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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是个小地方,地处北运河边儿上,离京不远。
虽然它是个小地方,然而由于它地处北运河边儿上,所以客商来往,商运繁忙,相当热闹。
一艘双桅大船,静静地泊在杨柳青,船头上并肩站着两个人,各挽着胳膊,望着运河里往来的船只,以及岸上穿梭般人群。
一个开了口,他是个白脸小胡子:“近了,再上去百多里路,我都能闻见味儿了。”
另一个笑了,半截铁塔般魁伟络腮胡大汉:“你的鼻子真灵,这坐船我是大姑娘坐花轿,生平头一遭儿,怎么样,舒服不舒服?”
那白脸小胡子道:“不管怎么况,总比你迈着两条腿走路好。”
大个子摇摇头道:“要以我,我宁可迈着两条腿走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人一站到船上,眼一瞧见水,心头就砰砰跳,两条腿直发软。”白脸小胡子笑笑道:“行了,说话小声点儿,这么大个子,让人家听见能笑掉大牙。”
大个子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好笑的,没坐过船嘛,无论什么事儿,谁没个头一遭儿,这就跟洞房花烛夜似的,当天晚上吓得心头小鹿儿乱撞,第二天就”
“行了。”白脸小胡子拿胳膊撞了他一下,道:“别缺德了,马上就要开船了,你留神点儿吧。”
大个子当真一紧,连忙闭上了嘴。
白脸小胡子忽然往岸上一呶嘴,道:“瞧瞧哩,那是干什么的?”
大个子循着小胡子嘴呶方向望去,只见四个服饰齐全,挂腰刀的汉子,两前两后在人群里走着,拥挤的人群纷纷让路。
大个子道:“瞧出来了么,都是练家子,怕是管漕运的。”
“错了。”白脸小胡子一摇头道:“不是管船的,是管人的,硬是直隶总督署‘巡捕营’的。”
大个子浓眉一耸,道:“太招摇了些吧。”
白脸小胡子笑道:“兔崽子不知道跟谁玩心眼儿,这是明的,还有暗的,以明的吸引人注意,谁也就不会留意那些暗的了。”
大个子道:“你瞧见暗的了么?”
白脸小胡子嘴又往岸上一呶,道:“喏,瞧见了么,树下站着的那一个,小茶馆儿,紧靠外坐的那两个,怕都是。”
离岸丈外有一排柳树,柳树下抱胳膊站着个穿裤褂的中年汉子,腰里微微鼓着。
离这排柳树十几步光景,搭着一座草棚,那是个小茶馆儿,紧靠外坐着两个穿长袍的汉子,腰里怕也藏着家伙。
大个子“嗯”了一声道:“九成九,你瞧,这三人六只眼,跟他娘逮兔子儿似的,直在人群里搜索。”
嘴往前一呶,道:“那两个怕也是。”
白脸小胡子道:“哪俩?那堆货边儿儿上那俩?”
离茶馆儿不远处边堆着一堆待装船的货,一麻包一麻包的,那堆货旁边站着两个黑衣壮汉子,冷眼旁观正瞧着那三个。
大个子“嗯”一声道:“你瞧瞧像不像?”
白脸小胡子,摇摇头,笑道:“你弄错了,那俩怕是那位姑娘手下的。”
“‘乌衣门’的?”大个子道:“不会吧,几天了,她们走在咱们前头,还没有过去么?”
白脸小胡子道:“哪谁知道,我只是猜”
只见站在柳树下的那个穿裤褂的汉子,一双锐利目光扫向那两个黑衣汉子,那两个黑衣汉子头一低转身走了。
穿裤褂的汉子沉不住气了,神色一动,立即跟了过去。
他这里一跟,茶馆儿里坐的那两个也站起来出了茶馆儿。
大个子眼一睁道:“糟了”
话没说完,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撒腿就跑。
这一跑更糟了,那三个一声叱喝,放步就追,这一追立即引动那些明的,拔出腰刀吆喝着追了过去,沿运河岸一带大乱。
大个子浓眉一扬就要动,适时,原停在岸边的一辆高篷马车驰动了,在惊慌的人群中往北而去。
白脸小胡子两眼精光一闪,突然笑了,伸手拦住了大个子,道:“妙计,你瞎操什么心。”
大个子还不明白,一怔问道:“怎么了?”
白脸小胡子嘴往已驰出老远的马车一呶,道:“没瞧见么?人家过去了。”
大个子瞧见了,也明白了,又复一怔。
只听身后有人说道:“没错,人家过去了。”
两个人齐转身,眼前站着个俊朗年轻人。
白脸小胡子道:“少爷,您瞧见了?”
俊朗年轻人点头道:“计是不错,只是人家恐怕不会那么傻,往上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关口呢!”
大个子道:“他为什么不走水路?”
俊朗年轻人摇摇头说道:“水路并不见得好走。”
大个子道:“那咱们为什么要走水路?”
俊朗年轻人笑笑说道:“铁大,走哪条路都一样。”
铁大皱眉说道:“可是在水上我施展不开。”
商二道:“你有出息,站在船上跟在陆地上有什么两样,你根本不知道少爷的用心,你知道少爷为什么包下这条船么?”
铁大愣愣地道:“为什么?”
商二嘴往前一呶道:“瞧瞧那条船。”
铁大抬眼望去,只见离那船不远处另泊着两条双桅大船,用铁链子连着,两条船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穿着都相当气派,每条船的船头船尾,各站着两名打扮利落的汉子,像守卫站岗一样。
铁大道:“那是”
商二道:“少爷打听过了,那是山东巡抚内调,官船两条,天黑开船,只要跟着那条大船走,黑夜里看不清,一混也就混过去了。”
铁大咧嘴笑了:“还是少爷行。”
这时候已然日头偏西了。很快也天黑了,那两条船桅上挂上了灯,两盏大灯。
接着,那两条大船解缆抽了跳板。
傅少华当即也吩咐船家挂灯,解缆,抽跳板,在那两条大船还没动之前,他突然下令开船。
铁大道:“少爷,不是说跟着那条船么,怎么要走到他们前头?”
傅少华道:“我改变了主意,走在他俩前头更方便些。”
他们这条船刚超那两条大船,那两条大船也动了。
三条船成一线,夜色中但见船影轻移,灯光晃动。
后面那两条船上,不时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铁大道:“听听哩,人家多乐!”
商二道:“乐也不行么?关你什么事儿,巡抚内调,加官晋爵,要是我也乐。”
铁大道:“山东巡抚,是”
商二道:“不认识,我没有那么好福气,那么大造化。”
傅少华一旁说道:“夏保桢,是个汉人,任山东巡抚多年,卓有政声,为人也颇为耿介。”
铁大道:“他要是个好人,就不该在这个朝廷里做官。”
傅少华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单看他善待山东百姓,就知道他良知未泯,这样救百姓于水火,未尝不是另一个法子。”
商二道:“但愿他用心是这样。”
初更了,后头两条大船灯火通明,连运河里的水都被照亮了,那阵阵的微笑依然,夜色中传出老远。
铁大道:“少爷,水路关口什么时候到?”
傅少华道:“‘水师营’在北运河没有关卡,每隔五里一查,再过三里应该有一处水上关卡。”
铁大道:“那还远。”话声方落,只听后头两艘官船传来“扑通”两声水响,像是有重物掉进了河里,紧接着一声尖叫划空响起,两条官船上的嘻笑霎时全没了声。
铁大一怔道:“怎么回事,有人掉下河了?”
铁大一眼瞥见后头两艘官船船边水里,一连冒出几条黑影,一个接一个地都上了两条官船,没听见一点水响。
他神情一震道:“出事了,少爷快看”
只听傅少华道:“我看见了,在北运河里劫官船,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铁大这时候也看见了,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商二道:“少爷,咱们”
傅少华道:“我别的不冲,只冲他那政绩跟官声了。”
说话间那两条官船停了下来。
商二估量了一下距离,道:“少爷,两下里距离至少也有二十丈。”
傅少华道:“我知道,咱们落下帆,顺水退回去。”
铁大当即吩咐船家落帆。
商二道:“三条船等于一块儿,他们怎么单挑上那两条!”
傅少华道:“怕跟咱们一样,早在杨柳青就打听清楚了。”
北运河水颇急,一旦落下帆,就这两句话工夫,这条船已然靠近头一条官船,夜空传来一声沉喝:“王八羔子不长眼,想撞船不成,还不快停船。”
铁大道:“娘的,真和气”
一提气,他正要发话。
傅少华拦住了他,这时候两条船近在咫尺,后头官船上的情景,除了船舱落窗户,关门,无法看见里头之外,舱外的一切已可看得清清楚楚。
船头船尾共站着六个人,俱是一身水靠,手里也都拿着兵刃,蒙着脸,看不清面目。
傅少华命船家停稳了船,然后扬声说道:“后船上的朋友,请出来一位答话。”
船头一名蒙面汉子冷冷说道:“有什么跟我说也是一样。”
傅少华凝目望着那汉子道:“朋友们是江湖上哪一路的?”
那蒙面汉子道:“你管得着么?”
铁大道:“说话客气点儿。”
那蒙面汉子道:“不客气又怎么样?”
铁大道:“不客气我丢你进河里喂王八去。”
那汉子火上了,冷笑一声道:“朋友好话。”
闪身要扑。
只听一声冷喝传了过去。
“慢着。”
一条黑影从后面那条官船上掠了过去,疾若鹰隼,矫捷异常,他落身船头,一抱拳道:“三位是哪一路的?”
傅少华打量了来人一眼,只见他是一身漆黑水靠,蒙着面,中等身材,但健壮异常,道:“我三个是江湖路上,阁下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三位既是江湖道上的,就该知道江湖道上的规矩。”
傅少华道:“那是当然,我只是想弄个清楚”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在下是黄河水路的,奉我们瓢把子之命,借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派个用场。”
傅少华“哦”一声道:“原来阁下是‘黄河十二水寨’‘四海龙王’阎瓢把子属下的豪雄”
“不敢。”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既然知道我们的瓢把子,那就好说话”
傅少华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不过我想弄清楚”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在下刚才说过了。”
傅少华道:“我也听见了,只是阁下没有说要借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派什么用场?”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个在下不便明说,江湖各路,各路有各路的秘密”
“诚然。”傅少华点点头说道:“只是‘黄河十二水寨’闯到北运河来做案,未免太不给北路朋友面子吧?”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错了,这北运河是黄河支流”
傅少华笑道:“阁下这说法牵强,也有点强词夺理,要知道黄河的支流不在少数,若都归于黄河,别路上的朋友就要饿死了,事实上黄河叫黄河,这条河却叫北运河,离黄河太远了。”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何不明说来意?”
傅少华道:“阁下懂江湖规矩,当知见面分一牛这句话?”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笑了:“原来三位想分杯羹”
傅少华道:“阁下错了,真要说起来,是‘黄河十二寨’远离地盘儿抢我三人的财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讶然说道:“阁下这话”
傅少华道:“阁下以为我三个在杨柳青包这么一条双桅大船,偏等天黑再开始,而且走在两条官船前头是干什么的?”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么说是‘黄河十二寨’的不是?”
傅少华道:“恐怕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笑点头道:“那也容易,这样吧,算‘黄河十二寨’见面分一半,两条官船上的人都在这儿,三位要的是哪几个”
傅少华没等他说完便道:“我要夏大人全家。”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怔笑道:“三位占的便宜太大了。”
傅少华:“这种事原本该有个宾主之分。”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样吧,‘黄河十二寨’只要夏保桢一人,其他的”傅少华摇头说道:“抱歉,我碍难从命。”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目现精光,道:“阁下,‘黄河十二寨’已经相当让步了,阁下该知是”
傅少华道:“不行,我为主,只有我先拣,拣剩下的才归‘黄河十二寨’。”
只听适才那汉子怨声说道:“八爷,您真好心情,跟他们罗嗦什么,干脆丢进河里算了。”
铁大冷冷说道:“我三个可不像两条官船上的人好应付。”
那汉子怒笑说道:“让我试试。”
他一摆手中兵刃,又要扑。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拦住了他,目注傅少华道:“朋友”
傅少华抬手说道:“阁下别再说了,最好也别动武逞蛮,只要哪一个一动手,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我全要,一个不留。”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仰天长笑道:“阁下真是快人快语,何不早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借这条船上分一个高下吧。”
傅少华目光一凝道:“阁下真要动手逞蛮?”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胃口奇大,欺人太甚,‘黄河十二寨’不得已,只有看看阁下三位凭的是什么?”
铁大道:“就凭我三个这六只手。”
他闪身就要扑过去。
傅少华拦住了他,望着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我不愿意动手,那会伤了江湖同道的和气,我也懒得过去,阁下快把夏大人全家送过来吧。”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三位既是江湖路上的,怎么替虏官撑腰”“你错了。”傅少华摇头说道:“我不是为虏官撑腰,我是为一个颇有政绩的爱民好官尽点心力。”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冷笑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三位只要自信能救人,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傅少华道:“这话是你说的?”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不错。”
傅少华一点头道:“那好,我这就过去。”
抬腿迈步向船跨去,两船距离虽说近,但也在一丈开外,傅少华这么一跨步已到了对船船头。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看得一怔,急忙惊喝:“截他。”
喝声中,两个汉子扬起兵刃扑了过来。
傅少华连手都没抬,只有铁大、商二护驾,两个汉子如何是他俩的对手,他俩只一抬手,那两个已然连人带兵刃离船飞起,直往北运河中栽去。
这条船上,船舱里不知道,单舱外就有六个穿水靠的蒙面汉子,加上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共是七个。
两个栽进了河里,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没动,另四个大喝声中一起扑了过来。
而铁大、商二抬手投足间,他四个又躺在了船上。
那中等身健壮汉子沉不住气了,转身要往船后跑。
傅少华当即说道:“留下他!”
商二应声而动,闪身追至,探掌便抓。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个转身,一柄分水刺直递商二心口。
商二“哟”地一声道:“动家伙了,朋友,玩这一套你还差点儿。”
一掌敲在那健壮汉子腕脉上,那健壮汉子闷哼一声撒了手,商二跟着抬手,一下拂在他喉结上,眼一黑,气一闭,砰然一声躺下了。
傅少华扬声说道:“舱里还有哪位?出来吧。”
舱门开了,哆嗦着出来个下人打扮汉子,脸都白了,颤声说道:“这这位爷,舱里没他们的人了。”
傅少华道:“夏大人在哪一条船上?”
那汉子道:“在在后头船上。”
傅少华双眉一扬道:“铁大留在这儿,商二跟我过去。”
带着商二扑向后船,适时后船已知前船生变,已然放船顺流而下,出了四五丈外。
四五丈难不倒傅少华跟商二,只一提气便已双双扑上后船,脚刚沾船头,几蓬暗器满天花雨般打到,商二先冲开路,一溜烟般扑向船舱。
四名汉子抡兵刃由两边船舱扑到,商二以一敌四,没出三招,四名汉子全倒了下去。
傅少华跨步而至,道:“夏大人在何处?”
那瘦高汉子冷然说道:“在舱里。”
商二迈步要闯。
那瘦高汉子横身上拦道:“别动。动一动夏保桢就没命了。”
傅少华道:“这么说舱里还有你们的人。”
那瘦高汉于道:“那是当然,于什么都要保留个退路。”
傅少华道:“你可知道前船的人已落入我手?”
那瘦高汉子道:“想也知道。怎么样?”
傅少华道:“我以前船‘黄河十二寨’的人,换夏大人一家。”
那瘦高汉子哼哼冷笑说道:“你倒会打算盘啊,再有十船‘黄河十二寨’的人,也换不了夏保桢一家。”
傅少华“哦”地一声道:“夏大人一家,在贵瓢把子心目中,这般重要么?”
那瘦高汉子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跑这么远到河北来了。”
傅少华眉锋一皱道:“我就想不能,贵瓢把子要夏大人家小何用?”
那瘦高汉子道:“这是‘黄河十二寨’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傅少华淡然一笑道:“好吧,我不问,不过有件事我要弄清楚,贵瓢把子来了么?”
那瘦高汉子道:“我们瓢把子何等身份,这些小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傅少华道:“我早想拜识,如今看来,我和贵瓢子的缘份不够。”
那瘦高汉子道:“你本不配。”
商二冷冷地说道:“小心河上的风大,在我家少爷的面前,阎腾蛟他还够不上个人物。”
那瘦高汉子道:“你也留神闪了舌头。”
商二还待再说,傅少华抬手拦住了他,道:“阁下在‘黄河十二寨’任何职?”
那瘦高汉子道:“无名小卒一个!”
傅少华道:“客气了,拿下你该能换夏大人一家。”
跨步欺到,五指递出。
那瘦高汉子没料想到傅少华敢动,也没想到傅少华来得这么快,大吃一惊,挺掌就迎。
傅少华不容他出手,掌势一错抓在瘦高汉子来掌腕脉上,左手一指闭了瘦高汉子穴道,然后带着他冲进了船舱,他跨步、出手、制人、进舱,一气呵成,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便连紧随他身后的商二都没能看清。
船舱里,五个人,一个瘦削清瞿便服老者,一个福态老妇人,一个绝色姑娘,两个妙龄青衣少女。
两个“黄河十二寨”的汉子兵刃架在老者跟老妇人肩上,老妇人有点惊慌,老者却平静从容,大有视死如归,懔然不可侵犯之慨。
傅少华进舱一手按在瘦高汉子头上,冷然说道:“丢下兵刃从后舱出去,我放你二人一条生路,你俩个敢伤夏大人伉俪毫发,我先杀这个人。”
嘴里说着话,两眼射出威凌,直逼两个汉子,眸光如两把霜刃,几乎令人不敢对视。
那两个汉子有点迟疑。
傅少华上前一步道:“我再说一遍,丢下兵刃从舱后出去,我放你二人一条生路。你们敢伤夏大人伉俪毫发,我先杀这个人,然后在你二人身上索十倍偿还。”
他双目中威凌让人觉得,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只听左边一名汉子开了口:“阁下当真放我两个?”
傅少华道:“我向来说一句算一句。”
那汉子道:“我附带一个条件,你放我们十一寨主。”
傅少华道:“怎么,他是一名寨主?”
那汉子道:“不错,若是我家寨主回不去,我们即使回去也是死。”
傅少华道:“‘黄河十二寨’的规法这么严,这么狠么?”
那汉子道:“这是我们总瓢把子亲订的规法。”
傅少华微一点头道:“好吧,我答应放他。”
那汉子道:“大丈夫一言?”
傅少华道:“我刚说过,我向来说一句算一句。”
那汉子望了傅少华一眼,二话没说,带着兵刃一个旋身扑向后舱。
他一走,另一个也跟着转身扑向后舱。
傅少华突然喝道:“站住!”
后一名汉子硬生生收住扑势,转过身来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少华道:“告诉你的同伴一声,我要你们这位寨主送两艘官船一程,到了该放他的时候我自放他,别说我言而无信。”
那后一名汉子道:“阁下这是”
傅少华道:“我不能不防你们水底弄鬼。”
那后一名汉子目光一转,就要扑回来,但他身形刚动,傅少华已然到了老妇人身后,正截住他,道:“我一句算一句,你最好别再打坏主意。”
那一名汉子没想到傅少华这么快,大吃一惊,翻身便跑。
傅少华笑了,转身过来冲着清瞿老者一抱拳道:“大人受惊了!”
拉起那瘦高汉子就要出舱。
只听那清瞿老者唤道:“这位侠士请留一步。”
傅少华停步回身,道:“大人有什么教言?”
清瞿老人站起来拱手说道:“我还没有谢过相救”
傅少华横跨一步,道:“大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草民不敢当这个谢字,更不敢当大人这一礼。”
清瞿老人道:“我逆旅之上,身着便服,请别把我当官。”
傅少华一想,难怪夏保桢任巡抚多年,卓有政声,他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这般和气,这般平易近人。
口中说道:“草民的船在前头,惊变已平,前途有这人为质,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故,大人请下令开船吧,草民要告辞了。”
他还没动,夏保桢已然跨步上前,招手说道:“慢着,容我问一句,侠士是往北去,还是往南去?”
傅少华道:“草民是往北走。”
夏保桢道:“这就好办了,侠士那艘船且让它空着走一段,请在我这艘船上盘桓盘桓,我要略表谢意。”
傅少华道:“草民不敢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人一向如此,大人何必耿耿于怀。”
夏保桢道:“我虽在轩冕,但素慕草莽侠义,朱郭之流,在山东这多年,每每便服私出寻访,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为官多年,身上沾了官气让人一见远远就避开了,始终没碰上一位,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而且又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以一个初相识的朋友身份相邀,阁下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么?”
的确是位亲政爱民的好官。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大人这么一说,倒教草民”
傅少华目光扫动,迟疑未坐。
“不错。”夏保桢看出来了,道:“这些都是我的内眷,只是若不是侠士你,别说内眷了,恐怕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还有什么好避讳的,来,来,来,索性彼此见见,相信她们都会以结识你阁下为荣”
一指老妇人道:“这是拙荆。”
傅少华忙见一礼:“夫人。”
夏保桢又一指那位绝色姑娘道:“这是小女。”
傅少华微一欠身:“姑娘。”
夏保桢道:“舱外还有一位,请进来”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好意,草民还要让他通知前船另一同伴去”
只听商二在舱外高声说道:“少爷,夏大人好意,不可违拂,却之不恭,您在这儿坐坐吧,我跟铁大前船开道去。”
一阵衣袂飘风声往前而去。
夏保桢神色为之微动。
傅少华道:“他放荡惯了,失礼之处,大人见谅。”
夏保桢扬手说道:“江湖本是慷慨狂放之士,倘若一天到晚拘这些小节江湖行走,非烦死等死不可,江湖英雄,草莽豪杰不同于常人处在此,让人仰慕心仪处也在此,官场中的应对繁礼,每多虚假,我最厌恶,见了这种不拘小节的豪放洒脱,头脑为之一醒,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舒服。坐,坐,咱们好好聊聊。”
傅少华称谢落座。
坐定,夏保桢凝目问道:“刚才那位,是阁下的”
傅少华道:“刚才那人是草民的同伴。”
夏保桢眉锋微微皱道:“我刚才说道,江湖豪雄狂放洒脱,令人头脑为之一醒,阁下别草民、草民的,好么?”傅少华微微欠身道:“大人既有所论不敢不遵,我改了就是。”
夏保桢点了点头道:“这才是,刚才我好像听他叫阁下少爷。”
傅少华:“他原是跟随先父的。”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令尊是”
傅少华道:“先父也是江湖中人。”
夏保桢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没请教,阁下贵姓。”
傅少华道:“不敢当,我姓傅。”
夏保桢道:“原来是傅侠士,傅侠士府上”
傅少华道:“大人,我是中州人氏。”
夏保桢点头说道:“中州地灵人杰,文风特盛,错非中州,也不会出傅侠士这等俊彦。”
傅少华道:“大人过奖,在一般人眼中,江湖人个个亡命徒”
夏保桢摇头说道:“傅侠士错了,我头一个反对这种想法,别的不说,单江湖上那种豪放、率真与高义,就是官场中找不到的。”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
夏保桢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我不能不这么说,傅侠士不像传说中的江湖人,在想像中,江湖人个个健壮结实,而傅少侠文质彬彬,一表人材,举止也好,谈吐也好,装束也好,完全像个儒雅读书人,或者是贵公子。”
傅少华微微笑了笑道:“大人夸奖,在一般人想像中,江湖人应该是健壮粗野,碗酒块肉,动辄拔剑的,其实不然,江湖人不乏知书达礼之人,不乏文约儒雅之士,也不乏那胸罗渊博,饱学文武的奇人异士。”
夏保桢点头说道:“这我生平深信,只恨我无福无缘,好在今天毕竟见着一位。”
傅少华道:“大人高看我了,在整个江湖来说,我是末流。”
夏保桢道:“傅侠士客气了”
忽一凝目,问道:“傅侠士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傅少华神情微暗,道:“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夏保桢怔了一怔,歉然说道:“傅侠士,我无心”
“不敢。”
傅少华道:“生老病死,无人能免,尤其江湖,过的更是刀口舐血,朝难保夕的风险生活。”
夏保桢点了点头感慨地道:“江湖上如能免去这些血腥厮杀”
傅少华道:“大人,这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要根除厮杀争斗,必须从改变人心着手,人若一天不能铲除贪婪之心,这血腥厮杀便永无休止。”
夏保桢在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动容说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傅侠士这种见解相当的对,小处看江湖,大处看世间,流血事故皆起自利名贪婪,那些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令人羡煞,唯有他们才真领略人生的至乐、至趣。”
只听一声叱喝远远传了过来。
夏保桢抬首凝目四外,道:“什么事?”
傅少华道:“大半是水师营关卡查船。”
夏保桢道:“我出去看看。”
站起来行了出去。
傅少华冲夏夫人告个罪,跟着行了出去。
出舱一看,前面河面上两艘快船已拦住了前船,灯光通明,人影晃动,全是服饰整齐的水师营人,两个蓝顶武官带着,正在盘问前船。
夏保桢冲身边一个下人一摆手道:“传话过去,让他到后船来。”
那下人应声传话,转眼工夫,两艘快船飞驰而来,各往大船船头一靠,那两名蓝顶武官打千见礼:“卑职‘水师营’,‘北运河部’,惊扰大人官船,大人恕罪。”
夏保桢微一摆手道:“一向没听说,‘水师营’在北运河设有关卡”
一名武官道:“回大人,这几天情形非常,上头交待下来,有大批江湖叛逆由水陆两路进京滋事,所以‘水师营’在北运河设下关卡,盘查每一北上之船。”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是这样么?”
那名武官道:“回大人,是这样。”
夏保桢道:“那么你们可盘查到可疑船只?”
那名武官道:“回大人,到现在还没有。”
夏保桢道:“京畿重地,非比别处,若有人在京里闹事,惊扰了大内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要小心盘查。”
那名武官躬身应了一声。
另一名武官突然说道:“禀大人,前头一艘大船看样子不像官船”
夏保桢立即截口说道:“船上二人是我的部属,放行就是。”
两名武官恭应一声,立即扬手高喊:“三条都是官船,放行。”
只见前面河面上一列灯光由中而分,缓缓移向两旁。
两名武官又恭下了身:“卑职等恭送大人,大人一路顺风。”
座船缓缓向前移动,傅少华道:“谢谢大人。”
夏保桢道:“傅侠士别客气,这点小事都要谢,那么傅侠士救我全家之举又该怎么说”
话锋微顿,忽然接问道:“傅侠士三位要往何处去?”
傅少华道:“不瞒大人,我三位要往京里去。”
夏保桢眉锋微皱,沉吟一下道:“远在这北运河上都盘查得这么严,京里可想而知,这情形恐怕对三位江湖豪雄大为不利。”
傅少华道:“不瞒大人说,我在杨柳青就已经听说这两天京里不大安宁了。”
夏保桢道:“傅侠士,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傅少华道:“大人有话尽管垂询。”
夏保桢道:“三位到京里去有什么事?”
傅少华道:“我要到京里去拜访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夏保桢道:“这么说并不紧要,既然并不紧要,以我看傅侠三位不如过几天再去,等京里宁静之后,免得惹无谓的麻烦。”
傅少华道:“多谢大人的好意,我本当遵从,无如我京里那位朋友有急要事要我帮忙,我不便延误。”
夏保桢眉锋微微皱了皱,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既然这样,我看这样吧,等通州靠船上岸之后,傅侠士三位跟我一起往京里去好了,这样就可以减免麻烦了。”
这原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如今经夏保桢主动提出,傅少华反倒有点不安,迟疑了一下道:“大人的好意我感激,无如”
夏保桢摆手说道:“傅侠士别犹豫了,当然,不这样傅侠士三位照样可以进得京城,不过那会惹上许多无谓的麻烦,那何必,傅侠士是我一家救命恩人,这点忙我总要帮的,河上风大,傅侠士请随我进舱去坐吧。”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天色不早,此去通州还得一段路,大人、夫人跟姑娘饱受惊扰,也该早些安歇了,我想回船去了。”
夏保桢道:“怎么,傅侠士不坐坐了?”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不了。”
夏保桢微一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便强留,傅侠士也该歇息歇息了。”
傅少华道:“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夏保桢道:“傅侠士别客气,请说,请说。”
傅少华道:“舱里那‘黄河十二寨’之人,我答应放过他”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件事,应该,应该,江湖侠义重的是信诺,傅侠士答应过他,自然该放过他,再说他是傅侠士擒住的,是纵是留,也该任凭傅侠士。”
傅少华深深一眼,由衷地道:“大人宽怀大度,令人好生敬佩。”
夏保桢道:“傅侠士捧我,为人理当如是,为官更应如是,要是一点威信都没有,如何能让百姓信服,傅侠士请跟我进舱来吧。”
转身向船舱行去。
傅少华跟着夏保桢进了船舱,弯腰便要去提人。
夏保桢突然伸手一拦道:“傅侠士,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傅少华直起腰道:“不敢当,大人请吩咐。”
夏保桢道:“在傅侠士没纵放之前,我想问他几句,可以么?”
傅少华道:“自无不可,他侵犯大人官船遭擒,理应由大人审讯一下。”
夏保桢道:“那么请侠士让他醒转吧。”
傅少华答应一声,伸手解开了瘦高汉子的穴道。
瘦高汉子睁眼跃起,一见夏保桢站在眼前,他便要动。
傅少华比他快,伸手扣上他“肩井”要穴,道:“你不死应该知足,夏大人宽怀大度,不究你罪,还不谢过。”
瘦高汉子这才发觉身后还有高人,激灵一颤,暴喝说道:“夏保桢,算你运气”
傅少华五指微一用力,瘦高汉子闷哼住口,矮下半截,只听他咬牙说道:“好个鹰爪孙,大爷认栽,你就别犯在我手里!”
傅少华双肩一扬,五指刚待再用力。
夏保桢抬手一拦,含笑说道:“壮士铁铮硬朗,令人敬佩,你可以对夏保桢辱骂千言,但不能对傅侠士有一句不逊。他不是官家人,他只是看得起夏保桢为官清正,不忍见夏保桢一家老小遇害河上而已”
顿了顿道:“傅侠士请放了这位壮士。”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大人”
夏保桢含笑说道:“夏保桢为官多年,大小阵仗见过不下千百,将近入土之年也不惜死,我以人格真诚态度对这位壮士,必不会再害我。”
傅少华听得大为心折,转念一想,自己就在这人身后,万一他若有何异动,再出手制他也不会迟。
他一念及此,当即松了扣在瘦高汉子“肩井”要穴上的五指。
傅少华五指不轻,虽然松了手,那瘦高汉子一条右臂似酸麻异常,一时半会儿右手是无法动弹的。
夏保桢含笑抬手道:“壮士请坐。”
瘦高汉子冷然说道:“不用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就是。”
夏保桢道:“我不多说,只作两问,壮士答过之后,马上就可以下船走路”
瘦高汉子两眼一睁道:“夏保桢,这话可是你说的?”
夏保桢微一点头道:“夏保桢封疆大吏,堂堂巡抚,不会失信于阁下的。”
瘦高汉子目内精芒,一点头道:“那好,要问什么,你问吧。”
夏保桢道:“夏某人一生为官清正,当能做到爱民如子,我自问跟‘黄河十二寨’无仇无怨”
瘦高汉子道:“你跟‘黄河十二寨’本就无怨无仇。”
夏保桢道:“那么‘黄河十二寨’远赴河北,夜袭座船,劫我全家何用?”
瘦高汉子道:“这你就不必问了,总不会是我家瓢把子要请你做客去。”
夏保桢正色说道:“壮士,这一点夏某人非弄清楚不可。”
瘦高汉子道:“怎么,你一定要弄清楚?”
夏保桢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一定要弄清楚。”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瘦高汉子一点头,冷笑说道:“我家瓢把子想拿你向你那朝廷换取一样东西,不瞒你说,近日来大批江湖人物北上,都是为了这件东西,不过他们脑筋没有动到你身上来而已,你明白了么?”
夏保桢淡然一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只不过贵上错了,我虽不知道各路江湖豪雄要夺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但由各路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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