在山顶,是否在向山的那一边眺望。看到过去的日子在风中都吹散。她笑着看我,甩了一下乌黑的头发。我想那就是母亲生前的模样。

    水婴:

    母亲是我见过的,但只是在照片里。姐姐说她死了。“她想要退出俱乐部,所以她退还了门票。”她这样告诉我。她还说她爱母亲。她领我到房间里最大的镜子前面,说:“你和她一模一样。”我从巨大的银镜前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容:剪着凌乱的短发,眼皮单薄,唇色绯红,皮肤苍白。

    “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留长长的头发了。那时,你就真的和她一样了。”她把头靠近我的脸庞,轻轻地说:“她把门票让给了你,她说你应该好好玩。”

    姐姐告诉我这个国家的北方,有一座巨大的城市,有眩目的霓虹灯和高架桥。那里有一个酒吧叫水婴。我就在那里出生。“你该找到它。希望它不要在你长大前被拆掉。”我想要快快长大,即使只是为了陌生城市里的同名酒吧。那天的梦里,我看到自己披肩的黑色长发,它们最后都掉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纠缠不休。

    鸭子:

    我想也许我并不太了解她。再加上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模糊了。我经常会对别人妄加判断。没有根据地揣摩别人的心思。也许父母的离婚对她并不代表什么。也许她也会像我一样冷眼旁观。也许她哭只是因为她想哭。

    我是自私的,我把见到的人都当作了自己的私人财产,把他们的悲喜都看作了自己的养分。于是我就这样的状态下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喜欢在别人说话的时候等待着情节发生。即使对于她也是一样。关于她的记忆经常是模糊地仿佛破碎,但有时候却那么清晰。我记得有一次也许是我生日,然后姐姐和其他人都送了用彩色硬纸包装的果冻。我们都围在小圆桌旁边,手里拿着大人们塞给的果冻,好奇地看着对方。桌子中央放着点了蜡烛的生日蛋糕。那年也许我五岁,姐姐八岁。我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真的都是孩子。

    姐姐,相信吗?我确实全都记得。

    沉草:

    夏天来了,所有的枝条都开始蔓延,花朵开放得仿佛燃烧了自我。姐姐开始沉静下来。她极少去山上了,只是偶尔在屋子中央停留,感受一股闷热的穿堂风。但夏天是属于我的。我和村子里其他的男孩子们一起,上山捉鸟,下水捕鱼。我们经过一片草地,我看到了怒放的雏菊。我离开了其他人,独自走进了雏菊地。我试着躺下来,就像姐姐春天时做的那样。天黑下来之后我才起身回家。我穿过树林,看到了村庄里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了我的姐姐。我开始狂奔。闷热的风抚摩我的脸庞,穿过我渐渐长起来的头发。我看到姐姐站在家门口等我,看她不时地徘徊几步。我加快了速度,如愿以偿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她问我是否去了山上。我点头说是。

    她走上来,用手拿去我头发里残留的雏菊,然后把脸埋了进去。她说:你头发里有青草的香味。我忽然想到她也许并不快乐。

    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

    她一直是沉默的一个人,埋头做着家务,操持一切。她很少在我面前笑,当然也很少哭,几乎没有过。我以为她只是习惯了平静的生活,习惯了只有我和她在家的日子。我们都一寸寸长大。

    水婴:

    夏天来了,姐姐换了新的男朋友。我看她穿上已经开始过时的碎花裙子,涂粉红的唇膏去约会。她下了楼,高跟鞋的声音像在演奏一首完美的乐曲。我俯在阳台上向下看,那个男孩子有挑染成蓝色的头发,穿印着大写英文的大号t-恤,破了洞的牛仔裤,左手上布满文身。姐姐说他是个乐队的吉他手。

    她说:“水婴,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是做一个吉他手的骄傲女友。到现在,我交过五个吉他手男友。可我并不觉得多么快乐。”然后她用被子蒙住头哭了。她用力的抽泣着,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我在空空的房间里,不知所措。她说:“没有人爱你。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孤独。”

    半夜的时候她起来找烟,步子散乱身体倾斜。她找到一双拖鞋,穿着它走过客厅。“啪啪啪”的脚步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看到她拿着空的烟盒一个劲地发呆。风吹起她的乱发和白衬衫,那衬衫膨胀起来,像一只气球。她的头发垂到脸上遮了眼睛,她手上有霜冻的痕迹。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落魄。

    我爬下了床,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间,来到她的身后。她发现了我,她问我:“你梦到了什么?”我说:“我梦见那些雏菊又活了。它们纠结地疯长着。嘶嘶嘶”她转过身来抱住我:“你是大孩子了。”她说。蓦然间,我感到身体深处一阵抽痛。但我没有反抗,甚至不吭一声。因为我知道,那是长大必须经历的过程。

    嘶嘶嘶,那些雏菊无法抑制地占据着我的头脑。

    鸭子:

    夏天的时候姐姐回家了。她从上海回来。她考上了同济,是我们的骄傲。我记得她穿着绿色的鱼尾裙,粉红色的上衣,领子很大,荷叶边翻滚着。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活泼了。但我依然无法摆脱自己的疑问,她是否真的很开心。我想,她把自己扮成开朗时尚的上海女子,跟上海的红颜遗事中的姚姚努力去遮掩自己的伤口,是否是一回事。

    我记得我曾经试图去写一些关于她的东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篇文章被我放进了“未完成”文档里面,从此就被我忘记了。直到现在我写到她,才又翻出来看。我诧异地发现不管哪个时期,我对她的看法一直都没有变过,那就是我总以为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幸福圆满。有时候我怀疑,我是否在妒忌她。就像我妒忌cxy可以知道一切以后还继续笑着面对。

    我妈妈告诉我她高三的中午,都是吃妈妈包的饺子,整整吃了一年。我突然想知道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高三,她是怎样付出的努力,又是怎样面对那一张录取通知书。

    姐姐,相信吗?我真的在乎。

    沉草:

    这一天我起来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了。屋子里留下了烟酒的味道,这证明着父亲来过。但他并不在这屋子里。屋子里只有我一人。我想姐姐是去了河边。我跑到河边然后看到了她,她在反复地洗着她的长头发,头埋得那么低以至于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我看到她的头发因为过分地漂洗而脱落,一丝一丝,顺着河水的波涛远去。

    我在背后叫她。她听到以后诧异地转过身来,说:“你怎么来了?”她的长头发从河里面直起身来,湿漉漉地贴在她的后背和脸上。她的脸色绯红。

    “你不用这样用力地洗头发。”我说。

    “它们是我的头发。”她说完又转过身去,头发又一次在清水里荡漾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听到了一种尖锐的叫声,它们说:嘶嘶嘶

    水婴:

    这一天我起来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了。我走出房间,看到她在帮我整理行装。她说我应该去北方那座城市。她说你不准说你不想离开我。我看着她匆忙的背影,看到巨大的绿色行李箱堆在房间的一角。她走过来拿过我手里捏着的橡皮鸭子。她说:“你不会再需要它了,真的。”说完她把那只鸭子扔出了窗外,神情坚决。我冲到窗边看到那只鸭子飞速地下降,直到落到这城市灰色的街道上,孤独地躺在了那里。

    忽然,我觉得我也不再需要姐姐了。真的。

    鸭子: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姐姐还在念中学,而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她到我家里来,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她要写一封假的情书去耍耍她的班长肖李。她借了我的作业纸并且要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们窃笑着。她念着情书的内容,琢磨着各把字句,忍俊不禁。她想起要怎样把情书放到那个男孩的抽屉里去,眉头微微皱起来,非常好看。

    有的时候想起这段,我认为那时候她还是最真实的,还没有学会掩饰和表演。她还是个爱恶作剧的小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笑容可以弥漫整个脸庞。忧伤也亦然。

    后来那情书果然如愿以偿地放到了那男孩的抽屉里。她见到我就告诉我他的反应啦,什么表情啦之类的,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那样长大了,明白了把一切的快乐悲伤都藏在脸庞的后面,然后自如地做出各种表情。正如我也长大了,也明白了个中滋味,也明白了某些隐忍的痛苦一般。

    姐姐,你相信吗?我真的全都记得。

    沉草:

    我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在屋子里煮饭了。我诧异地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短发。它们似乎愤怒地竖直了起来。她转过头来冲我微笑,笑容里像草地里盛开的雏菊。她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告诉我剪完头发以后感觉还不错。我站在那里看她,看她短发下仓促露出的青色头皮。

    她说她已经厌倦了长发,厌倦了梳洗它们的繁琐程序,厌倦了起风的时候它们纠缠不休。她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镇定,不悲不喜。但我的心却实在地痛了起来。我明白那些雏菊再也不可能在她的头发上停留,那些风再也无法穿过长发掀起一阵叹息,那只黑色的鸟再也无法飞翔起来了。我不明白——尽管我早就有预感——但我依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舍弃一头乌发。难道她不知道那让她多么美丽?

    但姐姐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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