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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求佛祖宽宥自己的凡尘之心。他怕自己再撑几天不下山的话,公主和娘一定会自己寻到山上来的。
他不能让娘和公主再山高路险地一路跑到山上来寻找自己。
他把平素在山间采集晒制的野蔬、山菇、野果之类装了满满的一袋子,留师弟慧悟和慧定在山上看家,自己翻过两道山梁,一丛野林,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来到初祖庵。
正值三四月的阳春天,头顶的太阳晒得人熏熏欲醉。满山遍野的树林草叶染得满眼是绿。千崖万壑的野槐花、杜鹃花乍开初放,一串串、一簇族地缀在山林枝叶间,空气中飘满了带着甜香味儿的花香。
这是前朝魏孝文帝年间建下的一处皇家尼寺。
寺院兀立在三面靠山、一面临河的山岙子间。禅院内古木参天,绿荫森森。院子不大,亭台楼阁却也整齐。慧忍兴致昂然地站在寺外看了一会儿山野林色,然后转身来在山门前,见一个守门的正坐在山门前的石礅上打盹,正要上前问明公主是否就在寺内修行时,却见那守门的小沙弥有些面熟,一时猜不出在哪里见过?
想了一会儿,才蓦地记起来,原来,这位守卫是娘娘的心腹侍卫何泉,年前他曾和另一位卫士一起陪公主上的山。只因当年是一身宫中武士的打扮,眼下换成了出家人衣着,一时竟没认出来。
何泉倒是机灵,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慧忍。他一边笑呵呵地问了好,一边领他来到后面公主和奶娘憩息的寮房。
娘明显比以往见老了。翰成见到娘,未及说话,先跪在地上给娘叩了几个头。仰脸叫了一声“娘”一下子便哽住了。
娘的鬓角有了不少的白发。
慧忍清知娘亲这几年一直为自己操心担忧,吃了太多的苦。想想娘亲一天天老了,自己却不能守在娘身边尽人子之孝,不禁悲怆难忍,又怕触及娘也跟着伤心,强忍着心酸和泪水,呵呵笑着把话岔开。想起自己为娘和公主带的野果时,忙打开袋子,又是为娘剥核桃仁儿、又是让公主尝自己在山上采的野果。又说起了儿时和妹妹争嘴吃的事儿来,一时便逗得娘开心地笑起来。
如此,虽说三人各自都有满腹的心酸,却都有意不去提及,各自都拣些开心的事来说。
在寺庵里,慧忍一刻也闲不着。不是帮宫人推磨浇园,便是帮武士打水劈柴。两天下来,上自老尼管家,下至厨子宫人,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这随活勤快劲儿的。
奶娘秀月见儿子虽说瘦了些,看上去依旧还结实。更喜的是,儿子的神情中竟没有一点的忧伤。虽身着僧衣,却和当年一样,不拘干活还是吃饭都是生龙活虎的。心下不禁感念佛祖:虽说做了和尚,可做为当娘的一点私心,觉得实在要比做那什么将军都尉的,整天刀剑丛中九死一生强多了。
母子单独在一起时,慧忍仍旧求娘劝说公主,在山上住一段日子仍旧还是回宫去。说起自己,因当年师父有遗托,大义在身,佛法一日不复,道场一天不兴,自己便不能重回俗世。如此,怎么敢耽搁得公主一世清冷却又是遥遥无望?
娘叹气流泪说,公主那性情,只怕谁也劝不动。慧忍闻说竟半晌嗳气无言。
大半轮月儿渐渐浮出了少室东山时,山林和禅院即刻便洒满了清银似的辉光。夜风吹拂着门前的古树,满树新叶哗哗啦啦地喧响着,和着墙外四周的山溪流水、远处的杜鹃啼声,山寺越发显得寂寥幽邃了。
慧忍在寮房陪娘和公主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娘和公主,来在客房别院。
他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便摇着橹栌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在院中冲了冲凉,只穿了件罗汉褂,兀自趺坐在月光下禅定片刻,站起身来,入定吐纳,正准备温习一番武功时,一阵晚风伴着淡淡的野槐花的芳馨扑面拂来,抬头看时,就见贺公主不知何时已飘临到了客院。
朦胧月下,贺公主一袭玉色长袍,幽姿逸韵仿如梨花溶月。她人站在那里,半晌不作一语,若梦若雾的眸子幽幽忽闪着。
慧忍定定地望着公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夜风有些大了,忽猎猎吹拂着公主的衣襟,有惠草淡淡的芳香从她裙袍上拂扬而来。
慧忍仿如喝多了酒一般,忽忽然竟不知此时是天上人间还是幻像梦里
时光仿佛倒流,兄妹俩人又回到了往日两小无猜的童年、回到了山城的农家小院。娘,妹妹,奶奶,还有故乡四月野槐花飘香的月夜,林丛杜鹃的阵阵啼唱,吐着幽香的凤仙花,泛黄的杏子和枣儿
那一刻,他几乎无法自持了。好想把面前这令自己碾转相思、魂牵梦萦多年的人儿拥入怀中。
“阿弥陀佛”就在渴望将要冲破定力的一刹那,翰成急忙双手合十、全身颤栗地连连低声持号。
贺公主却如骤跌冰窟,叫了一声“翰成哥”便咽住了。
“阿弥陀佛公主这么晚了,可有事么?”翰成强令自己镇静了下来,口气显得淡漠而客气。
贺公主幽怨的眸子令慧忍心碎,他垂下眼帘,令自己默诵佛号
过了一会儿,贺公主走近慧忍一步,咽着声儿又叫了声“翰成哥”便咽住了喉。就见她满眶的泪珠儿一时骨骨碌碌便跌落下来。心内清知翰成哥因寺规所拘,不敢造次。可是,久久的别离和思恋,好容易才有今夜此时的相见,她决计不管什么矜持自尊、寺规佛律!她骤然扑到翰成怀里,紧紧地抓扯着他的衣襟和臂膀,因压抑的激情、酸楚的悲咽纠缠交结一起,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慧忍再也无法保持冷漠和无动于衷了,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拥紧了怀里的公主。
公主柔软而芬芳的身子静静地偎在他融融之怀一会儿,突然仰起脸来,揽紧他的脖子忘情而恣肆地长久热吻着
慧忍觉得自己就要被幸福灼烧得眩晕了。
蓦地,前面的殿堂骤然传来钟磬之声:“咚嗡——”
慧忍打个了冷噤:怎么这时还会有人在撞钟?
他强迫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阿弥陀佛!慧明师弟,天晚了,请师弟先回寥房歇息,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吧”
慧明是公主入寺后,庵中僧慈主持为她取的法号。她此时忽然听见翰成哥这般叫自己,直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呆了一会儿,不觉冷笑道:“翰成哥!你听清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慧明师弟!我是你的贺妹妹!是日夜思慕你的贺妹妹!”
“阿弥陀佛,公主莫再执妄虚幻之苦”慧忍合十阖目道。
公主冷笑了两声,高声道:“心中若有佛,又何必如此回避人世常情?你这样,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执着和痴妄么?修持果能超脱苦海,忘却烦恼的话,为何你不肯先来度化我,反倒要我下山回宫,受那红尘世间颠宕之苦?”
“阿弥陀佛”慧忍垂目合十持号,却无法回答她。他心内颤抖着,真怕笨嘴拙舌的自己一时辩不过这个灵牙俐齿的妹妹,反倒更令她执着苦守
翌日,天还未亮,慧忍便悄悄离开寺庵上山去了。
见翰成哥不辞而别,又听奶娘说起,翰成哥要奶娘帮助劝说自己下山回宫、享受红尘天伦之乐的话时,公主垂泪咬牙道:“娘!除非他回心转意,否则孩儿一生都要住在这山寺里了!”
慧忍返回到山顶后,好几天里,越是怜惜和思恋公主,越觉着五脏六腑疼痛难禁,心志神魂也离乱难宁。对公主的深情思恋、对情欲的渴望,与完成师父遗愿的道义,始终不停地交错撕扯着他的灵魂和身心,令他形销神悴、寝食不安。
虽清知与公主的相聚是治疗相思灼痛的唯一清凉镇痛解药,可是他却不敢放任儿女私情,忘却大义。
他也清知公主的性情:她是不会轻易认输的。她如果执着下去,在就山寺中年年岁岁、月月天天地陪他过着这种地孤冷凄绝的日子,他又如何能真的净下心来修行练功?
未曾证果之前的修持,哪里有什么极乐可言,正好相反,它恰恰是一种常人无法想象和忍耐的极苦之境啊!
在这样情形下修行的慧忍,会觉得神智常常突然堕入茫茫无际、白浪连天的汪洋苦海之中。他不知自己是应该任其飘流还是该奋力前游?他甚至被苦涩的海水和滔天的巨浪折腾得已不知哪个方向才是真正海岸的方向了。
有时,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五神崩乱了。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味到了师父当初为何赐自己“慧忍”这个法名了。
一个原本七情六欲、凡心肉身的人,去忍受人所不能忍之清苦孤寂、人所不能忍之相思离别,如何能不痛不苦?
为了摆脱相思的灼痛、情思的渴望,慧忍每天跏趺打坐于少室山巅,入定入定、数息观心。
这是唯一能使他暂时忘情祛痛的一贴药剂。
伴着山涧清净如洗的明月轻风,两个小师弟时断时续的诵经声不时隐隐传来。
蓦地,久久禅坐入定的慧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大悲咒和般若波罗密心经中传输出来的某种神秘气息。
那一刻,他的灵魂被深深地震颤了。
他泪流满面地低叹:师祖,师父,莫非你们和徒儿一样,也曾历经过身心神魂无法承受的苦难、历经过命运中无法载荷的沉重后,才悟出了生命的无奈、无常和无明的么?
渐渐感悟,令慧忍开始有了一种云开日出、幽潭见底的碧澈。他发觉,当他开始静静地呼吸吐纳,当他忘却了情欲之苦相思之恋真正遁入佛禅清境那时,他的身心渐渐开始有了一种新的体味:那是一种大自在的快乐。是一种泛舟镜湖之上,水波不兴、轻风微曳,是卸去了无我之后的空灵飘逸
天气晴朗的日子,慧忍开始另一种的修行。
他从山崖密林中采回了好些草药,先在山上炮制成治疗各种常见病的丸药和药水,拿葫芦或是竹筒盛好,然后背着药箱下到山底,在附近各村落里,或以针药或用气功为百姓众生巡诊治病,开方送药。一传十、十传百的,山下好些人都知道少室山上有个修行的头陀僧,是个治病救命的活菩萨。
虽说朝廷断除佛法,不许任何人在大周境内再讲经说法和传播佛教,但因周围百姓原都清知慧忍是个少林寺的和尚,也知他是从山上下来专门代替佛祖到民间村落行善施恩、济世救人的,所以每当他为百姓们送药治病离开时,百姓都情不自禁地合十持号相送:“阿弥陀佛!慧忍师父请慢走。”
如此,有意无意地倒也播布些佛光,度化些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