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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庆。
一匹快马穿越风雪,奔驰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马上飘飞的玄衣被疾风吹起,扯成一锋飘扬的利刃,掠过惊云山脉,穿过息川重镇,一日一夜风尘千里,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无边,江山大地仿若被这一箭快马划开锋利的裂痕,马上女子眼底浓烈的哀伤,却比这风中雪痕更加凄冷,更加凛冽。
九重城池渐渐出现在天际,帝都之巅白雪漫空,将整个王城覆在一片琼光玉色之中,神殿仙宫,下瞰人间尘寰。巍然浩瀚的云气里,三十六座浮桥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处。森严城阙上是战甲分明的守军,城门之内亦有金袍禁卫重重把守,直达云霄宝殿,更增添帝后大婚的威仪。
东帝灭楚归朝之后,曾对帝都兵权做了彻底的调整,罢怯战之将,裁无用之兵。如今的禁卫军直接受左卫将军墨烆统调,皆是自洗马谷中选拔的精锐战将,亦是誓死效忠王族的铁血之士。今日适逢婚典,军容明亮整肃,九处城门的守军亦比平日多了数队。
祥和瑞雪,飘向九门金阙,徐徐而落。忽然间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现在雪幕之中,眨眼之间,穿过飞浮的云光,直冲雍门金桥而来。
“来者何人?下马!”
守城禁军霍然齐喝,金戈银戟同时送出。那玄影笔直前冲,一声凄厉的马鸣蓦地响起,那疾驰的骏马在剑戟之前惊嘶翻倒,七窍流血,竟是当场累毙在地。而那马上之人,幽云一般向前飞出,掠过剑戈之光,跨越金水浮桥,在拦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点,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阙。
门前守军皆是一惊,冲出城门拦向来者。那女子在刀剑利潮之前飞袖轻旋,一阵星光清芒,携了冷冷雪羽冲破军阵,当先几名士兵被她一袖扫出,在沉厚的雪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
“你们敢拦我!”那女子环视众人,语声若雪似冰。
当值两名将领都是新近调任,并不识得眼前竟是九公主,戟指厉喝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擅闯王城!”
听到“妖女”二字,子娆霍然回首,似是有细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莲华隐动,妖艳清烈咄咄逼人。“妖女!”她突然间一笑,那笑声像是嘲讽又似伤绝,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仰首望穿飞雪,望向那入云天宫,“你不肯见我,我却定要找你问个清楚!”话音掷落,星云破风,一对战士踉跄撞向金门,拦路的军阵中溅开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时云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轻轻压上左胸,从容的脚步不期一停。身旁凤衣盛装的女子微微侧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低低抬眸,淡淡一笑,清雅的声音仿若花开,“没事。”他微笑,对她伸出手,向殿外金辉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阶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云端。
云端深处,威仪大殿半浮烟云,半映锦雪,那淡淡的雾气云气中,有微红浮缈随风,像是冰晶雪影里晕开了胭脂柔光,一片软红流霞透向云宇尽头,令那原本庄严的天阙显得绮丽而又多情。
万点琼花似海深,千重帝阙以一场繁华锦绣,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后裘冕凤妆,登策天殿九仪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华的芬芳自云海中盛放,漫入重重云际,龙凤金伞,宝羽屏开,一路迤逦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风,东帝尊贵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处,相伴五彩翚衣盛容飘逸。王后端颜清丽,眉目映雪,有着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时天下五族四国,或亡或灭,三十年沧海变幻,如今两族联姻,实际却是九夷族从此不复独立,并入王族羽翼。且兰站在九仪台上,目视天阶尽处仪仗连绵,群臣俯首,称贺之声响彻云霄。
没有放开,便无所得。
曾经她执着于一族存亡,一路染血杀上帝都,却将族人陷入生死两难。而今她以身作嫁,无国无家,却替她的族人找到最好的庇护。千百年来每一个成为雍朝王后的女子,都曾踏这通天玉阶走向宿命的爱恨情仇,这一路抉择,她所珍视的东西,她所心爱的人,她会亲手保护,不再迟疑彷徨,不再假手他人。
帝都众臣之前,一抹淡紫色的人影微微抬头,看向女子端华明亮的容颜。昔时孤单倔强的少女,今日荣华之巅耀目的清光,他微微含笑,在她看来之时优雅欠身,如一枝云霭深处飘落的紫桐。
在昔王苏陵的带领下,群臣依次退下云阶。祭天之后,帝后将依礼更换临朝服制,共临九华殿接受众臣朝贺,而后由东帝亲赐凤玺金册与王后,至此册后大典方是礼成,亦意味着王后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涉政之权。
叔孙亦在步下殿阶时略略回头,看向笼罩在霞云之后威仪耸峙的策天殿。天子册后之仪,帝后本应在祭天后入神宫告拜先祖,三品以上朝臣随祀,但是直到整个大典完成,最上层祭祀神宫的玄金重门始终不曾打开,反而被一道血印封禁。细微的血光在金门之上若隐若现,形成浑圆繁复的花纹,那是以灵石之力施下的禁印,非王族之血不得破除。
虽说东帝因凤后之事心存芥蒂,兼且连日来龙体欠安,有司遵王旨删减了些许仪程,但册后大典不开神宫祭祖仍是奇怪,多少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偏偏跳开了这一步,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叔孙亦垂下目光,眉心之间掠过些微的轻痕,就在这时,玉阶之下突然生出奇怪的骚动。
初时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湖冰之上裂开了一丝极轻的细纹,但不过片刻,那裂痕迅速扩大,仿佛有风雪铺天袭来,冰层乍然激破。当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的时候,原本侍立在外的御前禁军潮水般向后涌退,那金潮中心,有一点淬艳的红,一抹幽异的光,又似是一片破风的云,在帝都最为精锐的禁军之前,冲开一条向天之路。
骚动初起时,金殿前居高临下的东帝突然抬眸,隔着烟云霞光看向遥远的玉阶尽头,七彩花香之中,沉渊般的目光刹那轻波。
一丝天风,吹起了君王沉静的玄袍。
且兰亦向阶下看去。此时已可以看清,那逼得禁军步步后退的是名玄衣女子。天际有风,吹起重重飞雪,那女子持剑前行,每一步迈出都有赤色的光流向外飞散,层层禁军将人围在中央,铁血兵马竟不能挡她半步,亦不敢挡她半步。
若遇阻挡,必见血光,谁挡杀谁,谁挡谁死。
那样炽烈的剑光,似是地狱深处燃起的火焰,似是红尘之上劈裂重宇的惊电,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亦能令人感觉到恨意,非以杀戮不能稍止的恨。
禁军退至玉阶,已不能再退,包围收缩的刹那,那道玄影突然飞起,入云清啸,仿若血凤展翼冲鸣,直入九霄大殿。那凤羽般的烈芒,伴着无数飞血冲向缥缈的霞雾,四周微花浮云,仿佛被那浓烈杀气所惊,微微一颤,跟着狂浪一般向着三千玉阶之上卷去,在禁军之中生生破开一条血路。
且兰看清来人容颜霍然一惊,脱口道:“九公主!”她不由向前迈了两步,离开了金伞仪仗,而一直凝望着阶下的东帝却仍旧沉默,只是负在身后的云袖,清光明灭,微微飞扬。
她回来了。
隔了万水千山,生离死别,她以这样一种惊心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大婚典礼之上。
是什么事让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是什么事让她重入这四面险境的帝都,在他面前,一步步杀上天阙?
那刀剑丛中飞绽的莲光,一重重一幕幕如血之艳,至美至烈。她不顾一切的决绝的姿态,近乎疯狂的气息,让九重金殿上的君王一时也是心惊。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似乎微微一凛,直觉那个他费尽心思想要抹杀的真相,正随着她流水般绝不停留的动作不断清晰,挑、斩、砍、削、劈、刺、切、断……一招招凛冽的剑式,像是在眼前划开阡陌纵横的裂痕,自裂痕深处不断涌起,那些可怕的事实。
当着天下众臣悠悠苍生,她想做什么?
没有人看见东帝忽然苍白的脸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冷艳的玄影上,唯有昔王苏陵,在主上几不可察的异样中,眉峰微拢,原本喝止禁军的命令亦停在了嘴边。
子娆向玉阶之上冲去,手中不知是何人之剑,身上也不知是何人之血。她自穆国风雪深处奔向九重华殿,向着那浮云尽头清冷的身影。那双俯瞰她命运的眼睛,那双将她推离身边的手,那个洞悉一切却又将所有真相掩藏,永远平静如海的男子。
当她一剑洞穿岄息咽喉的一刻,便已为自己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他的生死仇敌,她的父母血亲。他早便知道,早已不动声色,将她隔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他不要她,哪怕仅仅留她在身边,他也不要。
他要的是王族尊荣,他要的是六宫粉黛,他要的是四海升平,他要的是江山万年。
唯独不要她。
她为他冲锋陷阵,漫天硝烟里他渐行渐远,他的世界原来容不下她分毫的影迹。他的军队将她挡在宫门之外,她用带着自己父亲鲜血的双手,杀开一条通向他身边的不归路。
道路的尽头,是血脉相依的兄长?还是逼死凤后的东帝?亲人?仇人?是他?是谁?
心如刀绞,说不出的痛,痛里生出的恨意,不知恨谁,却像热血浇灌的毒蔓,狰狞生长,催人欲狂。
血流,拦路的禁军在狠戾的剑气之下溃散,那玄影掠向云烟,如一道淬满杀气的箭光决绝无回,在射向对手之时亦不给自己留下分毫的生机。
一路踏血,一天杀戮。
满朝惊哗声里,东帝目光微微一侧,左右卫将军墨烆与靳无余一愣之后双双跃起,剑出,截向半空中飘飞的玄衣。
三人三剑在天阶上方迸射刺目的银光。
墨烆在看清女子冷魅的双眼时竟一剑不能劈下,生平首次生生被对手震飞出去。他从未见过九公主这样的眼神,那片清幽灿烂的世界此时仿佛冰雪成暗,纵然灼天的怒火亦无法融化那失去声光影色的绝域,那样冰封的死寂,令人触之寒意丛生。
靳无余同样没能避免被剑气击退的结果,帝都两大战将一招之下双双败退。子娆唇畔一丝血迹绽现,点点丹珠飘入落花深处,而她绝不回顾,飞身向策天殿前落去。
“大胆刺客!还不住手!”左右两声娇叱同时响起,殿前护卫王后的青冥、鸾瑛两名女将挺剑前刺,欲要阻下这破坏典礼的不速之客。
“青冥退下!”
子娆手底烈光闪现,且兰疾声呵斥,情急之下已是不及多想,一袖飞扫而出。
哧!
急速的破风之声,裂开彤云霞衣,青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且兰挥袖卷退,一只玉手闪电向前,堪堪击中夺命的长剑,鸾瑛耳畔青丝随风疾散,血痕飞绽。
鸾瑛退,侥幸存命。花影里晶华四射,那欲夺生杀的一剑无可避免地直奔且兰面门而去!
剑色幽光,似自九天之夜飞坠的流星,似从银河尽头倾下的冰流,寒气直迫眉睫。且兰欲要躲闪已无可能,突然间身子一轻,一股沛然浩瀚的真力自她肩头一拂而过,将人及时向后甩去。
那点剑光不止,一人清冷的身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在两人之间,剑锋烈芒贴着他的面颊擦过,在电光石火之间被他双掌生生阻住。
血痕,沿着苍白的手掌蜿蜒而下,灵石之光刹那灿亮。
且兰疾退数步稳住身形,惊道:“王上!”
丝丝微雪拂卷,子昊静静地站着,静静看向剑锋对面的女子。她亦看着他,剑光上些微的颤抖随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坠落,溅碎在浸染他鲜血的玉石之上。
“你护着她,不顾自己性命。”
子昊眉梢微微一蹙,慢慢松手,也不看满殿上下被这场面惊住的群臣,淡声下令,“所有人,退下。”
只是一句话,原本骚动的大殿中突然安静。叔孙亦、古秋同等九夷族大将皆是有些不忿,似乎想说什么,眼前紫衣一晃,已被昔王抬手拦住。
且兰怔了片刻,看了一眼苏陵。苏陵隔着满阶残花,轻轻对她摇了摇头。且兰转头,以目光阻止了重新上前的青冥、鸾瑛,跟着敛襟侧步,退下玉阶,“臣妾等遵旨告退。”说罢她平身移步,直至阶下与昔王一并率文武众臣再次叩拜,连同所有禁军一起,退出策天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