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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请说。”苏陵含笑,以目相询。且兰与叔孙亦眼神交换,略一斟酌,问道:“公子知不知道,我们在楚国的最后一夜,军营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目光一动,两人双眸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异样。过了片刻,苏陵缓缓摇了摇头,且兰一怔,眉尖蹙起,回头看向东帝车驾。
自从离开楚国拔营回师,整整两日时间,除了必要的命令外,东帝不曾见过他们任何一人,唯有且兰与他同车同行,却也几乎没有听他多说一句话。且兰那日见他与商容离帐,回来之后便是判若两人,不复先前温和模样,一路至此,终忍不住开口询问苏陵,谁知竟连他也不明就里。
当初歧师被囚军中,本便只有限几人知道。那夜秘营突然失火,这巫医命丧当场,尸骨无存,主上功力大损,伤上加伤。苏陵早便察觉异样,也曾私下问过商容,但商容却始终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苏陵深知若真有事发生,那便是极重要的变故,方会令主上如此心绪波动,但此时却也不便多言,只道:“主上旧伤未愈,或许是身子不适,殿下莫要多心。”
且兰凝眉道:“师父和两位前辈的内力虽助他压制血鸾剑的伤势,但这三道真气不尽相同,更与九幽玄通格格不入,想要彻底融会贯通本就极耗元神,我担心……”话未说完,忽见苏陵双目一抬,转身看去,只见后方玄帷晃动,子昊步出车外。
“苏陵。”淡淡的话语传来,白衣轻裘,冷风拂面,东帝的容颜在暮色之下并不十分清晰,只令人觉得隔了些什么,就连那声音也是分外的疏远,“弃车换马。”
短短四字吩咐,苏陵不由一怔,与且兰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这是要连夜行军,赶在明晨之前入城,当即传令下去,一时间三军调动,兵马待发。
此时早有侍卫牵来两匹战马。且兰刚刚接过缰绳,便见子昊拂衣上马,随手一扬,那骏马纵声长嘶,当先放蹄疾驰。所过之处,军阵变动,王师数万骑兵随后跟上,扬尘滚滚,直奔帝都而去。
子昊纵马在前,速度极快,过不片刻苏陵、靳无余左右赶至,随护两侧,其后便是且兰与九夷族骑兵。昔国战马神骏,非是虚名,大军一路肆意驰骋,雍水长江惊涛击岸,山峦叠起,长风电掣,万千马蹄滚滚不绝,仿若惊雷震动大地,越是催马疾驰,越是令人豪情激发,当真痛快淋漓。
此时离帝都约有数百里路程,便是快马行军亦要一夜。待到黎明第一缕晨光撕破天际,巍巍帝都终于出现在眼前,薄雾云光之中,仿若九霄神域一般的巨大城池,巍峨雄立,气象森严。
奔上一方高陵,子昊霍然迎风勒马,战马长嘶之中,一声清啸冲口而出,身后数万大军驻足,整齐划一。
旭日破晓,霞光穿云,洒上白袍轻衫,映入清冷双眸。子昊一啸出口,仿佛舒尽胸中郁气,带马回身,扫视军容。
且兰策马在旁,只觉这突如其来的啸声好似惊龙长吟,直夺九霄,隐约间竟带三分戾气,杀机毕现,正自心惊,忽听子昊扬声道:“十日之前,楚国一战,从此九域大地再无烈风骑之名。今日我王师大军,若对宣国赤焰军,该将如何!”
他此番话听去轻描淡写,却以内力朗声吐出,遥遥传遍三军。此时军前所列,皆是两国百战精兵,王族精锐铁骑,虽然一夜疾驰,千里行军,却无一人显露疲态,数万人不约而同振声高喝:“杀!”
万众之声,威震天地。子昊唇锋轻轻一挑,“赤焰军百战威名,千乘之师,十万之众,你们可有惧怕?”
“不怕!”应答之声滚滚传出。
王师日前一战灭楚,士气正盛,当此一喝,端的军威震日,万声如雷,令人心头血脉贲张。
震呼声中,且兰目不转睛地看着铁潮一般覆盖原野的大军,脚下大地的震动一直传到心底,激荡不休。叔孙亦催马近前,徐徐说道:“看来王上立时要对宣国动兵了,这场仗更胜楚国之凶险,却来得比我们预想的都要早。”
三十六道浮桥缓缓降落,九重城门大开,中军左右,苏陵、靳无余分率大军入城。
东帝更换九章纹衮龙王服,玄裳冕冠,登车乘辇。高扬军前的墨色王旗,衬着夭矫金龙招展如风,在三千禁军列阵拥护之下,当先自中门而行。其后数万铁骑战士,兵分八路,衣不卸甲,马不解鞍,万军前行踏步如一,威严杀气,震撼帝都。
幽、襄两朝数十年间,帝都一直兵疲将弱,凡有战事,败多胜少,以致诸侯凌弱王族,四域频遭战火。今日大军回师,强楚灭于一夕,王师军威昭然,帝都臣民无不震慑,几乎是空城而出,相迎于道。王城之前,丞相伯成商也早率文武众臣出城跪迎。
临近雍门,王驾徐徐停下。苏陵、靳无余同时抬手,身后六军列阵,数万人不闻一丝声息,唯有王仪军旗猎猎招扬。东帝起身步下车辇,回眸扬袖,向和他同乘而坐的女子伸出手来。
千军万马前,炫金般的阳光逆风洒落,仿佛在他唇畔勾勒出淡淡笑痕,映照修眸若海,一片清冷无垠。且兰微微一愣,抬起手来,雪衣玄袖纠缠风中,子昊亲自扶她下车,携她一同向王城走去。
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无异于当众宣布了且兰女王今后的地位,以及她在东帝心中的分量。前方伯成商神情一动,快步迎上,率三公重臣当先跪下。
不过数月之间,这辅国老臣似乎比先前苍老了许多,白发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苍古瘦矍,俯首间声音也略带颤抖,“老臣……终于等到王上回来,可以放心了。”
子昊温声道:“这些日子朕不在帝都,辛苦昭公。传朕口谕下去,一个时辰后,召众臣九华殿面圣。”
伯成商眼神微震,抬头看向迎面驻扎的大军,欲言又止,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且兰被子昊牵住手掌,与他并肩同行,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入眼中,心里却莫名闪过他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轻扬的唇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那样深,那样冷,偏又清冽透彻不见一丝杂质,仿佛是因着某种无疑的决断,使得他连素日温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此时的东帝,与洗马谷中那个翩然的男子,碧竹山庄温润的子昊,仿佛是两个灵魂,两个世界,谁也走不进,谁也触不到,谁也看不清。
这种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心间,且兰尚未来得及仔细思量,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子昊哥哥!”
长明宫前,绛衣红裙的含夕自云阶之上飞奔过来,待到子昊面前,惊喜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泪光,猛地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子昊眉目微垂,随后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肩头。
含夕抬头抽泣道:“子昊哥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送回帝都?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数日未见,这一直在宠溺爱护下长大的娇贵少女显然憔悴了不少,楚楚清减的小脸我见犹怜。子昊声音清柔,恍若冰水丝丝泛流,“军中多变,朕怕你遇到危险,便着人先送你回来。怎么,可是帝都不好玩?”
“不是,帝都很好玩,有很多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兽。”含夕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摇头道,“可是,我总想起王兄、王嫂,还有皇非……他们说楚国亡了,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皇非怎么可能战败,有烈风骑在,大楚怎么可能亡国?是不是赫连羿人,还是姬沧?我不信皇非会败给他们!”
面对含夕一连声的追问,且兰暗暗叹了口气。莫说是含夕,就连她至今亦不能完全相信烈风骑当真已经战败,而事实上,若非宣王姬沧挥军倒戈,与东帝临阵联手,更兼昔国、九夷两方双重夹击,封锁了所有退路,接天台一战的结果,恐怕便不像如今这般乐观。
饶是如此,烈风骑最后的反击亦令王师方面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兵力,最后动用连环火弩封烧绝谷,方歼灭其主力。而据可靠的情报,方飞白所率神翼营三万精兵在宣军伏击之下几乎全身而退。东帝之所以下令毁坝淹城,摧毁上郢,非但是要扫平楚国水军势力,断送赫连羿人,更是斩草除根,不给少原君府,亦是楚国留下任何复苏的可能。
多年亲历战场,统率兵马,且兰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东帝此举的用意,但自问纵是万全之策,换成自己,也根本无法做出那样冷情的决定。
对于战争,男人永远要比女人更加冷酷,就如女人对于感情,永远要比男人更加缠绵。
皇非的剑锋,东帝的布局,姬沧的狂肆,水火的无情,接天台一战是且兰见过最为决绝,亦是最为惨烈的战争,至今思之惊心动魄,更无法想象含夕要如何接受。她看向子昊,不知他要怎样回答,却只见他微笑如旧的模样,仿佛她一路至今的感觉都是错觉,他的温润从容依旧如此迷人。
这时候,子昊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含夕唇边,柔声道:“朕之前答应送你一样东西,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澄静柔和,似乎有着某种宁静的魔力,可以涤清所有的不快与烦恼,更加令人感到信任,含夕愣了一愣,秀眉微蹙,露出思索的神情。
子昊转身拍手,后面黑衣影奴怀中抱着一样事物,趋步上前,单膝跪倒。
含夕眨了眨眼,白瓷样的小脸上泪珠未干,撇了嘴问道:“是什么呀?”
子昊负手挑眉,但笑不语。
含夕终忍不住,伸手将那影奴怀中抱着的玄色貂绒掀开,一见之下啊地叫出声来,原本含泪的俏眸晶莹闪亮,透出意外的惊喜。且兰心觉好奇,不知子昊弄了什么东西,哄得这小丫头破涕为笑,亦移步上前去看,只见那影奴怀中缩着一只幼齿小兽,通体洁白无瑕,正雪球样蜷成一团,埋头爪间大睡特睡。含夕将貂绒掀起时,它似是受到惊动,略透粉色的小尖耳朵微微颤动,半眯半醒地睁开眼。
“哈!和雪战一模一样!不不,比雪战还漂亮!”含夕指着它清透湛蓝,琉璃一般的双瞳开心叫道,“是给我的吗?子昊哥哥,是给我的吗?”
“自然,朕答应过你,送你一只和雪战一样的灵兽。这只云生兽是朕特地命人去惊云圣域,寻了许久方才得来的,比雪战还要幼小一些,往后你只要悉心调教,它便会像雪战一样灵通。”子昊伸手逗弄那小兽,小兽凑前嗅了嗅他的手指,眯着漂亮的双眸低鸣一声,露出顺服的神态。
含夕急着叫道:“让我抱抱它。”从影奴手里接过小兽,满眼喜色。她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方才还抓着子昊追问着的事情,此时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一心只关注这新得的灵兽去了。
且兰不料子昊有心寻了这么样法宝,想必是早有准备,看他一眼,倒也微微松了口气,心觉若在帝都之中保守秘密,含夕纵知亡国,但永远不知真正发生的事情反倒自在快活。在东帝的庇护之下,至少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子昊转眸相视,依稀笑了一笑,但那微笑之中却有种人所未知的,难以揣度的意味。
深宫永殿,隔绝了秋日阳光,一盏盏青铜盘螭灯次第深进,影影绰绰,照亮长明宫亘古沉寂的大殿。东帝寝宫,一向人声静寂,此时离司与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立在宫帐重帷之外,沉默如日落之后灯火的暗影。
子昊独自入内,一人坐在案前,阖眸调息。两侧玄龙九云灯斜照金帷,在那静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方缓缓睁开眼睛,“苏陵,进来吧。”
苏陵已在外等了一会儿,越帘而入,欠身道:“主上。”
“说吧。”子昊低声道。
苏陵道:“此次大战,楚国覆灭无遗,王室中仅余含夕公主一人幸存。如先前奏报所知,众臣莫不颇有微词,以为主上不教而诛,行此灭国之举,有失为君仁义。是以,对宣国动兵的计划,多数朝臣一意反对,就连昭公亦是顾虑重重,希望能在众臣面圣之前先与主上深谈。不过,主上册封含夕公主为左夫人,倒是令非议之声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双眸深处,依稀掠过一丝清冷的嘲讽,徐徐抬眼,看向前方一幅行书卷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旁殷红如血的朱砂颜色,是子娆曾经在此挥袖而书,龙飞凤舞般一个张扬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问话之中,苏陵抬头道:“天地之心,万物何曾尽知。主上的决定,便是苏陵的决定。”
子昊转眸看他,“众议皆非,连昭公亦不支持此战,你便毫无顾忌吗?”
苏陵一笑道:“既无必要,何须多虑。”
子昊蓦然挑唇,缓缓起身步下龙阶,“昭公所虑,并非其他,而是以国库之力,恐怕无法支撑这样一场大战,更怕一旦战败,王族从此覆灭,永无挽回的可能。此次针对宣国,难如楚国一样毕其功于一役,作为摄政重臣,考虑军备粮草、各方细节,此番顾虑并非无由。所以,欲灭宣国而不动帝都根本,便必须借助他途。”
苏陵道:“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暂时留在穆国,并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与穆国三公子有着过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让穆国为我所用。”
子昊目视着面前血色鲜明的字迹,淡声道:“子娆,是我王族的长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着负手转身,“朕之前已传旨调九夷国中所余军队备战,包括留守的大将古秋同、楼樊在内。他们只迟了一日,想必明天便到帝都了。此后诸方军务一概由你亲自统调,将所有九夷族战士编入王师,各大将领亦分别授其领军将军职衔。尤其要留心叔孙亦,此人胸有谋略,堪当大任,但毕竟是九夷旧臣。这些你该知如何处理。”
苏陵不由心头震动,如此安排,便是不动声色,将原本独立的九夷国并入王族。且兰即将封后,之后必然随侍东帝,常住帝都,此时收拢兵权,整个九夷族便等于失去立国依恃,逐渐成为王族的附属,包括成为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后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东帝。方才入城之时,东帝亲手以君王之威赋予她至高的地位,却亦令她完全处于自己的保护与掌控之下,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自始至终,在东帝的心中,有资格继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长公主,子娆。
苏陵离开后,子昊一直独自站在那个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静静,似是若有所思。身后玄袖半垂,灵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泽,一颗一颗自他倒负的手掌间无声无息地转落,时间亦随之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仿佛有着无人能懂的情绪轻轻漫过,轻轻低声道了两字。
“罢了。”
灯火明灭,那一刹那,他淡薄的唇畔依稀掠过了极浅极淡的笑痕,恍如风中微雪,转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现过。飘落的一声叹息,随着他转身的脚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外面商容抬起头来,本欲随后跟上,却被他拂手屏退,只见他离开寝宫,一人向王城最高之处的策天殿而去。
云殿天阶,直入九霄。供奉着雍朝历代帝后灵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为神圣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这代表着雍朝天命传承的神殿。巨大的盘龙神柱耸立九方,天阙庄严,巍然肃穆。
玄金殿门缓缓而开。
飞云迎风逆了天光,缭绕如烟。风扬广袖,吹动殿内万千长明灯火蓦然跳动,子昊透过通天彻地的帷帐,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历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鎏金华仪,庄重尊贵,仿佛昭示着天授王权至高无上的威严,记载着八百年江山岁月,世代春秋。
玄龙王袍随着穿入殿中的微风轻轻飘拂,旒冠玉冕之下,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传承着王族宿命只手天下的东帝,以一种漠然的姿态审视着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深邃如海的眸中,仿佛历尽惊涛波澜,不见一丝感情的痕迹。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近前一块灵位上——与先王襄帝并列,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
凝视那几个镶金篆文许久,他突然扬唇而笑,淡淡道:“母后,你赢了。”
袖底手掌,抚上牌位,玄通真气沛然如水,高处数十块金雕玉刻的灵牌,仿似层沙陷落,悄然崩塌。如同一个王朝的终结,一段风云聚散,皆在他掌下化作纷纷浮尘,随着灌入殿中的冷风卷起无数微漩,轻轻飞浮、飘荡,终于逝去,消散无余。
广殿祭台,百世荣华尽成空,唯有王后凤妧的灵位仍旧完好如初,肃然独立,于灯火深处。
这个女人,曾将王朝山河翻覆,曾令万臣俯首退避,曾与他明争暗斗七年。七年生死恩怨,刀光剑影,又成就了谁的宿命成败?
空旷的大殿,风起如烟,漫天长帷飞舞四散。
这一代代帝后的灵魂,飘零风中,这一场场江山兴亡,血脉更迭。
子昊微微闭目,凝立许久,终是拂袖转身。清冷的背影消失于炫目的日光之下,玄衣墨发,天地无色,身后,沉重的殿门轰然关闭,将一切封锁、掩埋,再无声息。